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歌舞盛世

作者:薛白杜五郎
“明天是哪天了?”

  “殿下,是八月初二。”

  薛白聽了這回答,轉頭一看,見回答這問題的是一個有些面生的宦宦。

  “八月?”薛白遂問道:“不是十一月嗎?”

  那宦官聞言驚愣了一下,低下頭,以惶恐的語氣答道:“奴婢……不記得了。”

  薛白也不爲難他,道:“下去吧。”

  “喏。”

  自從李琮把歲首改爲十一月,旁人如何不提,薛白反正是沒當一回事的,平常算時間,都是按原本的時歷來算,他身邊人也一樣。

  但名義上,朝廷確實還在用李琮改過的時歷,今天是八月初一。

  薛白當然打算將李琮制定的這亂七八糟的歷法廢除掉,可此事看起來簡單,卻有不少人反對。認爲薛白此舉是對聖人的不敬,甚至可以說是對聖人的否定。

  比如宰相當中,除了杜有鄰,另外四人都不支持。

  顏真卿的態度是,可以廢除聖人制定的歷法,但現在時機不對;韋見素、李峴則是堅持認爲保留聖人的制度是監國太子應有的孝行,是本份;李泌的態度則比較微妙,他原本就不想當這個宰相,屬於被迫出仕,對薛白的很多決意都是持反對的態度的。

  因此在這件事上,薛白把詔令發下去,政事堂拒不執行,也就沒了下文。可見他這個監國太子並非是隨心所欲,實則也頗受掣肘。

  好在不論是哪個時歷,明日都是雙日,不必朝會。薛白打算微服私訪,去看一看杜五郎辦的表演。

  這幾天顏嫣似乎又有些不太舒服,薛白說讓李騰空來看一看,顏嫣卻總不肯,說自己就是困,想要多睡覺,遂不與他一同前去。

  次日清晨,薛白換了一身便服,出了宮,卻在宮門處遇到李峴前來求見。

  “殿下這是往何處去?”

  “有些私事。”

  “臣有一事稟報。”李峴行了一禮,道:“臣聽聞,杜有鄰之子杜謄今日在城外辦了一場表演,聲勢頗大,其中還有舞馬銜杯。敢問,可是爲慶祝天長節?”

  薛白道:“想必不是,天長節在八月初五,今日是八月初二。”

  李峴道:“既然殿下還記得天長節在八月初五,豈能容杜謄如此行事?此舉,與欺辱太上皇何異?!”

  “誤會了。”薛白道:“梨園、教坊已被裁撤,這表演出於伶人們自謀生路。並非朝廷舉辦的慶典,選在哪天,俱是民間自發所爲,總不能因太上皇生辰在初五,便不許百姓在初二載歌載舞?”

  李峴被這話噎了一下,之後臉色愈發嚴肅。

  他上前一步,以示不再談論套話,而是掏心掏肺地說兩句。

  “我正是因爲相信殿下,所以纔敢來相勸。世人本就對殿下所有猜疑,當此時節,殿下更該對聖人、太上皇表現出孝行,又豈可反其道而行之?”

  薛白便問道:“李公何以教我?”

  “何不將表演改到八月初五?”

  “方纔說過,這並非朝廷舉辦。且時間早已定下,豈好臨時更改?”

  “朝廷有何事不能干涉?孰輕孰重,殿下難道分不清嗎?”李峴道:“正是由民間自發爲太上皇舉辦慶典,方顯我大唐國運昌隆,豈非更好?若殿下實在爲難,讓其連辦三日,延長到天長節便是。”

  “朝廷若干涉,對樂師伶人可有賞賜?”薛白問道。

  朝廷沒有讓人平白乾活的道理,否則傳開了反而要有損朝廷聲威。

  李峴遂點了點頭。

  薛白便問道:“若如此,與以前有何區別?朝廷縮減開支之目的何在?”

  “這難道不是故意不辦在天長節嗎?”

  “若民間真的感念太上皇的恩德,又豈會忘了他的生辰?”

  薛白知道,杜五郎選日子時,根本就沒考慮這麼多,或者說就是單純不在意李隆基是哪天生的。

  李峴聽了這有悖孝道、有違忠誠的話,沉默了片刻,表情有些震驚。

  “太上皇辦天長節慶祝誕辰,聖人改歲首以彰顯功績,這些除了帶給百姓負擔,有何作用?百姓只希望沒有戰亂之苦,沒有稅賦之重,安安穩穩地過好日子。別自欺欺人了,人們不在意天長節,這‘八月初五’也根本不是天長節,天冷了,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

  “殿下!”

  李峴震驚不已,無法苟同薛白的這一番言論,本想說太上皇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對百姓也有着莫大的功績。

  然而,薛白卻道:“‘想使米粟賤,莫過追李峴’,這是長安百姓當年挽留你的話。兩三年前關中大雨,你心憐百姓,屢次對太上皇敢言直諫,被貶出長安。百姓是否感念太上皇、聖人的時歷是否合乎農時,你真不懂嗎?”

