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自在

作者:薛白杜五郎
“姓氏爲傳承,卻被世家門閥用於區分貴賤,臣對此深惡痛絕,臣出身於微寒,知民間疾苦,故能體會到陛下變法之深意。”

  “臣所忠者,是陛下你,不論陛下是何出身,是何姓名,不論國號爲何。”

  “但李泌不同,他忠的是李唐皇帝。”

  “如今李泌假意迎奉,對陛下百般遷就,背地裏卻包藏禍心,欲謀害陛下!”

  元載一番慷慨陳詞,語氣逐漸激動。

  薛白默默聽了,問道:“說話需有證據,他打算如何害朕”

  “臣斗膽,請問陛下,李泌是否呈獻過丹藥”

  “不錯。”

  薛白指了指御案上的一個匣子。

  元載凝視着它,瞳孔放大,顯得十分重視。薛白遂命內侍將匣子打開,裏面是兩顆色澤鮮豔的紅色藥丸。

  “陛下,此藥有毒!”元載激動道。

  他本也懷疑李泌是否真能行刺,此時才確認終於拿到了對方的大把柄。

  “這個嗎”薛白捏起那枚紅丸,看了看,道:“想必是誤會。”

  “臣所言句句屬實,郭子儀之婿張邕私下告訴臣,李泌煉製了毒丸要害……陛下!”

  元載說到後來,忽驚呼了一聲,因他見薛白隨手將丹藥丟進嘴裏了。

  他急得連忙上前,伸手想去幫薛白將它吐出來,卻又不敢觸碰薛白,急得手足無措。

  接着,只聽兩聲脆響,薛白將它咬碎了,在嘴裏嚼着。

  “陛下,有毒,快吐出來。”

  “元卿莫急,沒毒的,你不妨也嘗一顆。”

  元載一愣,看着眼前的紅丸,一時差點以爲天子要賜死他。

  可薛白已然淡定地喫完了,再次示意他嚐嚐。

  元載無奈,只好伸手接過。

  “便是有毒,臣願赴死追隨陛下。”

  他不愧是曾經追求到王韞秀的人,雖已心知這紅丸大概不會有毒了,卻還表現出情真意切的模樣。皺着一張苦臉,仰頭,毅然將紅丸丟進嘴裏。

  這丹藥外面大概是裹了一層糖衣,有點甜。

  “咔唧。”

  他將它咬碎了,竟覺得有些好喫,口感脆脆的,帶着麥香味。

  “這是”

  元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他還從未喫過這東西。

  “麥糖,用麥粉、蜂蜜、牛奶做的。”薛白道,“味道如何”

  “好喫。”

  元載嘴上這般答着,心中非常失落,心知這麥糖想必不會有毒了。

  他寧願它有毒,毒到他昏厥倒地,重病一場。

  只要能除掉李泌,這是他甘願付出的代價。

  再一擡頭,元載突然一驚。

  他發現,薛白看着他的眼神似帶着某種意味深長的審視,這讓他悚然一驚,下意識地低下頭。

  然而,等他再擡眼偷瞥時,卻見薛白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當年朕反觀李林甫的黨同伐異,如今不希望朝堂有這等風氣。”薛白道,“將心思用到造福百姓上,朕需要忠臣,但更要能臣、良臣。”

  “臣遵旨。”

  元載心中惶恐,連忙應下。

  是夜,他怎麼也睡不着,滿腦子想的都是李泌爲何會獻兩顆麥糖。

  迷迷糊糊中,他腦中浮現起了李泌獻糖時的情形,甚至,李泌那從容不迫的聲音還在他腦海中響起。

  “臣設下一計,料定那元載必來污衊臣……”

  元載倏地驚醒,感到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這次沒能除掉李泌,元載心中忐忑,主動避李泌的鋒芒,在朝堂上並不敢與之爭權。

  因此,李泌趁機舉薦了崔佑甫、張巡爲同平章事,進入宰相行列。

  這兩人都是進士出身,且人品才幹出衆。

  雖說崔佑甫是正經的世家大族之子,但對待新政的態度十分公允,並不像其他世族一心維護門戶利益。被李泌說服之後,行事有了很大的變化,很多事由他出面,反而更能被世家所接受;張巡是文人,但在亂時一力守住兩淮門戶,威望甚重,一朝拜相就成了朝堂上定海神針般的人物。

  另一方面,李泌又趁機拉攏了元載屬下的諸多理財之臣,如劉晏、楊炎、楊綰、第五綺等等,使得新法的推行順利起來。

  一場變亂之後,朝堂與地方上的官員們都怕天子再掀桌子,一怒之下改了國號,儘可能地平息事態,老實做事。

  有種“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氣氛。

  這年到了秋天,薛白親自審查地方田畝、丁口、賦稅,暫時並沒發現有太大的紕漏,遂承認李泌爲新政帶來了階段性的進展,讚許了他一番。

  李泌面對誇讚,依舊是擺出委屈無奈的態度,應道:“陛下過譽了,臣不求陛下賞賜,唯請陛下不可再動怒了。”

