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浮萍本来无人问 杨柳湖畔旧事痕 作者:慈莲笙 水落宣卷,染开一片墨色,让远山近水原本突兀的浓妆变得柔和,笔断意连的化到一处。 管殷守着面前的纸,一笔一划的写着這些像是永远也填不完的曲牌,忽然开始有些怀念班上的鸡飞狗跳。 “相公不害怕么?”三恒就守在管殷身边,以便随时满足后者的一切需要。不過后者是很好伺候的,一上午了,甚至连一口水都沒有喝。 “害怕什么?” 与其說害怕什么,管殷觉得倒不如說:难道害怕就有用么?害怕就能找到挣钱的法子了么?终究還是得靠一双手劳动,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 所以管殷会愁,但从来不会为此感到害怕。 “相公写這些阴司地府,鬼怪,不会害怕么?”都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三恒也担心自家相公误会自己,忙着又补上一句,“之前随着一道去焚香,那些长舌鬼的形象,手裡拿着的,实在是可怕。” 原来說的是自己笔下写的,三恒的年纪终究還是小,不知道那些泥塑說到头只是泥塑,害怕也好、亲近也罢、有求于他们也是一样,只要人心是正的,就不会被它们真正左右。 管殷轻轻放下笔,摇了摇头:“三恒,再去的时候叫上你家相公我,我旁的本事沒有,从小专不怕這些。” 第一次去鬼屋的时候,管殷差点因为把NPC员工打伤而被列入黑名单。现在回想起小的时候,管殷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嘴角,生怕凭空笑出声,被人当成失心疯。 纸上的字沒有什么好怕的,三恒提起来,管殷倒是忽然好奇——這样的戏演出来会不会吓哭小孩子?又会不会有做父母的把這样的戏举报到官府衙门去? 三恒的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一样,生怕自家相公临时起意,真個就拉着自己和夫人一道去庙裡了:“相公可不要吓三恒了,三恒回来怕是要做噩梦的。” 越是害怕什么,越要直面它。管殷学教育心理学的时候,针对学生们对于考试成绩的過度担忧,办法除了吃药就是模拟情况进行脱敏。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神鬼?你平日裡做好了自己的事,他们便不会害你。” 别看三恒在夫人的事情上敢冲在前面,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反倒胆小起来,管殷拿起手裡的笔,决定還是不要吓唬眼前的人了好。 “山人!” “請问這裡是殷云山人的家么?” 静下来不到半秒,笔下的字刚才写了一個短短的撇,忽然传来的喊声就要管殷分神的一颤手,好好的一笔竖变得颤颤巍巍的,像是個在雨裡淋成落汤鸡的人,一边发抖,一边勉强站直了身形…… “相公,外面不知何人来找,可要三恒去看看?”自家相公难得忙起来,三恒不愿有人打搅,倾着身子对外看了看,看见一個长相比相公還要清秀几分的男子,正站在篱笆外面。 “我自己去看看罢。” 毕竟不是每個文科生都可以很擅长写文章,对着自己实在不擅长的东西,管殷根本坐不久,趁着来人的机会,刚好站起来走一走,缓解一下坐麻了的腰腿。 只是三恒還是不放心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公,選擇落后两步跟在管殷身后,免得来人又是专门找事来的。 “殷云山人!”来人一见到管殷,言语中挂上了雀跃,眉目也瞬间明朗起来。只是片刻之后,星光暗淡,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這么熟悉,应该是老熟人——况且這姑娘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外面罩上了件朴素的外袍,裡面花哨的衣裳却還是露出一角。 “姑娘来找我有什么事?” 和眼前的人比一比,原身女扮男装的水平显然要高超许多。管殷心裡盘算着来人的身份,该是教坊来的姑娘,难不成是有什么過往的祸患,如今就要东窗事发? “我家姑娘让我来找殷云山人,借些银子。” 還沒等到管殷說话,一步开外的三恒就已经浑身散发着苦瓜气——难不成来人的眼睛也是瞎的?看不出自己女扮男装的拙劣也就罢了,還看不到面前這個院子有多么穷酸? 可三恒并沒有主动张口,這個家的主人是相公和夫人,外人当面,三恒是不会插话的。 “你家姑娘……”是谁? 管殷现在也快要皱成半個苦瓜了。旁人穿越都有金手指,好歹也能知道原身是谁,又或者原本的工作来這裡能如鱼得水,哪裡像自己,教师、歷史哪一個结合当下的身份,都相当于给自己添了一道坎。 沒办法有程衡的天马行空,在框子裡走路又很难走出去。 “山人忘记我家姑娘了么?那個时候我家姑娘和山人……” “姑娘說,這是最后一次了,欠下的往后定会如数奉還。” 自家相公倒是可能拈花惹草。也是,好面貌、好文章,但凡要是再有個好身世,倒也未必能轮上自家夫人来嫁了。 三恒心裡莫名的酸涩,愈发的心疼自家夫人的处境。只能默默的念着:相公,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可千万要好好善待夫人! “這钱拿去做什么。” “還是……” 還是?這或许就是原身那些钱的去处之一了。管殷只觉得眉心发懵,连带着太阳穴都有些“突突”的闷疼。 自顾不暇了,還有人上门来借钱。管殷叹了口气,决定向对方要些凭证:“你家姑娘可有要你带什么来?” “姑娘要人代笔写了信给山人。”来人這才后知后觉的从那穿得凌乱的男装外袍裡取出信来递给管殷,“喏,姑娘說要我交给山人看。” 拆开来一看,上面的字落笔有些虚浮,沒有什么大开大合,像是個姑娘家写的。 三恒在旁边,对来人并不陌生,只是同样好奇這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干脆垂下头来,免了自己想要凑到相公身边去看的心。 进京赶考,教坊妈妈,海誓山盟。這些字句连在一起的时候,管殷的眉头就也连到一起去了——摆明了是個《氓》裡的主人公,這钱若是不打了水漂,都是件稀奇事儿! “既然进京赶考,为什么自己不备好钱,反而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来四处借贷?” “山人是知道的,就是那位……为了我家姑娘一掷千金的小相公。” 做這样的风流相公多好?一掷千金的时候,享受了美人在侧,多少人钦羡的目光投過来,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回過头来需要进京赶考的时候,反而又因为沒钱,靠着美人的一片痴心来生存——這种人就算是真的考中了,也少不得将来成为一方贪官。 毕竟,旁人只需要送些美人,又或者真個痴情,也挡不住一個世家小姐的美人计。到时候,无论想不想贪,也得走上卖官鬻爵這條路……必然是個社会裡的渣滓败类! 管殷心裡边這样骂着,自然是不可能当面說出来的。况且来人不是第一次来找自己,也能看的出原身和這位姑娘的关系不差。 “前些日子我落水伤了记忆,如今想不起你家姑娘和這小相公的事了。”管殷干脆开诚布公,打算把這件事交给刘姣安来决定。 刘姣安心善,也聪明,必然知道這份善心应不应该放在這姑娘身上——或许此时的心狠,反倒免得這教坊姑娘日后伤心。 “山人……”来人并沒有质疑管殷,短暂的震惊過后,想要开口关心管殷的身体。 “姑娘不如先去附近转转,等我家夫人回来,這件事也好有個分晓。” 家裡面毕竟是两個大男人,就算這姑娘和自家相公在教坊裡是旧相识,三恒也要避开不该有的嫌疑。手上做了個請的动作,权当是送客。 来人听了這话也不好继续纠缠,颔首退出篱笆外,目光最后投在管殷身上片刻,又随着转身的步伐一起坚决的挪开。 “相公之前便给過這姑娘钱,如今又来寻……夫人挣钱也不容易。” 三恒知道這些话原本不该自己来說,可依旧是沒来由的心疼自家夫人。跟着相公過苦日子也就罢了,如今還要接济旁人家的姑娘。 “更何况,既是真爱,那男子就该为她赎身,而不是靠着她……”三恒欲言又止,明知自己的话已经逾越,却還是希望自家相公能够清醒一点。 管殷当然是清醒的。 只是天下负心人虽多,总有那一两個真情实意的痴儿。万一這姑娘真的遇上,自己如今差的這几纹银子,或许就毁了人家一辈子——這就像是一场风险投资,投对了,钱情两收。 又或者這個男的稍微有些良心,将来得中,不娶教坊姑娘,也能让后者一辈子衣食无忧,嫁個寻常人家,也不用卖艺看旁人的脸色生活。 可怕就怕,這天下负心人最多。负了心還有身边人,损了钱尚且能赚的回,這都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丢了這本就被锦衣玉食的人视如草芥的命,却是自己的一辈子。 “等夫人回来,我同她想上一想。如今家中本就不富裕,這钱,我們也给不了多少。”以原身的善良,這钱十有八九是会给出去的。 管殷坐下来,又在想一個见了那么多负心人,笔下又沒少写了负心人的姑娘,在這個时候又是不是该劝自己的好友清醒下来? “那是读书人,你叫她怎么不爱?”刘姣安看過信的第一句话便如同一道惊雷刺穿了管殷的浑身上下。 是啊,读书人。即便是自己的同事,在首都那样的大城市,也会告诉孩子们“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对于一個教坊姑娘来說,身边有個读书人,就算当不了官,将来生個读书人,那就成了一辈子的事。 是啊,读书人!也难怪‘负心多是读书人’,多少人给予了厚望,于是不顾后果的寄予,终于造就了一些原本就迷茫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责任,自然也就成了“负心人”。 辜负的不只是对方的心,从選擇让一個姑娘耽于爱情,让自己沉沦于這样的“仰慕”的时候,就已经负了自己一颗读书报国的心! “又不止……”不止读书一條道。可是作为一個歷史老师,管殷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是在学生面前,還是這個时代面前,都說不出這句话。 “当然不止這一條路,也不止這一個人,可你不给她就要用别的方式来给上這個钱,不是么?” 刘姣安很聪明,任何事情都想的很通透。這一下便解开了管殷所有的問題,解开了为什么聪明的原身无休止的一次次把钱借给這位故友的原因。 一個教坊姑娘,心知自己的一辈子无非就是這样了。见了那么多风月事,不至于傻到真得相信一個男人的花言巧语——可是一辈子无非就這样了,总得为自己的身心寻找一個虚无缥缈的依靠。 “给她罢,我去取给你。” 管殷的内心還在为了刘姣安的话和原身的作为震撼,刘姣安就已经用一块边角的布包好了钱递到了前者手中:“你当时同我說過她的事,姑娘家哪一個又容易了?” 這一小包钱终于還是送到了那個衣着怪异的姑娘手裡,管殷忍不住想要提醒前者衣衫露出的端倪,還是刘姣安意识到管殷身份的不合适,先一步开言。 刘姣安真得很聪明。管殷为了這一方天地困住這样的女子感到不公。 “好了,這钱也给了,要你家姑娘好生善用。” “有了钱,就切莫要再委屈了自己。”刘姣安又额外拿出了些许铜板,不值钱,却能够吃上一顿热饭,“你也看得出,我們這家裡也沒有什么地方,便不留你吃饭了。” 夕阳又日暮,青绿与橙红狠狠碰撞的山巅倒映在人眼裡,震撼而苍凉。看着来人又重新上了路,或许是因为银子的原因,每一步都沉沉的,沒有要跌倒的意思,步伐却带着焦急的凌乱。 “走罢,三恒可有做好饭?” “夫人,饭菜早就备好了,今日家裡沒有米了,只做了些清粥……” “清粥也好。” 轻舟已過万重山,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