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最後的手段

作者:薛白杜五郎
一輪殘陽掛在宮闕之上,長安城的暮鼓聲響起,顏真卿才離開皇城還家。

  進了前院,恰好遠遠見到顏正鬼鬼祟祟地把什麼東西藏在身後,換作以前,顏真卿難免要喝住那小子,問清楚他是在做什麼。

  這日,顏真卿卻沒管,自回了正房。

  等韋芸迎上來了,他才問道:“兒近來在忙什麼?”

  “阿郎發現了?”韋芸道:“他啊,近來與幾個同窗迷上了什麼‘格物’,爭論能否造一個能更方便船隻遠航的東西,叫什麼羅盤的。”

  她說的時候有些不安,因顏家家教極嚴,顏真卿往日一向督促顏學經史子集,不喜兒子把時間荒廢在這些奇淫巧計之上。

  加上他反對朝廷花費大量財力物力造海船,只怕是要生氣。

  怪的是,顏真卿聞言只是點點頭,道:“沒有胡作非爲就好。”

  “你往日對他可不止這點要求。”

  “德行修養的要求沒變,可我近來想着,未必要讓他出仕爲官了。”

  韋芸大爲不解,問道:“這是何意?孩兒們自有造化,阿郎反而讓他棄了前途不成?”

  顏真卿問道:“今年上元節很是熱鬧吧?”

  “是啊,比過去五六年都熱鬧,倒有幾分天寶年間的興盛景象了。”

  “大唐中興之兆,可是連你也看見了?”

  韋芸笑道:“妾身是婦人,不知國事,唯懂得只要朝廷不給百姓加負擔,那就是好兆頭。”

  顏真卿撫須而笑,道:“眼看着要大唐中興了,到時我便功成身退,我們回琅琊隱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你說如何啊?”

  韋芸一愣,她在長安待得好好的,可從沒想過要離開。

  若是杜有鄰與盧豐娘說要隱退,盧豐娘必要說個沒完,可韋芸就善解人意得多,點了點頭,道:“阿郎可是因爲那些傳聞?不過是眼紅顏家今日的富貴。”

  “被人眼紅,那就不是好事啊。”

  “阿郎若決定要走,妾身自是沒有二話,只擔心孩子們擔了這麼大的擔子,沒人幫襯着,尤其是小殿下。”

  她的心意,當然還是不走。

  顏真卿也有志向未了,若問本心,也是不想走。

  他其實已經猶豫了很久,最終下定了決心,在心中自語道:“只有走了,才能向天地自證心跡。”

  過了年,薛白主動提議到洛陽就食,以緩解三峽漕運的壓力,把空閒出來的人力物力組織起來開荒。

  此事元載極力反對,上表稱朝廷完全有能力通過漕運、和糴等諸多辦法,籌措到關中所需的糧食。

  於是,等到小朝議時,薛白忽然問道:“戰亂以來,河陰、集津、三門等大倉都因戰火而損毀,漕運也未疏通,糧草轉運豈不喫力?”

  “回陛下,半年內便可重建、修復。”

  “那算時間,需再徵六七萬民夫吧,國庫出得起這份工錢?”

  元載隱有喫驚之色,猶豫片刻,道:“臣以爲是值的,此事早晚要辦,愈早辦朝廷愈划算。”

  薛白不說話,只等了一會,崔甫便開口了。

  “陛下,臣聽聞劉宴上了一封奏摺,提出‘緣水置倉’之法,乃在裴耀卿‘轉漕輸粟’之上更進一步,以江、汴、河、渭四條河流不同習性置倉,他請親往選址置倉,並督造漕船,杜絕轉運使司所造船隻不耐用且苛扣工費等陋習。”

  說着,崔甫似不經意地瞥了元載一眼,又道:“故臣以爲,元載所議操之過急,此事宜從容規劃。”

  “善。”薛白道:“既然國庫還有餘錢,不宜放着不動,錢像水,得流動起來。衆卿以爲,可否放春苗貸給百姓,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來疏通漕運,限年底納足,年息……就定個一二分吧。”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有大部分人臉色大變。

  “陛下!”

  也不知誰太過激動,語無倫次地喚了一聲,便要出列。

  薛白卻已雲淡風輕地一揮手,道:“那麼大聲做什麼?來日再議,朕乏了,散了吧。”

  他登基以來,越來越容易乏了。凡遇到這樣時候就說一句“乏了”,然後等百官的反應。

  這日,官員們各自到了衙署就議論不停。

  “朝廷放貸,與民爭利,豈是好事啊?”

