第336章 遊藝使
“若非要贈我萬金之言,便是我要任官了?”
“不愧是你,一猜便準。”
彼此都是熱衷權力之人,提起任官,不由會心一笑。
楊國忠倒不急着宣佈,而是在前堂坐下了,問道:“聽聞你近日不去右相府奏事,只在家中準備貴妃生辰的賀禮?”
薛白反問道:“阿兄怎麼如此清楚我在家做什麼?”
楊國忠一愣,道:“當然是打聽的,你是長安城風頭無兩的人物,近來府中工匠進進出出,都在猜伱這次又要給聖人獻甚好玩意。”
“原來如此。”薛白方纔送李倓出門,確實感到門外擺攤的都多了許多,彷彿他這宅院是位置絕好的市口。
楊國忠頗神祕地從袖子裏抽出公文,既不展開,也不給薛白,一手捧在那兒,笑問道:“再猜猜,這是個什麼官職?”
他如今地位高了,凡事就喜歡刁難手底下的官員,自以爲有趣,其實頗爲討厭。面對薛白,雖不是有意,但也顯出了幾分油膩來。
“我自是希望能是左拾遺,甚至是六部員外郎。”薛白道:“但想必是不成的?”
“這你就不懂了。”楊國忠搖頭,晃了晃手裏的公文,以教導的語氣道:“做好了這份差事,員外郎算得了什麼?”
“那這是?”
“自己看吧。”楊國忠這才故作大方地把公文交出來,道:“都說我爲阿孃家的親戚謀官,卻不知我對你才真是盡心盡力。”
薛白接過,展開一看,先見“敕令”二字,心裏就不太滿意,因這表示是聖人直接下的旨意,說是封官,其實算是臨時差遣,不屬於朝廷官序。
再看後面的內容,無非是要置一個遊藝使,專門負責想好玩的文藝遊戲,着薛白勾當差遣。
李隆基總是喜歡繞開朝廷,派發這種臨時官職。比如,前陣子死掉的姚思藝就是進食使,專爲李隆基蒐羅宮外的珍饈美味;楊國忠身上兼着數十個使職,有許多都是這種直接爲聖人辦事的差遣。另還有木炭使、花鳥使、荔枝使等等,讓人眼花繚亂。
甚至某次他忽然想喫平原郡的糖蟹,隨手就能設置了一個糖蟹轉運使。
薛白好好的殿中侍御史換成這等差遣,恰如昨日顏嫣所說,變回了狎臣。
他並不掩飾這種失望,隨手將這公文捲了起來。
“阿白莫非不滿意?”楊國忠訝然,笑道:“你莫小瞧了這遊藝使,可知我如何在短短几年內升到三品高官?無非是爲聖人辦事,事辦好了,聖人還能虧待你嗎?這可是聖人欽點,官吏誰敢不從,其中有多少油水?你都不知每次派發差遣,有多少人搶破了頭。”
木已成舟,薛白本不可能推拒得了,無非是表個態罷了,應道:“多謝阿兄的萬金之言了。”
楊國忠沒見他歡天喜地,道:“你還是不明白這差遣有多大好處,這樣。我親自來教你,如何施行這遊藝使之權柄。”
平時他一兩句話就價值萬金,今日言傳身教,自然是不得了了。
“阿白你先與我說,這次貴妃生辰,你打算進奉何樣一個賀禮?”楊國忠道:“我聽聞安祿山那雜胡又遣使入京送禮了,你我兄弟萬不能被他比下去。哦,你放心與我說,我絕不貪你的功。”
薛白大大方方地應道:“哪有甚功勞,無非是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遊戲……”
即使說了,楊國忠也聽不懂。
但無妨,就像寫故事那樣,薛白只要開了頭,他就可以效仿着做。能想出點子當然很聰明,名揚四海是薛白應得的,但能堅持服侍好聖人,這纔是功勞,楊國忠要的就是後面這功勞。
“你就說,要辦成此事,得要哪些衙署配合行事?”
“我已請了工匠,製出大概,讓聖人看個樣子不成問題。”
“不。”楊國忠道:“我們要做就得做最出彩的。”
“既如此,將作監、宮苑監可幫忙製作場景,教坊、內侍省可分派些人員……”
薛白話音未了,楊國忠已起身,道:“跟我走。”
“去何處?”
楊國忠頭也不回,展開雙臂向上擡起,意氣風發,道:“讓你看看,你如今有多大權柄。”
兩人騎着高頭大馬,帶着一衆扈從。到了皇城,楊國忠擡鞭一指,徑直領着薛白去往尚書省,進了臺省東邊的戶部。
“度支郎中何在?!”
