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進犯
荒土上,風呼嘯而過,一個骷髏頭搖晃着掉落在地。
一根腿骨隨風沙滾動到了一個吐蕃少年的腳下,他俯下身來,將它拾起來。
“野布東,你在看什麼?”
“我想造一根骨笛。”
名爲野布東的吐蕃少年端詳着手裏的骨頭,眼神明亮,帶着對曲樂的喜愛與憧憬。
“哈哈,這骨頭可制不成骨笛,好的骨笛都是用鷹骨製作,差的用十六歲少女的骨頭,這些死在戰場上的年紀老了,骨頭鬆了。”
野布東傻笑了兩聲,還是把這根骨頭揣了起來,帶回到了營地。
他走了頗遠,前方漸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營地,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多。
忽然,悠長的號角聲響起。
騎兵們呼嘯而來,用吐蕃語大喊起來。
“集結!”
“所有人集結,將軍帶我們殺入長安!”
“殺入長安……”
野布東對那些喊話聲充而不聞,只聽着那號角的旋律,隨着它吹響口哨。
他的哨聲並不尖銳,竟是將那充滿了殺伐之氣的號聲吹奏出蕩氣迴腸的感覺。
又走了一會兒,他來到了自己的駐地,他的主人朗結贊一見到他,就拿出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你又亂跑?還不快跟我出征?!”
野布東是朗結讚的奴隸,也是他的衛兵。朗結贊是朗氏一個落魄子弟,因家人與達扎魯恭有舊交,這次得以在達扎魯恭的中軍效力。
原以爲搶擄大唐是一個美差,沒想到是場硬仗,從去年打到今年,不僅沒搶到什麼金銀寶玉,反而死了許多衛兵。
因此,郎結贊只好讓野布東這樣的小奴隸騎上馬,隨他征戰。
野布東什麼都沒有,不必說盔甲、武器,他騎着的駑馬上甚至沒有馬鞍與腳鐙,只有一個殘破的嚼頭與繮繩,連着馬匹一起,都是屬於朗結讚的。
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只有一身破爛的衣裳,與一柄匕首,而他,也是屬於朗結讚的。
“殺入長安!”
一隊隊小隊伍匯聚成了浩瀚的大軍,開始向東行進。
野布東騎着駑馬,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他既不看路,也不拉繮繩,只管拿着一塊石頭打磨着他撿來的骨頭。
這是一件極費工夫的事。
前方,朗結贊則是樂此不疲地找人聊着這次的戰略。
“尚多熱爾將軍已經吸引住了唐軍在秦隴的主力,我們繞過郭子儀,直接攻打長安。”
“這樣的話,郭子儀追上來,我們會有兩面受敵的危險啊。”
“將軍心裏有數,你看到將軍身邊那個漢人了嗎?那是涇州的唐軍將領,因爲參與到了唐廷的內鬥,逃出投奔將軍,帶來了了不得的軍情。”
與朗結贊說話的,是達扎魯恭的弟弟馬重木麾下的親兵將領,因此知道頗多內幕,讓郎結讚羨慕不已。
“那這一戰,能贏?”
“我告訴你吧,唐皇帝要死了,等我們到長安,他們連皇帝都沒有。”
郎結贊挑了挑眉,再次對這場漫長到讓他已十分厭倦的戰事感到了興奮。
隊伍前方。
高高的大纛下就是達扎魯恭。
他四十多歲年紀,正處於鼎盛之年,身材雖不高,但非常健壯,滿臉都是捲曲的鬍子,眼神銳利,看起來就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他的頭髮披散着,如同一頭高原上的犛牛。
此時他一邊騎馬,手裏拿着一柄千里鏡把玩着。
“你是說,這也是薛白製造的?”
“是。”
答話之人的頭髮短短的,只有一寸長,身上披着僧衣,卻是從長安逃來的李齊物。
李齊物也是剛剛抵達吐蕃軍中不久,他臉上的表情並不開心,因他其實打心眼裏看不上達扎魯恭,嫌棄這蠻人身上一股極重的臭味,那是牛屎與羊羶混合在一起,混合着常年戰場廝殺帶來的血腥味。
此番李齊物之所以來,是得了李隆基的命令,聯絡達扎魯恭,借其兵勢以求復辟。
“將軍還是稱他爲‘李倩’爲妥。”李齊物道,“他雖悖逆,但太上皇從未否認他的身份。”
達扎魯恭道:“當年用來攻石堡城的巨石,聽說也是他造的?”
“是啊,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天才。”
“既然如此,你們爲何不把大唐傳到他的手裏?”
李齊物嘆息了一聲,道:“我給將軍講一樁故事吧?”