  隨着這一句話,李峴正要脫口而出的叱責之言便說不出來了。

  薛白微微一嘆,親手幫李峴把身上的大氅緊了緊,然後擡起頭看向天。

  今天是個陰天,天色並不好,雲壓得很低,但勝在無雨無雪。

  “過兩天,很可能要下雪了。”

  李峴於是也擡起頭看向天空,一陣冷風吹來,讓他不得不承認,現在確實已經是十一月了。

  試想,倘若再過三天,大雪紛紛,長安城卻還在慶賀天長節,認爲那是八月初五,豈非是另一種嘲諷?

  感到手掌被拍了一下,李峴回過頭來,只見薛白將一張票據放在了他手裏。

  這票的材質普通,只是一般的竹紙,工藝卻很了得,印的花紋頗爲複雜,難以仿製。

  至於上面寫的內容,則難登大雅之堂,無非是長安城外有大型表演,廣召百姓前往觀看。

  李峴再一看上面的時日,寫的卻是十一月初二的午時。

  他不由嘆惜,民間果然還是不認可聖人所改的時歷。

  時近午時,春明門外,一場表演快要開始了。

  除了萬年縣派出了衙役維持秩序,果然沒有任何的官署參與,說白了,與街頭賣藝是一個性質,只不過是規模更大,水平也更高。

  李峴出了春明門,放眼望去,只見官道旁搭了一個偌大的舞臺,舞臺前設有棚子,棚中有座位,需憑票進入。

  但若是沒票,也可以站在外面看,或者到城牆上,再或者到不遠處的塬上看個熱鬧。

  再往前走,他赫然見到臺上掛着一條橫幅,上書“翠樓春酒蝦蟆陵,長安少年皆共矜”。

  這該是一句詩,他看得懂,可初看之下卻不知把這句詩高掛在舞臺上方是何意,心裏便在琢磨着此事。

  過程中,他驗了票,在離舞臺頗近的位置坐下,環顧一看,只見舞臺周圍立了許多塊榜,上面寫着各種商行的名字,還有不少商販就在那榜下賣東西,貴的如書畫玉器,便宜的像布帽草鞋,應有盡有。

  他的位置前方竟還擺着一塊木製的菜單,拿起來一看,見最上面寫的是“豐味樓”三字。

  正此時,有扮相文雅的小廝過來,笑道:“郎官可要點些菜?一邊看錶演一邊喫,好不愜意。”

  李峴確實餓了,遂要了爆炒羊雜、酥花生、醋拌脆絲。

  “郎官是否再要壺酒?”小廝又道:“這場表演便是由蝦蟆陵酒行贊助的,他家的郎官清、阿婆清、翠樓春都是好酒呢。”

  “贊助?是何意啊?”

  “便是出錢,諸多商號中,蝦蟆陵酒行出了大頭,因此名字寫在最顯眼的地方。今日來看錶演的上萬人,都只喝它的酒,不許別的酒商來賣。”

  李峴以往只喝富水春這種宮廷御宴酒,今日也只好要了一壺郎官清。

  會了賬,比在長安城中貴一些,但算上表演,也還公道。

  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在他的座位前擺了一張小小的案几,地方雖侷促,倒也別有一番風味。至於那醋拌脆絲,李峴一開始不知道是什麼,現在才知原來是豬耳朵。

  他以前不喫豬肉,今日難得一嘗,味道竟然不錯。

  待到表演開始,先是來了一段口技,那伶人一登場,就把所有出錢的商行又感謝了一遍。

  李峴看了,便大概明白了杜五郎帶着梨園伶人自負盈虧的手段,票錢終究是沒多少的,大頭還得靠這些商號。

  他不由感慨,杜有鄰看起來不甚精明,沒想到竟有個如此腦子活絡的兒子。

  臺上的每一個表演都能引發人們的歡呼,畢竟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往在宮廷中表演的,自是讓沒有見識的百姓歎爲觀止。

  李峴心中有事,卻是目光逡巡,環顧四周,尋找着杜五郎,更在意的是想看看薛白在何處,可人多場面混亂,他始終沒能找到。

  第一個表演開始不多久,一人從過道處走了過來,不小心碰到了李峴面前的小桌案,他回頭一看是李峴,愣了愣。

  “敢問,可是李公?”

  李峴擡頭一看,只見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俊美男子,鬚眉飄逸,風采不凡,他遂點了點頭。

  “不錯,你認得老夫?”

  “久聞李公盛名,學生姓楊……”

  此時第二個表演已經開始了,熱場之後,上臺的正是公孫大娘,將帶着弟子們舞劍,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觀衆們歡呼不已。

  李峴只聽得了這男子姓楊,一時也未聽清他的名字,反而是聽到後面的人不滿地要求這個楊生坐下。

  楊生手裏拿着一張票看了看,卻是向李峴身旁之人問道:“叨擾了,敢問能否與你換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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