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蓮
長安城東,灞橋驛館。
木製建築已經很老舊了,二層小閣樓的木地板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
吉溫站在窗邊,看着樓下,一個年過四旬的醜陋胡姬正站在道旁攬客,與商隊的馬車伕討價還價,爲了兩文錢斤斤計較。
楊齊宣端着水走到了他身邊,抱怨道:“好歹也該派個隨從,此去范陽可還遠着。”
“你若是待不慣,回京兆府獄去。”吉溫不僅口臭,臉也臭。
但他也知道只帶着楊齊宣肯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回到范陽的,故而已經與安祿山佈置在長安的眼線聯絡,約在驛館相見。
此時他感到有些麻煩之處在於,待會兒對方來了,該如何解釋。
樓下的老胡姬與馬車伕談好了價格,進了驛館,過了一會,老胡姬那明顯是虛假的呻吟聲就響了起來。
他們就在樓下,楊齊宣透過地板的縫隙還能看到女人鬆馳的皮膚,男人白稀疏的頭頂,他不由悲從中來,心想自己本是貴胄,爲何淪落到與賤民爲伍的境地。
薛白懶得接他這些話茬,問道:“你說你是逃出來的?”
薛白遂微微一笑。
“我們今日來,有話與你說。”安慶宗臉一板,神色嚴峻了許多,道:“你在長安強搶民女一事,我已知曉了,很不喜歡。”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卻不會因爲薛白與安祿山合作了,就放下往日的過節。
吉溫算是義氣的,沒有出賣楊齊宣。獨自下了樓,只見薛白與安慶宗正坐在一個小桌邊,悠閒自得地談着話。
“那當然。”
可事實上,那馬車伕至少還有嫖資,而他與吉溫連住店的錢也沒有,等着接應他們的人來付錢。
安慶宗一聽就搖了頭,轉頭看了眼薛白,道:“他說他是逃出來的。”
馬匹馳到驛館大門前,當先一人翻身下馬,正是安慶宗的侍衛長。
本以爲受安慶宗一頓教訓也就是了,沒想到安慶宗說完,還看向薛白,示意薛白也說幾句。
“那是?薛白!”
“不會了。”安慶宗語氣篤定,道:“薛郎很快要與阿爺和好,共同爲大唐社稷出力。”
“大郎在樓下相候,吉先生請吧。”
想到來的是安慶宗,怎麼也算是自己人,吉溫稍稍鎮定,在那屋門被敲得掉下來之前將它打開了。
偏偏躲是躲不過去的,沒多久,樓梯上已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之後有人砸響了他們的門,咣咣作響,震下一片灰塵,像是要把樓也拆了。
這番話非常嚴厲,可卻不適合由薛白來說,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彼此過往的關係都註定了他這般批評只會起到反效果。
“什麼?”
薛白也不客氣,神色淡淡地道:“我對安祿山的態度有所改變,絕非要支持他大逆不道的行徑,而是希望他能夠忠於陛下與殿下;我同意讓伱回范陽,絕非縱容你過往的惡行,而是讓你去告知安祿山,往後放老實些。”
楊齊宣正在鋪牀疊被,聞言駭然色變,探頭往窗邊一瞧,迅速又縮了回來。
“是,是,下官知錯了。”
正想着,官道的西邊有塵煙揚起。
吉溫再一想,恍然明白過來。原來是楊國忠感受到了壓力,不得不放了他,於是反過來收買他。
吉溫臉色尷尬,俯首聽着。
這般說來,他難道還受了薛白的恩惠不成?
“若非薛郎爲了向阿爺表達誠意,我本不願出手救你。”
“籲!”
“我……我收買了京兆府的官吏,逃出來的。”
“吉先生莫要誑語了,你之所以能出京兆府獄,乃是因我與薛郎對楊國忠施壓。”
“吉先生,出來吧。”
“這……是嗎?”
見了他,安慶宗當即問道:“吉先生是如何逃出來的?”
兩人都是在薛白手上喫過大虧的。躲在閣樓裏面面相覷,不敢下去。
吉溫大喜,準備下樓去迎,點些酒菜,換個客房。但還未轉身,卻見安慶宗竟也親自來了,其身旁還有一人並駕齊驅,更是讓他驚疑不定。
吉溫連忙岔開話題,道:“大郎,你如何能與此子來往,他可是一直要害府君啊。”
“可他擅於騙人,大郎莫被他騙了啊。”吉溫想到了當年被薛白騙得團團轉的經歷,語氣情真意切。
吉溫聽了,非但沒有想要改過自新,反而想着一定得要勸安祿山謀反,最不濟也要勸安祿山除掉薛白。
正惶恐着,安慶宗開口了。
“是。”
他終於知道薛白是來做什麼的,是來要他的命的。且辦法很簡單,在安慶宗面前揭破他就可以。
吉溫咂吧着嘴不敢迴應,轉頭看去,只見楊齊宣已縮到了牀底,一臉驚恐地衝他搖着頭,示意不敢出去。
這笑容頓時讓吉溫頓時緊張起來,意識到自己的謊言怕是要被戳破了,若是讓他們知曉自己投靠楊國忠一事,只怕今日性命難保。
他嘴裏應喏,恭敬聽訓,心裏暗罵道:“該殺的豎子,跑出城來就爲擺譜嗎?”