  “在你心裏,錯的還是朕太容易動怒,而不是兼併田地、隱匿人口的門戶私計啊。”

  “錯的絕非陛下。”李泌道:“但陛下的反應過激了。”

  事實上,過了這麼久,薛白如今已經很平靜了。

  “今日心情好,請長源兄喫頓飯吧。”

  “臣謝陛下賜宴。”

  “不必拘束,微服出宮吧。”

  李泌本想勸阻的,可是薛白連皇室姓名都拋卻了,這點小事就顯得不值得勸阻了。

  他們遂輕裝簡從地去曲江邊找了一間酒樓,點了菜,薛白問道:“有螃蟹嗎”

  “咦,喫螃蟹的人少,但郎君是懂喫的。”那店家笑道,“秋高蟹肥,這可是如今時興的喫食……只是,這位道長也喫蟹嗎”

  “他不忌口。”

  “得嘞,兩位稍坐。”

  臨窗而坐,風吹得頗爲舒服,薛白轉頭往外看去,見曲江邊有許多兒童正在放風箏。

  李泌是個安靜的人,若依本心並不想說話,可他如今肩負重責,須維護社稷安穩,遂還是開了口。

  “這盛世光景,豈忍心因一己之私心而毀了它”

  薛白問道:“你之所以出山,是因爲我丈人勸你,還是你心底裏就是想試手天下”

  李泌道:“我是出家之人,淡泊以明志。”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薛白道:“淡泊之人做得出這樣的詩”

  “那是年輕時了。”

  薛白看着窗外,道:“我年輕時狂得厲害,總認爲只有我能振興大唐,我是天命所歸,是世上最有資格之人。所以,我一心當皇帝,爲此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當時想來,拋掉自己的身份毫不可惜,我決定冒充李倩時,對‘薛白’沒有任何留戀。”

  李泌道:“陛下確實是天命所歸。”

  “但我之所以一定要當這個皇帝,真就爲了改變大唐,不是爲了享受。當然,私心也有,我不喜歡受到階級壓迫,討厭有任何人比我高貴。”

  薛白說到這裏,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我寧死,也不能活在一個明文規定了高低貴賤的世道上,官身、白身、賤隸,因此不顧一切去拼。”

  李泌道:“自古以來,人便有高低貴賤之分。”

  “你修道,不講衆生皆平等嗎”

  “我出身李氏,但並非皇家的隴西李氏,而是遼東李氏,屬趙郡李氏定着六房,我祖上爲西魏八柱國之一。傳到我這一代,世代嚴苛教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薛白道,“你祖輩的努力纔有你的今日嘛,我不能一句話抹殺了這些傳承……這就是我們骨子裏的觀念不同,你習慣了尊卑有別,我不習慣。”

  “陛下是天下最尊貴之人。”

  “說出來你不信,我討厭有人比我高貴,可當了皇帝之後,我也不喜歡比旁人都高貴,沒多大意思。”

  薛白還是覺得原來的世界舒服,這是他努力了十多年才發現的。而他也知道,他窮其一生也不可能把大唐發展到那個地步。

  “總而言之,我成爲我、成爲薛白,並非是在置氣、發怒。而是我需要、我喜歡,我覺得舒坦,李倩的身份,就像一件華麗但尺寸太小的衣服,勒得我胳肢窩疼。”

  李泌道:“陛下太貪心了,怎能既要功業又想要自在”

  說話間,樓下響起了腳步聲,兩人遂閉口不言。

  不一會兒,店家上了菜。

  “喫吧。”

  薛白拿起一隻螃蟹想要遞給李泌,被他擺擺手拒絕了。

  他遂笑了笑,道:“新的事物很多,慢慢接受吧。”

  可他也不強求,自顧自地剝着蟹喫。

  “對了,方纔聊到那問題,你我都是一樣的啊。”

  李泌道:“臣與陛下是兩種人。”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你不也是既要功業,也要自在嗎你要五湖,我只要自己的名字,你比我貪心。”

  李泌一愣,搖了搖頭,道:“我只看取百年事,你望的卻是千年事,何嘗不是太貪心”

  傍晚時,薛白回到大明宮。

  他過了太液池,繞到宮苑後方的三清殿。

  夕陽照着花樹,他看到李騰空正站在樹下。

  他們此前就約好了,今日薛白宿在這裏。

  “我來得遲了與李泌出宮吃了個飯。”

  “不遲,我就想早些出來逛逛。”李騰空道:“你卻好自在,想出宮便出宮。”

  “你想出宮也可隨時出去的。”

  “你怎知我昨日與李季子出宮去看戲曲了”李騰空莞爾道,“我們大概是最不講規矩的皇帝和女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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