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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安顿

作者:薛白杜五郎
第5章安顿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宝林三個等级,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韦氏因韦坚案被迫与太子和离。对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同时却也心中惴惴。

  這日才送了太子出门,婢女曲水便匆匆赶来禀报道:“大娘让人拿了信物来,称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长姐自从嫁了柳勣之后嫁妆几乎卖尽,唯有一枚玉佩還在,接過一看,连忙吩咐带人进来。

  “天大之事?”她已预感到不好,泛起一阵颤栗,自语道:“如履薄冰,终究掉进了冰窟窿。”

  她调整了情绪,赶到偏厅,正见一個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气度沉稳。

  可当他回過头来,杜妗却察觉到了一种被审视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敢问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对英俊少年的美称,加了個“小”字则是她下意识对于被薛白审视的反抗。

  “薛白,受了杜家恩惠。”薛白单刀直入道:“柳郎婿状告杜家‘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京兆府已拿了令尊。此事有人在背后操纵,我們已找到证据,想呈给太子。”

  杜妗脸色瞬间一变,但迅速冷静下来。

  “太子不在,可否先将证据给妾身看看?”

  薛白拿出那张状纸的草稿。

  曲水正要上前,杜妗已俯身到薛白面前接過,一片白腻映入他眼帘。

  隐约的香气飘過,她拿着那稿纸在对面的薄团上缓缓跪坐下来,仔细看了,招過曲水,低声道:“速让人去請太子回来。”

  其后,她才向薛白问了详细的经過,薛白遂从他昏迷失忆在杜家当书童开始事无巨细地說了。

  杜妗听過,拍了拍心口,露出庆幸之态,道:“薛郎子为杜家奔走,妾身今日微寒无以为报,往后必重谢。”

  薛白却缓缓道:“我虽然失了记忆,但却知道自己既然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一定是之前得罪了什么人。今日過来时外面有人盯梢,這些人也许会查到我失忆之前的事,给太子带来麻烦?”

  杜妗目光一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說是怕给太子带来麻烦,实则是想要太子的庇护。

  她语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道:“你若惹了什么麻烦可以直說,妾身能帮的,绝不推托。”

  薛白道:“但我真不记得了。”

  杜妗略感不快。

  薛白又道:“青岚說我脖后有烙印、腿上有勒伤,该是官奴。”

  “看你模样,可是富贵人家被籍沒为奴的?”

  “想不起,但有可能。”

  杜妗愿意還這個人情,但太子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在不知道薛白身上的麻烦是大是小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庇护难免有风险。

  于是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薛白一会,思忖着這個人值不值得帮。

  最后,杜妗点了点头,道:“好吧,妾身会保你无事。”

  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见见太子?”

  “太子事忙,不便见你。”杜妗眼波一转,道:“你若有事,与妾身說也是一样的,东宫绝不会亏待你。”

  薛白看向她,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眼神,马上明白過来——同样是为东宫做事,她希望他是帮她做事。

  可见,她与太子虽是夫妻,两人之间還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薛白不动声色,道:“我听說了年初发生的韦坚案,一直在想,如果這回太子再次放弃身边的人,对人心也不利吧?”

  他俨然已有成为了太子良娣幕下谋士之态,站在杜妗的角度考虑問題。

  青岚见此情形惊诧不已,自杜家救了薛白至今只有五日,他却日日都能显露出更多奇异来,可见城府极深。

  杜妗却极需要這样的人,不由面露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韦妃,且我們有了能证明杜家清白的证据,此案简单,翻案已不难。”

  這一笑风情万种,她确实是容易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美人。

  接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道:“当然,你這句话,我也会委婉地让太子知道。储君乃国本,不說威望,最后一点体面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薛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道:“二娘打算如何用這证据?”

  他也称她“二娘”,而非“杜良娣”,杜妗反而再次会心一笑,道:“太子须与几位侍讲商议,拿出最妥善的办法。”

  這就不是薛白能涉及的問題了,他遂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杜妗微微冷笑道:“除了当朝右相李林甫還能有谁?”

  薛白沒有說话,静待下文。

  “李林甫小字哥奴,因他生性狠狡,面无和气、精神刚戾,如同一只索斗之鸡,朝中国士呼他为‘索斗鸡’,他当年极力支持立寿王为储君,自认为在册立太子一事中无功劳,遂想动摇东宫。年初的韦坚案便是他大兴冤狱之结果……”

  杜妗一张嘴颇为厉害,把李林甫骂了個体无完肤,最后总结道:“此人嫉贤妒能、为祸天下,着实是個大奸臣。”

  薛白听的时候十分认真。

  他正襟危坐,偶尔手指会不自觉地摆出了虚握的姿势抖动两下,像是捏着一支铅粉笔在记录。

  杜妗目光看去,推测他以前有听人說话时拿笔记下来的习惯。

  說過了李林甫,薛白沉吟片刻,又问道:“朝中可有杨国忠?”

  杜妗想了想,摇头道:“未听闻過此人。”

  “是杨贵妃之兄。”

  “杨贵妃只有三個姐姐,一個夭折的兄弟。”杜妗道:“倒是今岁跑来一個不着调的堂兄,是個唾壶。”

  “唾壶?”

  “說来却有桩故事,若非如此,妾身還不知此人。”杜妗道:“此人名杨钊,嗜酒赌博,为亲族鄙夷,只好到西川谋生计。似乎在去岁吧?从西川回了长安,到处送礼,巴结上了李林甫。”

  說到這裡,她嘴角向下一撇,挥了挥袖子,才继续說起来。

  “某日,李林甫从皇城出来,一口老痰含在嘴裡无处可吐,杨钊正伴在左右,忙将嘴张开,請李林甫吐在他嘴裡,遂有‘唾壶’之称。一個索斗鸡、一個唾壶,同流合污。”

  青岚在旁啊,不由十分嫌弃地“咦”了一声,一阵恶寒。

  薛白也是半晌无语。

  心中暗想,看来這杨钊便是杨国忠了,如今還未发迹。

  杜妗问道:“你为何打听此人?可是柳勣与他有所来往?”

  薛白不动声色,反问道:“二娘为何如此认为?”

  “柳勣任左骁卫兵曹,杨钊任右骁卫兵曹,又皆是恨不能淹死在酒池裡的性子,有所往来也正常。”杜妗道:“你是說……柳勣就是被杨钊引见给吉温的?大姐与你說的?”

  薛白昨夜与杜媗谈了良久,杜媗却并不了解朝中這些人物,只說柳勣回家后从不說這些。

  相比而言,杜妗久浸权谋,思路果然要灵活得多。

  薛白听她一說,瞬间收获不少,沉吟着开口道:“此案的关……”

  正在此时,曲水匆匆跑回来,禀道:“太子回来了。”

  “這么快?”杜妗有些讶异。

  “奴婢派去的人不過刚出门,想来太子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赶回来的。”

  杜妗点点头,起身去迎,同时向薛白交代道:“待妾身见過太子再迎大姐、五郎,你们且在此等候,莫随意走动。”

  杜妗待人宽厚,還不忘命人给薛白、青岚备了午膳。

  但午膳過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個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過来。

  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個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沒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李林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請薛郎君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還留在前院,连忙招過几個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沒說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過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還站着好几個奴仆装扮的汉子,個個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還請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們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過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們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裡,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個人蹲在缸裡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裡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過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裡。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過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們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們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嗎?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們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裡再沒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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