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血口噴人

作者:薛白杜五郎
滿唐華彩正文卷第405章血口噴人何千年是個粟特人,他之所以起這個名字,因爲安祿山每年的千秋節都要給聖人送禮,他對那些珍寶美人十分豔羨,常說能像聖人那樣活一年他也願意,何必還要千年?

  軍中將領們則常常調侃他是“禍害遺千年”,每次誘騙契丹、奚族的首領來喝酒,就是何千年挖一個大坑,在他們喝醉以後把他們捆着丟進坑裏,或是把頭顱砍下來。

  他是一個虔誠的拜火教徒,視安祿山爲光明之神的化身。

  當衝進石嶺關,親自揮刀斬殺了一名唐軍士卒,他駐馬,伸手撫摸着掛在胸前的十字蓮花,似在爲亡者禱告。

  這舉動顯得何千年十分從容,他確實不着急,他有自信很快就能擊敗,甚至收服天兵軍,范陽邊軍對久享太平的北都駐軍有種天然的蔑視。

  局勢也正如何千年預料中的一樣順利,天兵軍戰鬥生疏、指揮混亂,很快就被打得方寸大亂。

  直到有號角聲響起,石嶺上的大旗搖晃,局勢有了變化。

  “那是什麼?”

  何千年不太識字,看了一會之後,招過士卒詢問,待聽得是河東節度使的號旗,他大爲驚詫,徑直下了一個結論。

  “這不可能!”

  須知河東節度韓休琳的腦袋正是他親手砍下來的。當時安祿山以入朝之名到了代州,韓休琳只好設宴招待。

  宴上,范陽軍包圍了代州都督府,殺掉了所有敢於反對安祿山的人。只要敢於騙人,大唐的高官,與那些被哄騙來灌醉的蠻夷首領沒有區別。

  既如此,唯一能勉強稱爲河東節度使的也只有楊光翽了,聽聞那是個擅於撈錢、溜鬚拍馬的小人,當不至於有此膽量。

  想到這裏,何千年哈哈大笑起來,喊道:“楊府尹被叛賊薛白挾持了!給我救出楊府尹!”

  范陽士卒們也跟着嚷嚷,試圖動搖着天兵軍的軍心。

  可惜這次的效果卻是微乎其微,天兵軍在號角聲中開始列隊整軍,不再一味地慌張迎敵,而是退往山坡的高處,揚長避短,以弓箭壓制着范陽驍騎的衝鋒。

  何千年初時以爲是薛白在指揮,心中不屑,想着薛白只靠挾持楊光翽豈能穩住局面?天兵軍的各級將領不可能完全聽令的。

  石嶺上傳來了一聲如雷的呼喝挫敗了他的小心思。

  “叛軍聽着,清源縣公王忠嗣在此!放下刀兵,只誅惡首。”

  乍然聽到那個名字,何千年深埋在骨子裏的忌憚讓他不由自主地驚愣了一下。

  朝廷也許不甚清楚王忠嗣有多少功勞,邊軍卻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其人的厲害之處。清源縣公的爵位與東平郡王相比簡直不足掛齒,但官爵可以通過討好聖人得來,赫赫威名卻只能真刀真槍地拼殺出來。

  王忠嗣死之前,范陽幕府當中哪怕所有人都揣着異心,卻從來不敢宣諸於口,待他一死,纔敢紛紛勸安祿山舉兵。就像一羣老鼠縮在洞裏,鬼鬼祟祟地看着貓有沒有離開。

  “王……王忠嗣?”何千年眯着眼,望着石嶺上的身影,搖頭道:“假的,他分明已經死了,假的!”

  最後那“假的”兩個字,他加重了語氣,藉此給予自己信心,他相信天兵軍的將領們很快能看出那是一個假的王忠嗣。

  然而,那些天兵軍將領就像是瞎了一樣,根本就沒看出王忠嗣是假冒的,聽令於那杆帥旗,各自指揮部曲圍攻范陽軍。

  “佔據石嶺關!”

  何千年眼看不能迅速擊敗人數衆多且組織成形的天兵軍,轉頭決定先佔據關城,以待安祿山的大軍。

  石嶺關有三道城門,南北兩道城門分別對着山道,名爲“定勝門”、“克遠門”,中間的一道通向城牆、城樓的城門,名爲“耀德門”。

  范陽軍雖穿過了關城,卻還沒能佔據城樓,得了軍令,紛紛翻身下馬,攻向耀德門,城樓上的駐軍卻已反應過來,射下箭矢,拼命關上耀德門。

  這種攻防戰不利於范陽軍,反而使得他們進攻的進展慢了下來。

  隨着戰局的變化,何千年漸漸地開始感到膽怯,這種恐懼不受他本人控制,哪怕他還沒見到王忠嗣,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能讓他感到不能戰勝,他的信心正在流失。

  事實上,他們處在一個很不利的地勢中。

  “將軍!”

  何千年回過頭,見到北邊的道路上塵煙飛揚,第一反應竟是“完了,中伏了”,好在,有傳信兵驅馬趕到,稟道:“援軍來了,孫孝哲率部前來支援。”

  孫孝哲剛抵達戰場時是十分困惑的,他不明白何千年怎麼會被攔在石嶺關。

  騙過去、殺過去分明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待聽到王忠嗣在,他頓時嚇了一跳,驚呼道:“不可能!”

