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謹慎

作者:薛白杜五郎
應順二載,乙未羊年。

  若非一系列的變亂,這本該是天寶十四載,大唐正處於最繁華的盛世。

  洛陽,元月十五,上元夜。

  過年這段時間,黃河岸邊的戰事暫時停了下來。尋常百姓們都說,史思明肯定也有很多親戚要走訪,沒工夫打洛陽。

  爲了安定民心,這次上元夜東都留守還是花費了少量錢財籌辦了一番,洛水畔掛滿了花燈,十分熱鬧,高聳的明堂也是燈火通明。

  從天上看去,若說洛河的花燈亮得像一條龍,明堂就是一顆亮閃閃的火珠。

  “看花燈去。”

  道德坊的一間宅院裏,杜五郎牽着薛運娘走了出來,搖頭晃腦道:“洛陽的花燈一定比不了長安,而且還有危險,偏是無咎要讓我過來。”

  他反正是搞不清薛白是不是李倩,也懶得搞清,總之是以字相稱。

  “今夜沒看到刁氏兄弟。”薛運娘回頭看了一眼,道:“府裏的侍衛也少,該多留些人保護阿兄吧?”

  “都休沐了。”杜五郎隨口道,“大過年的,也得休息休息。”

  “那萬一有刺客……”

  “哪有那麼多刺客?”

  杜五郎不以爲然,拉着薛運孃的手就去看花燈。這讓薛運娘覺得自己的丈夫未免有些太心大了,糊里糊塗的。

  兩人很快穿過坊門,到了洛水邊,只見水面波光閃閃,映着兩岸的燈火,分外好看。

  “星津橋南,旌善坊附近新開了一間戲館,你知是誰開的嗎?”

  杜五郎的小道消息多,說起新鮮事來,很快吸引了薛運孃的注意。

  “是誰開的?我也認得嗎?”

  “你肯定聽說過,他們的名頭可不得了。”杜五郎道,“以前可是太上皇梨園裏的人物,李龜年的兄弟李鶴年。”

  “是他!”薛運娘其實只聽過李龜年,卻還是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當年給天子演奏的樂師,如今到東都來開戲館,一般而言必是價格不菲,且生意火爆。可惜,因爲史思明的叛軍南下,洛陽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看戲?

  據說李鶴年是打算南下,去揚州另謀生路。也就在這個時候,薛白出鎮洛陽,穩定了洛陽的人心。

  民間都在說“雍王來了,洛陽城一定能守住”,李鶴年遂決定賭一把,如今算是過了一個好年,若是開了年能平定叛亂,他這條謀生計的路便算是走通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論如何,這個上元節,戲館很是熱鬧。最外層的看臺上一個位置都賣到了一貫錢,更遑提裏面的雅間了。

  杜五郎是訂好了位置的,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同時對妻子炫耀道:“你可知我約了何人一道看戲?”

  “何人?”

  “王編著。”

  薛運娘當然知道這說的是誰,乃是當今報壇的第一人,主管過長安日報以及《天寶文萃》的王昌齡。

  這些年因爲報紙王昌齡是名氣大增,過往人稱他“王江寧”以示他在江寧多年沒升官,如今誰都恭恭敬敬地稱一聲“王編著”。

  正高興着,她餘光一瞥,似乎在人羣中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轉過頭細看,可竟是沒再見到方纔那幾人。

  “怎麼了?”

  “好像看到了熟人。”

  “正常。”杜五郎道,“不必理會。”

  “走吧。”

  他們很快走進大堂。

  在他們側邊的高臺上,二樓的奢華雅間中,一名中年女道士正站在窗外往外看,不由“咦”了一聲。

  “那一對男女,好生眼熟。”

  一箇中年男子以平淡低沉、不喜不悲的聲音淡淡道:“此等歡娛場合,遇到熟人,本是常事。”

  “若非我認錯了,這對男女可不得了。”女道士臉色不怒自威,嘴角有淡淡的譏諷之意,“有損風化。”

  中年男子穿着素雅,手裏拿着一串佛珠,正在一顆顆地數着,嘆道:“此間屋內這一對男女若讓人撞見了,也是有損風化。”

  “怕甚?世人說你我相好,說得還少嗎?”

  “老了,往日歡娛不可貪戀。”

  “王摩詰,你還在想着你被俘一事?都說了,那不會誤你前途,你兄弟如今貴爲太原留守。可見朝廷無追咎之意。”

  王維長嘆道:“我是過不了心裏那道檻啊。”

  玉真公主則又往窗外看去,試圖尋找剛纔看到的那一對男女。

  之後,一陣鼓樂聲響起,戲開場了,今日臺上唱的是名曲《西廂記》,有不少梨園弟子參與,據說有些人還是當年見過雍王與太上皇比戲的,可謂是當世名家了。

  王維也睜開眼,往戲臺看去。

  他卻意外地見到了大堂上一個老友的身影,那是王昌齡。王昌齡正轉頭往後方的看臺掃視着,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同一個夜裏,洛陽城內一個偏僻的角落,有幾人正聚在一處商議着什麼。

  “伱等若願重歸大燕,聖人必有重賞。”

  “好!”

