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大渡河
近兩百里的路途,每天只能行進十餘里。
前方的士卒們披荊斬棘,艱難開路,這裏說的“披荊斬棘”是真正撥砍開路上刺人的荊棘,不是比喻。當薛白看到他們的皮膚被劃開,露出裏面的骨頭,傷口流膿潰爛,不由覺得絕大多數人在生命中遇到的那點屁大的小麻煩真的不適合用上這個成語。
荊棘帶來的是殘廢與死亡,沒有人有時間哭哭啼啼。
是日,爲了繞過一大片峭壁,斥候們找了許久,希望能找到翻山的道路,最後只找到一條陡坡,人要上坡都得攀着藤蔓,馬匹就更難趕上去了。
漸漸輪到了薛白,他走上前,握住一段小臂粗的藤枝,正要開始攀爬,忽有人喊道:“薛郎慢點,我來幫你!”
卻是坐在一旁包紮傷口的王天運見了他,連忙搶上來。行軍以來,薛白難得能遇到王天運幾次,因對方是先鋒,一直在前面開路。
“王將軍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王天運長相兇狠,此時卻努力顯出笑臉來,以表示對薛白的敬意。
在他眼裏,一個年輕的狀元,放着長安的榮華富貴不享,跑到劍南戰場上來,不僅運籌帷幄,還放着坐等功勞的好日子不過,與士卒同甘共苦,這樣的人,當然值得敬重。
不過,在長安那些勾心鬥角的權貴眼裏,這樣的人,一定所圖甚大。
“薛郎,你的鞋子破了,換一雙吧?”王天運喊道:“石大,拿雙鞋來,我的短了,拿阮承宗的來。”
薛白腳上的鞋前兩日就已經磨破了,因常常需要涉水,泡溼了走,走幹了泡的,鞋底也快掉了。可他其實已經換過一雙,而別的士卒還沒得換。
“不必了。”薛白道:“我的鞋還能用,若把士卒的給了我,他穿什麼?”
“阮承宗已經死了,孃的,只被蛇咬了一口,沒捱到天黑就斷了氣。”
王天運彷彿在說一樁稀鬆平常的事,語氣中絲毫沒有對生命的敬畏。
薛白不是心軟的人,近日卻也見了太多的生死離別,默然不語,接過了那雙鞋。
“這南下的破路,真沒有我們奇襲小勃律的路好走,好幾段路都不能騎馬。”王天運指了指自己那一雙羅圈腿,不認爲醜,反而覺得驕傲,道:“我這腿,還得是騎馬,不擅爬山啊。”
雖是這般說,但其實王天運爬山也是極快,在險道上箭步如飛。
薛白換了鞋,踩了踩,感覺頗爲厚實。他心想,這也許是阮承宗的阿孃或妻子親手縫製的。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上爬,地勢越來越高,漸漸地,眺望大渡河已是一江如練。再往前走,有好幾處地方沒路了,都是士卒們砍下樹木臨時搭了路。簡單削掉了樹枝,樹皮都沒剝,自然不能指望有多穩當,走起來晃晃悠悠的。
也就是薛白等官員過去時,王天運吆喝着,讓士卒們扶住樹幹。
腳踩着圓滾滾的樹幹,樹幹下方就是萬丈深淵。
薛白走過這段路,心有餘悸,到了前方的樹林裏之後倚着樹幹稍作歇息。
王天運湊上前,滿帶關切地問了幾句,但他顯然不是擅關心人的,翻來覆去無非是“薛郎累嗎?”之類。
“王將軍可是有所請託?”
“倒也沒有。”王天運撓着頭,小聲嘀咕道,“那個,千里鏡。薛白往後可否……我拿戰功與薛郎換一個可否?閣羅鳳以下的南詔叛臣頭顱,薛郎要幾個都行。”
那千里鏡是薛白贈與王忠嗣的,他自己也帶了一個,平素用來觀察戰場,學習王忠嗣的指揮。此時薛白想了想,認爲王天運是個可交之人,遂道:“那就以兩個重要叛將的頭顱來換吧?”
“真的?!”王天運喜不自勝,激動地搓着手,道:“我眼饞它很久了,薛郎且等着,待我攻破太和城,送上功勞,保你官遷三轉。”
“一言爲定。”
說過了此事,薛白聽到有哨聲響起,轉頭望去,王忠嗣正站在高處,手持着一柄千里鏡張望,不時吩咐人打出令旗,該是正在親自指揮小股斥候。
薛白遂再往上爬了一段,從刁丙手裏接過千里鏡,視線逡巡。
大渡河在衝出了這段峽谷之後,前方漸漸開闊,水勢稍緩。東岸這邊,士卒們正在造竹筏,將一棵大竹子砍斷,綁緊,並依着薛白說的辦法制革囊。
革囊就是把羊皮完整剝下,紮緊四肢與肛門等漏氣之處,吹鼓氣之後做爲漂浮物。
士卒們把幾個革囊綁在竹筏上,以增加浮力,但江水雖看着很緩,直接放下竹筏只怕也要被沖走。
遂有一名士卒綁了個革囊在身上,牽着一根繩索先行下了水。他水性該是很好,但才下水不久就被衝到了下游好幾十餘步開外,岸上的士卒們連忙拉緊了繩索,他才逐漸調整了過來,往對岸游去……
趁着這工夫,王忠嗣轉頭看了薛白一眼,道:“已經有吐蕃人發現我們了,所以,我故意放走羅追,讓吐蕃人知道我們要在大渡河的拐彎處渡河。”
“但我們提前搶渡?”