“好。”達扎魯恭道。
“很多年前,我在陝郡擔任太守,開鑿黃河漕運,在桃林縣掘出了祥瑞獻於太上皇,對此,太上皇很高興,把桃林縣改名爲靈寶,並改年號爲‘天寶’。但李倩監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下詔不許各地再獻祥瑞,李倩還有一個心腹,名叫胡來水,乃是桃林縣對岸的平陸縣人,他爺孃當年應徵勞役,被黃河水捲走了,爲此事,胡來水十分記恨於我。他得勢之後,經常在李倩面前說我的壞話,想要除掉我。”
這個故事很長,達扎魯恭雖會漢語,但還是琢磨一下才聽懂了。總之,李齊物與薛白不合。
但僅憑這一點,他依舊不太敢相信李齊物,於是,李齊物說了第二個故事。
“那些年,我在外任官,沒有回長安。但我在長安還有一間大宅院,處於地段最好的宣陽坊,佔地甚廣,毗鄰虢國夫人的宅院。”
說到這裏,李齊物還向達扎魯恭解釋了一下楊玉瑤的身份,並且繪聲繪色地說了楊玉瑤與長安權貴們攀比奢侈程度之事,極力渲染。可惜,言語的力量還是難以還原出那年長安的繁盛。
“我那宅院,佔地廣闊,奢華程度不亞於虢國夫人府。”
談及此事,李齊物完全是得意的神色,滿口誇耀。
達扎魯恭聽得也是十分嚮往,心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兵臨長安城下,一定要破城而入,狠狠地把金帛子女搶擄一番,滿載而歸。
“李倩監國之後,下詔禁止長安貴胄攀比,限制了官員的宅院規格,我不得不發賣了祖宅。當時我便知,李倩與我們不是一條心,他假仁假義,爲了討好庶民,要先拿我們開刀。”
“此前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天寶年間,我還在竟陵郡任太守,讓門客住在長安的宅院之中,無意中打翻火燭,走了水,火勢蔓延到了虢國夫人府。當時,李倩就在那裏,與虢國夫人姐妹昏天黑地。”
達扎魯恭眉毛一挑,問道:“怎麼會?按你們漢人的禮儀,輩份也不對吧?”
“當時,李倩的身份還未揭開。”李齊物道:“而且,那等無恥卑鄙之人,根本就不管這些,只用下身思考。”
“你們唐人,真髒。”
達扎魯恭評價了一句,暢想着長安城中的風流,心中卻也生出了嚮往之意。
李齊物譏笑了兩聲,道:“實則情況遠比將軍以爲的還要髒,我方纔說的‘姐妹’指的乃是太上皇的寵妃楊太真,那天夜裏,她恰好出宮與李倩私會,因那一場火而被困於廢墟的井下,也就是因此事,太上皇開始懷疑他們的私情。”
“李倩自從監國以來,不僅有心腹胡來水對我百般詆譭,還因楊氏姐妹而對我心懷不滿,既不會重用我,想必早晚還要除掉我。這樣心胸狹隘的人,再怎樣,也絕不能讓他登基掌權。”
聽到這裏,達扎魯恭已更加明白李唐皇室之間的勾心鬥角,李隆基寧可聯合外敵,也不肯讓那個失而復得的孫子繼位,背後有着頗覆雜的恩怨。
之前,高暉向他保證過,等他抵達長安,會是唐帝李琮剛剛死去不久、朝廷內部大亂的時候。現在李齊物來了,通過這些祕辛舊事,讓他更明白了始末,對計劃也更添了幾分信心。
可同時,達扎魯恭原本對大唐的敬畏也隨之退去,開始心生蔑視。原來那個威震萬邦的唐皇帝,也不過是有七情六慾的人。
“放心,這次我們請來了大將軍,一定能助太上皇除掉孽孫。”策馬在另一側的漢人將領朗聲說道。
他是高暉,原本是涇州將領,一直在暗中傳遞軍情給吐蕃軍,此前一戰,正是因爲他的情報,使得達扎魯恭挫敗了郭子儀軍,還引得王難得所部繞到了別處。
而李齊物曾經向薛白檢舉高暉,其實彼時高暉已經做好了出逃的準備。這個苦肉計一度讓李齊物獲得薛白的信任,在長安城中聯絡了包括李承宏在內的一些權貴,只可惜最後被顏泉明查到。
“到時,唐主可千萬不能忘了答應好的賞賜啊。”達扎魯恭大笑道。
“那是自然。”高暉與李齊物異口同聲地應道。
大軍行進到傍晚,離平涼城已經很近了,這裏是長安的門戶之一。
達扎魯恭下令,在西涇河北岸的虎山駐紮。
他不急,李齊物卻比他還急,聽說紮營了,立即跑去催促。
“將軍這是怎麼回事?此地離長安不過數百里,萬一被李倩的哨馬發現了我們,以五百里加急報信,一日就能把消息送到長安。”
達扎魯恭道:“你也知道那是換人換馬的驛信。我的大軍不能像送驛信那樣奔馳,馬兒會炸肺。既然不能一日殺到長安,早到晚到都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李齊物道:“早一天到,太上皇就能更早一天控制局勢。”
“你們的皇帝死去,送葬也要七日,我們的大軍這麼遠到長安,還不夠盡力嗎?”
“可萬一消息傳到長安,李倩提前佈署防備,可就不好打了。”
達扎魯恭道:“消息若傳到長安,李倩的兵力只會心生畏懼,投靠太上皇。若是如此,都不用等我們到,也就大功告成了啊。”
李齊物聽得腹誹,面上卻不敢發作,悻悻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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