  應話的是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年紀,身材雄健,臉頰瘦削,眉骨突出,鼻樑高挺,看長相該是個契丹人。穿的卻是襴袍,舉止間還有些書卷氣。

  此人名叫王武俊,說起他的經歷,卻是十分傳奇。

  他是契丹怒皆部人,父親在開元年間率部內附大唐。他從小就擅長騎射,箭術極是高超,因此被安祿山作爲射生手,進獻給了李隆基,由此,他十五歲時就留在了長安,成爲禁軍。

  當時王武俊這一隊射生手有一個主將,乃是如今燕軍的大將張忠志。安祿山起兵叛亂時,張忠志帶着他們十八人,從長安奔回范陽,隨安祿山殺至洛陽。

  後來,張忠志奉命領兵回援河北,王武俊因傷留在洛陽,這一留,就留到了安慶緒出逃,大燕皇帝易主。

  如今史思明久攻河陽不下,暗遣人到洛陽來聯絡舊部,王武俊聽得同伴說起,義不容辭便要回歸大燕。

  “還有一事,你等若能立下功勞,再歸大燕,豈不更爲妥當?”

  “如何立功?”王武俊問道。

  “今李光弼固守河陽,怯懦不戰。若能再現唐廷逼迫哥舒翰出潼關一事,使李光弼出戰,則聖人可取天下。故周相公命我等至長安、洛陽放出傳言‘李光弼欲擁雍王造反’。”

  “懂了。”

  王武俊再一想,自己身手了得,何必窩在洛陽做這些造謠傳謠的小事,問道:“我若刺殺了薛白,算大功嗎?”

  “當然!此人乃大燕第一大敵,你若能殺了他,便是大燕開國的首功。”

  王武俊二話不說就做了決定,他要去行刺。

  上元節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

  兩年前,張忠志聽聞安祿山造反,準備逃回范陽時,王武俊就問他“我們有禁軍牌符,何不刺殺天子,立下大功”,張忠志給了他一巴掌,說這種事成不了,反而要害了自己的性命,到時逃都逃不了。

  王武俊一直記着此事,今日他是權衡過的,洛陽與長安不同,薛白的住處與皇宮也不同。

  而且,他多年生活在長安、洛陽,當過禁軍,對地形、達官貴人府邸的守備習慣都非常熟悉,因此敢放手一搏。

  “殺。”

  “怎麼做?”

  “我早便留意過,薛白住在道德坊的私宅裏,那宅院不大,我們一間間殺過去。”

  “守衛呢?”

  “都是廢物,我還能不知唐廷貴人身邊這些擺設,一遇血,他們只會嚇得呆住。”

  王武俊對當年王焊造反一案記憶很深,知道突如其來的猛衝往往就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夜深,今夜洛陽無宵禁。

  道德坊,雍王府。

  這裏其實是杜家在洛陽的產業,一直都是空置的,薛白覺得住得方便,近來就住在此處。

  檐下的燈籠搖搖晃晃,站在門口的守衛只有兩個。

  夜色中,有六人提着燈籠趕了過來,問道:“雍王可睡下了?”

  “何事?”

  “緊急軍情,這是令符。雍王曾言,若有緊急軍情當喚醒他。”

  “隨我進去吧。”

  大門便吱吱呀呀地打開,防備比衆人預料中的鬆散。

  兩個守衛,只留下一人站在門口,才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很快,聽到街巷那邊響起了女子的呼救聲,他連忙趕過去……

  “救命,呀,救命!”

  正在扯着嗓子喊叫的,是王武俊的一個擅於口技的同伴,以此法把守衛吸引開。

  王武俊探頭往大門處一看,有些訝異於防備的薄弱,看來,上元節連薛白都鬆懈了。他遂二話不說,帶着人,提刀往裏殺去。

  “分頭找,隨時支援。”

  這宅院果然不大,他殺奔入內,一路上也沒見到什麼人,想必是上元節,或是歇下了,或是去看花燈了,如此情形倒讓他擔心薛白今夜不在。

  忽然,他聽到了前方有呼喝聲。

  “薛白在那!”

  王武俊聽得動靜,大步向那邊趕去,穿過一道小門,見到有六人穿着唐軍武袍,正從腰間拔出軟刀向他砍來,卻不知他那個喊着說找到了薛白的兄弟在哪。

  雙方甫一照面,二話不說便廝殺起來。

  王武俊這邊雖只有兩人,卻是砍瓜切菜一般,很快將那六人殺到只剩三人。

  “薛白在裏面,先殺他。”

  對方忽然這般說了一句,王武俊正一刀劈下,心中詫異,想收刀也來不及,“噗”地將對方殺死。

  餘下兩人,一人向屋內衝去,另一人則轉身就跑。

  “你追那個!”

  王武俊追進屋中,只見那人衝到榻邊就是猛劈。他便按下刀,問道:“兄弟,你哪路人馬?大燕……”

  “啊!”

  對方砍死了睡夢中的薛白,不管不顧,轉頭就向他殺過來。

  “噗。”

  王武俊一刀將他劈倒,啐了一口,已感到今夜之事不太對了,有種中了圈套的感覺,還是誤打誤撞中了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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