楊國忠以前也任過這個官職,掌管大唐的財賦統計與支調,此時馬上有官吏迎上來,點頭哈腰地引着楊國忠前往他最熟悉不過的公廨。
“國舅但凡有差遣,派人來說一聲便是,竟親自來了。”
“我領着薛郎來熟悉一番……”
說到這裏,楊國忠轉頭看了看薛白,有感而發道:“看你,還是七品下的小官,讓我帶你來辦這些小事。”
薛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麼。
到了一間公廨前,有紅袍官員迎了上來,滿面堆笑,行禮道:“紫氣盈門,國舅今日竟親自來了。”
楊國忠懶得與他廢話,與薛白道了一句“看好了”,便讓他把遊藝使的敕令拿出來,要從戶部支取五百貫。
度支郎中不敢推諉,連忙派人安排,以糧帛運到薛白府上。
薛白卻是皺了皺眉。
他前陣子在右相府幫忙李岫批閱文書,瞭解朝廷的經費賙給之制,每個衙署一整年的用度,年初戶部會根據往年的開銷以及帳上的錢糧做出預算,倉司與金司負責出納,左右藏署負責錢糧劃分,另還有官員負責審驗,偶有御史監查,看有無貪墨挪用。
這也是李林甫所謂“開源節流”中頗得意的一環。
朝廷正序官員辦事,若要支取錢糧,一道道公文也不知要批多久。但這遊藝使辦事,攏共不過兩句話的工夫。
除了這遊藝使,李隆基還不知派發了多少差遣,這些使臣支用國家錢糧,卻跳脫於朝廷秩序,開銷多少不受戶部規劃,實際用了多少不受御史監督,直屬於天子,無人可管制……
“走。”
楊國忠又催促了薛白一句,帶着他去往右藏署。
右藏署屬太府寺,掌管金銀珠寶,以及諸州貢品的庫藏。
不等薛白疑惑又到這裏做什麼,楊國忠已招過署丞,再次讓薛白將那遊藝使的敕令拿出來,支取錢財。
“你再看看,庫藏裏可有能用到的物件,只要不是太貴重的,可拿上幾件。”
薛白問道:“方纔不是已在戶部支取了用度?”
“怎麼?”楊國忠不以爲然地反問道:“他們還能比對賬目不成?”
這句話說完,他微微一笑,語重心長道:“你記住,你是遊藝使,權職之事唯需與聖人奏對,只要能爲聖人獻上新奇的遊戲就夠了。”
如此想來,他身兼數十差遣,倒不知由此攢下了多少身家。
跑了這兩個衙署,薛白大概學會了如何辦差,之後纔去了將作監、宮苑監、教坊,當然,要真的如楊國忠所言將這次的賀禮做到出彩,規模務必要比薛白預想中更大。
如此,便繞不開內侍省。
“將軍,新任的遊藝使在宮外求見。”
“遊藝使?”
是日,內侍省中幾個宦官正在推骨牌,待聽得通傳,當值的李大宜轉過頭,問道:“可是賈昌?”
“不是神雞童,是薛白。”
“我馬上去見他。”
李大宜這般應着,卻沒有起身,而是看回自己的牌面,猶豫着該如何出牌,一隻手在骨牌上方遊移着。
坐在他對面的馮神威催促了一聲,之後道:“要不,我去見薛白?”
不等李大宜答應,他已招過身後隨侍的宦官,吩咐道:“由着李中使慢慢想,你來替我打,看懂我的牌了?”
“看懂了。”
馮神威笑了笑,暗忖這堂中就沒有人能看懂他的牌。
他施施然出了宮,在待漏院見了薛白。
“恭喜薛郎得了好差遣啊,可謂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高將軍今日在宮中隨侍聖人,只好由我來見見薛郎。”
薛白看着馮神威的笑臉,想到了吳懷實。
又因楊玉環提及的名字裏也有馮神威,他希望能與馮神威有不一樣的結果。
“考了功名,又到地方歷練,沒想到歸來依舊是遊藝使。”薛白依舊不掩飾他的失落,搖手道:“不值得將軍恭喜。”
“薛郎不必太過執着了,敕令的官也是官,少了三省六部的章程,未必是壞事。”馮神威笑咪咪道:“不知薛郎今日來是?”
“我打算在貴妃生辰,爲聖人獻上一個新遊戲,稱爲祕室逃脫,原只是小打小鬧,如今既是領了這差職,便想着或是在宮中改造一片屋舍。”
“明白。”馮神威當即頷首,道:“此事必是無妨的,但容我稟報高將軍,並讓聖人知曉。”
“如此,多謝馮將軍了。”
兩人商議着此事,氣氛十分融洽。
待薛白告辭,馮神威遂去將此事稟報了高力士。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高力士聽聞後,沒有馬上答應下來,而是十分謹慎地招過內侍省諸人,命他們留意盯着此事,莫出了差池。
總而言之一句話,聖人安危最重要。
這反應雖說也很正常,但馮神威心裏原本有些其它猜測,此時卻又疑惑起來,心中暗猜着高力士對薛白到底是何看法。
……
就在當夜,李隆基聽說此事,招過馮神威,問道:“你對薛白是何看法?”
“奴婢覺得薛白人緣不錯,近來王忠嗣替他求過情,建寧王也想與他結交,奇怪的是,高將軍派人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