  也有人小聲議論道:“你們不知道嗎?今上在潛邸以前就是開錢莊的,計算得厲害。”

  “此事只怕不妥吧。”

  “年息二分……”

  沒有人敢在顏真卿、杜有鄰面前議論此事。

  中書省的官廨中,兩人對坐着,顏真卿先開口問道:“今日提出此議,陛下事先可有與你通過氣?”

  “不曾。”杜有鄰搖頭,憂愁不已,道:“這可不是小事啊。”

  這當然不是小事,薛白說的是年息一二分,還是限年底納足,什麼意思呢?若有農戶在春天借一百錢,收成之後還錢,按最晚的時限算,需還一百一十錢或一百二十錢。

  而如今民間借貸,相熟之人或抵押借貸大概也是一二分的月息,至於高利貸,年息一倍的也是常有。換言之,普通農戶真到了要借錢的時候,常常是春天借一百錢,秋收之後要還兩百錢。

  至於一些趁人之危的,特意趕在荒年、災年借高利貸給農戶,爲的就不是這一倍的利息,而是田地。

  官員們口中“與民爭利”的“民”之一字,指的未必是那些農戶。

  當然,這政策實施起來極爲複雜,又容易遭到地方官的推諉,或觸動太多放貸者的利益,從利民之舉變成害民之舉,顏真卿擔憂的也正是如此。

  “顏公,可是覺得,陛下又冒進了?”杜有鄰問道。

  他用了一個“又”字,因爲在他們這一輩人看來,治大國如烹小鮮,輕易不宜用這些大刀闊斧的手段,多開荒,少徵稅,勤政愛民,減小用度,國力自然會慢慢富足,薛白則不同,每每求新、求變,那就意味着有風險。

  往日這些時候都是顏真卿出面勸阻薛白,可這次,他卻是道:“也許是我太陳腐了啊。”

  “聽顏公這意思,是反對還是支持此事?”

  “陛下若提春苗貸,那想做的,便絕不僅是春苗貸。”

  顏真卿原本想着國事安穩了,自己就激流勇退,可今日看出了薛白的變革之意,又不放心起來。

  他不得不提醒杜有鄰一句。

  “你我任相,要承擔的壓力不會小啊。”

  “是。”

  說罷這件事,杜有鄰猶豫着,請教了另一樁小事。

  “顏公,爲何你從來沒問過我,我是否真在天寶五載以前就知陛下身世?”

  顏真卿詫異道:“我爲何要問你?”

  “前幾日,我的不肖子向我詢問此事,我亦覺得奇怪。”杜有鄰道,“此事有何玄機嗎?”

  “杜五郎?他想必是隨便問問吧。”顏真卿道:“你果真在天寶五載之前就知陛下身世?”

  “是啊。”杜有鄰撫須道。

  顏真卿有思忖之色一閃而過。

  他之所以從來沒問過杜有鄰這個問題,因爲只有不確定杜有鄰是否說謊,才需要問,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杜有鄰在說謊。

  如此看來,杜五郎似乎知道了什麼,那天子呢?

  當夜,顏泉明向顏真卿道:“前幾日,張過世了。”

  “如何死的?”

  “當是壽終正寢了。”

  顏泉明其實知道,當年是顏真卿通過張查訪了大量三庶人案的知情人,最後找到了郭鎖,力證了當今天子的正統。

  但偏偏因爲天子是顏家之婿,若旁人知道是顏家找出的郭鎖,會使此事缺少了信服力,因此,顏泉明一直瞞着。

  “知道了。”顏真卿對張之死沒有反應,“你去歇着吧。”

  “喏。”

  待顏泉明退下,顏真卿閉上眼,撫着額頭,顯出了疲憊之色。

  他回憶起了那個與張見面的午後。

  “你不必抱有期望,假的就是假的。”張道,“若說他是薛鏽的外室子,唐昌或還認不出。但唐昌怎麼可能認不出李瑛的第三子?張九齡、賀知章收養那些落罪者多年,唐昌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孩子。”

  張當時說到這裏,眼睛裏顯出譏諷之意來。

  “你看,真相從來都很容易分辨,難辨的是權力啊,從唐昌爲了助李琮登基而說謊的那一刻開始,真相就已經丟失,只有你還在乎真相,有何可在乎的?”

  顏真卿告別了張時是失魂落魄的。

  他終於確認了他的女婿、他的學生在冒充皇嗣,離篡奪李唐江山僅有一步之遙,愧疚讓他無比的痛苦。同時還帶着一絲不忍,不忍那即將到來的安定太平又要付諸東流。

  那段時間,他想過親手殺掉薛白的。哪怕這會讓他的女兒傷心欲絕,但顏家可以爲大唐犧牲。

  恰就是那個時候,他收到了一個邀約,去見了一個人。

  也就是與那人的那些話語,支撐着他一直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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