  “你看。”何千年指着遠處的戰場。

  “我在驪山砍死了王忠嗣!”孫孝哲強調了一遍,揮動着手,炫耀他的兇狠,“我在天子的行宮外,砍死了王忠嗣。”

  “沒有天子。”在這關頭,何千年還固執於他的信仰,不認爲皇帝是天之子,認爲萬物的創造者是至高神。

  可惜信任不能消除他對皇帝義子的恐懼,他問道:“你確定你砍死了王忠嗣?他復活了不成?”

  在拜火教裏,有一種幻術。祆主取一把鋒利至極的橫刀,以刀刺腹,刃出於背,接着亂擾腸肚,流血不止,少頃,噴水唸咒,便能平復如故。

  何千年擔心王忠嗣會這種幻術,畢竟禍害遺千年嘛。

  孫孝哲被問得心虛起來,他記得當場並沒能砍死王忠嗣,只是認爲其人傷重很可能活不久,但越心虛,他語氣越確定。

  “當然,沒多久就傳出王忠嗣的死訊。”

  “嗚——”

  忽然高昂的號角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石嶺上的二十餘騎策馬趕到了天兵軍的陣前,爲首那人的身影逐漸清晰,路過的唐軍紛紛歡呼起來。

  “節帥!節帥……”

  壓迫感像是暴雨之前沉重的黑雲,連帶着空氣都變得沉悶。

  “那是王忠嗣。”何千年終於沒了最後的僥倖,喃喃道:“我帶的這點兵馬,怎麼擊敗得了王忠嗣?”

  “不,你沒去過長安,你不懂。”孫孝哲搖着頭道:“他已經死了,名義上他已經死了。死人怎麼可以當河東節度使?他不能舉那杆旗,他沒有資格,懂嗎?”

  作爲契丹人,他已經在努力地形容王忠嗣的處境了,總而言之,王忠嗣對於天兵軍的指揮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節帥!”

  石嶺關城南面,一個唐軍將士正努力站直了身體,行了個軍禮,喊道:“天兵軍左虞候軍劉校尉團第二隊頭任小牛,見過節帥!”

  騎在馬上的王忠嗣側頭看去,堅定地點了點頭。軍中對他歡呼的人太多,他只能對每個人報以這樣一個不花時間的小小動作。

  任小牛當即雀躍地咧了咧嘴,把胸膛一挺,挺得太過,乃至於身體有些反弓。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他對王節帥的愛戴。

  這份愛戴是如何來的?

  那就要從十二年前說起了,那年奚人投靠契丹,頻繁寇邊。任小牛的阿爺就在軍中,因所在的隊接連敗績,險些被軍法處置,所幸,王忠嗣接替了河東節度使,整軍北伐,在桑乾河三戰三捷。

  任小牛從七歲起,聽到的所有故事都來自於他阿爺的敘說,說他們是如何跟着王節帥克服艱險、大破敵寇,說着耀武漠北、凱旋而歸的榮耀。

  “兒啊,你可知什麼叫男兒大丈夫?得勝,不服輸。”

  河東之地,也不知有多少男兒與任小牛一樣,是從小聽着王忠嗣的威名長大的。

  這份愛戴來自於十餘年的愛兵如子、百戰百勝。

  若說小恩小惠、甜言蜜語收買來的人心就像是漠北的黃沙,風一吹就漫天飛揚;一代名將在他的崇拜者眼裏,則是像太行山一般沉默而巍峨。

  “節帥,節帥……”

  這此起彼伏的呼喚聲中,忽有人拉了拉任小牛。

  他回過頭看去,忙道:“見過旅帥。”

  “跟我來。”

  “可馬上要殺敵了。”

  “附耳過來……你可知,朝廷早已宣佈了王節帥病逝的消息?眼下他忽然出現在這裏,舉‘河東節度使’之旗而無節度使之職,行同叛逆,只怕真如范陽將領所言,他是與薛白共同謀反了。我得隨王校尉回太原城,你帶人護送我,莫驚動了旁人。”

  “旅帥?”

  “讓伱聽令行事。”

  “咚——”

  戰鼓已經擂響,王忠嗣的旗幟衝在最前方,召喚着河東將士們奪回石嶺關。

  腳下的土地也因這鼓聲而震動,任小牛感到胸膛裏心臟的跳動與戰鼓也是一樣的頻率,咚咚咚咚,分外有力。

  不遠處,劉校尉用刀柄砍翻了副校,揮舞着將旗,指揮着這一團的將士衝殺。

  熱血上涌,任小牛當即激動起來,隨着同袍們大喊道:“殺啊!”

  軍令如山,首先發出軍令的人就要是巍巍山嶽。至於一些流言蜚語,又豈能撼動得了山嶽?

  “是他。”

  孫孝哲握緊了繮繩駐馬在石嶺關城下,緊緊盯着那一道越來越近的人影,認出了王忠嗣。

  何千年慌了,回頭看了一眼城樓,眼看麾下士卒還沒殺上石階,道:“撤吧。”

  “不,你怕他,我不怕他!”孫孝哲喝道,“我殺了他!”

  他早就奉了安祿山的命令,要到長安除掉王忠嗣,那次不算成功。

  正好,今日在戰場上相遇了,正可把未完成的差事辦妥。

  孫孝哲這般想着,再看王忠嗣,便有種獵人看待獵物的感覺。

  突厥滅亡時,幾個部落首領出於畏懼弒殺了烏蘇米施可汗,孫孝哲當時還小,體會不到那種畏懼,感覺突厥的滅亡是因爲內訌,而非唐軍的強大。

  他不像何千年那麼畏懼王忠嗣,相反,長安之行,他見到的王忠嗣是病重的、虛弱的、愚忠的,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弱之人。在華清宮外,被他劈砍得不敢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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