好在,教訓過他之後,安慶宗也就安排了隨從護衛送他往范陽。
“大郎,還請容我詳稟。”吉溫收了盤纏,還要引着安慶宗到一旁私語。
湊得一近,一股口臭味便脫口而出。安慶宗幾乎被薰暈過去,連退了兩步,接着又聽吉溫湊上前來說了一句。
“薛白狡詐,萬不可相信。大郎派給我的隨從護衛裏可別混入了他的人啊。”
安慶宗捂着鼻子,應道:“放心,都是從小護我長大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吉溫悻悻應了,等送走了安慶宗與薛白,才重新回到客房,只見楊齊宣正半蹲在窗邊往外看,鬼鬼祟祟的模樣。
“別看了,人已經走了。”
“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裏吧?”楊齊宣問道,聲音發虛。
吉溫譏笑道:“誰會在意你這樣的小角色?”
“我與薛白有仇怨,他若見了我,一定不會放過我……”
楊齊宣說着,忽然一愣,呆呆看着窗外。
吉溫連忙上前兩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到了一輛馬車上有女子掀簾與薛白說話。
隔得雖遠,那嬌羞之態卻還是顯得極爲動人。
“哈。”吉溫遂笑道:“這便是你心心念唸的季蘭子了?”
楊齊宣悵惘不已,許久纔回過神來,咬牙切齒道了一句。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今日薛白要出城辦事,李騰空則想去採些草藥,便一起出城來了,李季蘭則是非要跟着她來的。
方纔她們也跟着薛白去了那驛館稍作歇腳,才進大堂,卻聽到一旁的馬房內有人正在哼哼呀呀地辦事。她們當即便吃了一驚,連忙又跑回了馬車上。
由此,李騰空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李季蘭則很快就緩了過來,掀簾看去,見薛白正在驛館門口與安慶宗話別。
安慶宗要回長安,而他們還要往藍田去採藥。
“待薛郎回來再聚。”
“再會。”
薛白抱了抱拳,轉身走向馬車,卻不小心踩到了馬糞,只好走到一塊大石邊擡腳颳着靴底。
“你看薛郎,便是踩馬糞都顯得風度翩翩。”
李騰空抱着藥箱不語,甚至薛白過來與她說話,她也不太理會,眉頭微微蹙着,像是在嫌棄他腳底的馬糞一般。
“天色還早,我們到了藍田再用晚膳吧?”
反而是李季蘭熱情答道:“薛郎如何安排都好,我們不餓。”
“好。”薛白依舊用目光與李騰空對視,卻得不到她的迴應,遂準備翻身上馬。
“你等我一下。”
李季蘭探頭想與他說悄悄話,嫌距離有些遠了,連忙跑下車廂。
“慢些。”
因沒有車蹬,薛白看她嬌怯怯的樣子,只好扶她一把。
她遂踮起腳尖,用手擋着聲音,附在薛白耳邊,小聲道:“你見到了你安排的人嗎?”
“嗯。”
“可我方纔與騰空子過去看了,你在見的是那個酷吏吉溫吧?”
“是啊。”
“可你說過,派到北邊去的是一個喜歡我的人。”
薛白見她這般在意此事,笑了笑,道:“許是他藏起來了……”
李騰空從車簾的縫隙中看去,見了薛白臉上掛着的微覺好笑的神情,有些喫味地撇了撇嘴。
這不是個修道之人該有的表情。
她大概是知曉薛白的心思,該是想着離開長安能與她更親近些。
偏是今日在灞橋驛館見了一個污眼睛的畫面,讓她對此事有些抗拒了起來。
天黑前,馬車在山間停下。
這是藍田境內華胥鎮邊上的一座小山,屬於秦嶺山麓。
薛白走到車廂邊敲了敲,道:“到了。”
李騰空聽了他的聲音,當即便挽住了李季蘭的手。兩人像是粘在一起般下了馬車。
擡頭看去,前方是個有些舊但建得頗精巧的山間別院。
門上的漆有些斑駁,但推開門並未響起“吱呀”聲,可見維護得很好,庭院的佈置別具一格,樹、井、石、,擺放得甚有巧思,地面打掃得很乾淨。
好在不是灞橋驛那樣髒亂潦草之處……李騰空心想道。
她往日並不是嬌生慣養的人,雖出身高門大戶,但也常去給貧苦百姓治病,不嫌泥濘。
可有些事畢竟是不一樣的。
“這裏原是一個道觀,後來遷至別處了,此地就荒廢了下來。我遂出資買下,修繕了一下。”
薛白隨口介紹着,推開前後院之間的門,引着李騰空往裏走,以玩笑般的語氣又道了一句。
“我一直想請一位道法高深的真人來主持此地,但始終沒有合適的人選……騰空子,你覺得如何?”
李騰空正看着周遭的景緻,有些走神,與他對視了一眼,臉莫名一紅,偏過頭道:“我道法一點都不高深。”
“哦,我還想說這是你的道觀。”
對此李季蘭倒是沒說什麼,她自知在修道一事上沒有太盡心,不過,她倒是聽出了他們兩人之間隱隱有些暗遞情愫的意味。
偏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李騰空也一直挽着她的手不肯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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