“先渡河三十人。”王忠嗣道,“吐蕃人若欲阻擊我們,必趁我方過河之前,徵集兵力、船隻於相應處,這三十人可去打探情況,甚至搶奪船隻。”
薛白問道:“只三十人夠嗎?”
“不帶輜重,不能再多了,再多行跡隱藏不住。”
從這件事可看出王忠嗣極有主見,雖然薛白建議在石棉縣一帶渡河,但王忠嗣卻不打算完全遵從,提前派出一隊斥候到對岸探查,隨時尋找更好的機會。
薛白沒有因此而感到被輕視,反而學到爲將者該在聽取意見的同時有主見,保持靈活的戰術,不能僵化。
說話間,那渡河的士卒已遊過了河中心,同時,他也被衝出了下游很遠的一段距離。
忽然,他身邊的河水被染成紅色,迅速被沖刷走。
薛白連忙移動千里鏡觀察,沒看到對岸有人放箭。卻是那士卒在河裏踩到了暗礁,被石頭割傷了,他在水中掙扎了幾下,已無力繼續向前遊,如死魚一般漂在河中任由河水沖刷,靠着繩索與革囊,纔沒有被沖走或沉下去。
“拉他回來。”王忠嗣下了令。
令旗揮動,但不等岸上的人將渡河的士卒拉回來,他休息了一會之後,竟再次奮力遊了起來,揮動臂膀與那驚濤駭浪搏鬥着。不停地被衝往下游,艱苦地遊向前。
終於,他登上了岸,往回走了一段路,把身上的繩索繞在一棵樹上,倚在樹下,這纔開始處理傷口。
岸上的人們把竹筏推入水中,王天運第一個登上竹筏,與士卒們拉着繩索,拉動竹筏往對岸而去。
唐軍分了三次,每次十人渡河,之後,王天運率着那三十勇士消失在西岸的樹林之中。
大渡河奔騰而下,入石棉縣境域,轉向東流。
在上游,大渡河有東岸、西岸之說;到了此處,則是南岸、北岸。蜀漢時,諸葛亮平定孟獲,在北岸設立了漢嘉郡旄牛縣,南岸則是越嶲郡邛都縣。更南方則還有一個孟獲城。
唐時沿着河谷行軍近兩百里,終於快要抵達此處。
李晟率人在山林間捉回了一個嶲人獵戶,王忠嗣讓軍中通譯問了幾句話,得知此處最好的渡河地點名爲“紫打地”,這名字到底有用含義,問那嶲人卻是怎麼都問不出來。
這次情形不同,靈活變化的餘地小了,王忠嗣沒再玩反間計,問過話之後,一刀將那獵戶殺了。
之後,命令士卒歇養,同時等待王天運的消息。
這天夜裏,薛白躺在只鋪了一層氈毯的野地裏,聽着大渡河的水流聲,忽有些後悔沒把千里鏡直接交給王天運。
可惜,王天運也沒提前說要過河,前一刻還在嬉笑,下一刻就不聲不響地上了竹筏。
“布穀,布穀。”
忽然,河對岸響起了鳥鳴,這邊也響起了烏鴉的迴應。
薛白翻身而起,看着月色下那波光粼粼的河面,感覺到了大渡河的不平靜……
“犛牛部就在後面,有一千多人。”
“只有這點人?”
王天運有些訝異,以他了解的情報,犛牛部至少可以調集出三千兵力,怎來的這麼少?
“奇怪的是,他們沒有搶在前面,一路行進,一路都在探查。”
“那是羅追沒有把我們要在紫打地渡河的情報告訴犛牛部?”王天運沉思着,“倒是個信守承諾的漢子。”
他派人將探得的情報送回了王忠嗣手中。
眼下的情況是,大渡河對岸的嶲部還沒有發現唐軍逼近,在紫打地附近的河兩岸都留有船隻。而犛牛部還在路上,隨時可能支援嶲部。
反間計沒用上,王忠嗣要做的很簡單,直接搶佔了兩岸船隻,包括讓王天運把在南岸能搶到的船也劃回北岸,主力迅速渡河。
必須在嶲部反應過來之前,在南岸站穩腳跟。在犛牛部趕到之前,擊敗嶲部。最後一點,保證不會有人逃過金沙江報信。
定下計劃,王忠嗣招過李晟、曲環,命令他們搶佔船隻,命令管崇嗣先行渡河,配合王天運在對岸列陣,命令田神功、田神玉領後續兵力渡河。
分派妥當,隨着幾聲鳥鳴,軍令遞至王天運處。
唐軍稍歇了一夜,即展開了渡河的戰鬥。
王天運領了軍令,留了兩人在北面的山林裏偵察,隨時關注犛牛部的動向。
他則親自領着剩下的士卒去搶奪南岸的船隻。
紫打地是大渡河最容易渡河之處,因此聚居着一些嶲人,以爲吐蕃商旅擺渡,有時也殺人越貨。
王天運領着人越來越近,終於有嶲人發現了他們的蹤跡,高聲叫喊起來。
“嗖。”
王天運一箭將對方射倒,麾下士卒不再掩藏蹤跡,反而喊殺着撲上前去,震懾對方。
比起小勃律一戰,眼前的場面着實不算什麼。偷河這場小勝,嶲部沒有防備,該比預想中還要容易。
可惜,不可避免的是,有嶲人吹起了牛角製成的號。
“嗚——”
聲音傳得很遠,顯然已經驚動了嶲部。
“動作快!把船划過去接人!”
王天運大步往前,劈倒了一個吐蕃的收津稅官員,並從對方手上接過那個沒來得及喫完的饢,用力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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