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羲和,你爲何要拒絕我的提親?”
羲和擡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他身材高大,威風凜凜,乃是神界五帝之一的東方青帝。他素日外出訪客,什麼都可不管,唯獨排場不能無,這一日,他竟孤身前來,只帶了兩名扈從,一看便是急了。
“爲何?”羲和的臉皺成了一團,“不喜歡你,還需要恁多理由嗎?”
“你倒是說說看,我這般才貌門第,哪樣不如那姓葉的小子?”青帝念“姓葉的小子”時,“葉”這個字拖得有些長,像是怕羲和聽不到。
因他如此敵視自己的心上人,羲和心裏翻了六千七百八十九次白眼,但還是忍下了怒氣,可憐巴巴道:“青帝國士無雙,人中龍鳳,這九天之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自然是不敢小瞧的。”
“那你爲何還要跟那姓葉的私定終生?!”
“因爲,他只娶我一人呀。”
青帝怔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羲和又道:“你既覺得自己比他好,那我問問你哦,你能不納妾嗎?”
“羲和,老實講,你古靈精怪,討人喜歡,但太孩子氣了,其實比較適合當老二。”青帝所言“老二”既指二房,“爲了你,我願破例,讓你當老大。可是要我不納妾,恕我直言,我做不到。”
羲和笑了起來。她眉彎目秀,嬌弱動人,加之膚色白皙,透着些粉,便是三月桃花開,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看得青帝不由恍惚了須臾,而後凝神道:“你不會覺得,你自己生得貌美,便可以爲所欲爲了吧?”
“我可沒這麼說哦。”
“你看看高詩神女,那樣的出身,卻知分寸,守女德,和二房、三房處得極爲融洽。這九天之上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態,你最好還是學懂事點。”
“那你去娶高詩神女呀,找我做甚。我就是喜歡那姓、葉、的,就不喜歡你這不守男德的。”
青帝自小佩金帶紫,從未被人如此懟過,這下被羲和說傻了眼,半晌才道:“你……你可知道,男子居外,女子居內。男不入,女不出。是故男人強,才至關重要。”
羲和望着天,伸出細細的食指,在下巴上點了點,思索片刻,道:“也是哦,你真的好強哦。我好需要你的強哦。”
青帝心中知道,縱使羲和神力不如他,家境也是絕不容小覷的。她此番所言,不過告訴他,她有挑專情夫婿的資本,無需再嫁強者受委屈。
青帝莫名有些發憷,但還是厲聲道:“男人會變的。姓葉的小子如今跟你在一起是攀高枝,是可以給你諸多動聽的承諾,說什麼此生只娶你一人,但你可有想過,他現在纔多大歲數,已經成神了!曾經他可只是個凡胎!姓葉的不是省油的燈,你聽懂了?”
“你說這麼多,我只聽出了他金馬玉堂有作爲,聰明過你千百倍。”說到此處,羲和驚喜地拍手,“哦,不,他還俊過你千萬倍。”
“你……你……”青帝氣得渾身發抖,狠狠一甩袖子,“愚蠢!你若當真嫁了姓葉的,不過三千年,他定會再娶,你等着後悔吧!”
“他會只有我一個人的。”羲和甜甜一笑,“我也不會後悔。”
羲和能有如此底氣,只因她父親是白帝,母親是月神常羲。如此天之嬌女,又才思雋永,清麗俏皮,剛及笄時,自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一番盛況。
遺憾的是,羲和有一句名言:“寧當窮人.妻,白首一對一。”嚇跑了無數門第顯赫的求婚者。當然,也有不少公子哥兒願意雙手爲她奉上“白首一對一”的婚姻,只是,她看不慣這些人的少爺做派,偏偏看上了“新神族”葉光紀。
所謂“新神族”,便是指出生、成長在神界之外,靠後天努力飛昇成神的人。神族要麼無姓,要麼有特定複姓,所以,只聽見“葉”這一凡人姓氏,便足以令青帝這些土著神族大感不快,更別提羲和孃家人的態度。
然而,葉光紀其人,好似一把剛出鞘的名劍,鋒芒逼人,刃如秋霜,森森滲着這上界九成九公子哥兒都沒有的銳氣。
若論容貌。
所有少女見了他,便再是賢惠端莊的,都無法心不跳腿不軟地離開。
所以,哪怕他出身低微,依然有不少名門千金對他一見鍾情,硬要父親讓人上門提親。葉光紀回絕得謙虛,心裏卻憤世嫉俗得很,知道這些姑娘都虛有家境,腦子裏裝的東西與容貌一樣,不值一提。
可遇到羲和以後,他跟被雷劈中一樣,徹底淪陷了。
儘管拿出了一切誠意向她求愛,但他有生以來,也是打頭一次惶恐至此,根本不敢奢望羲和多看他一眼。
幸運的是,最終他如願了。
爲了嫁給葉光紀,羲和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麼法子都用盡了。但她娘比她還會鬧,一哭二鬧三上吊,就是不首肯。
直至有一天,羲和在家裏吐得一塌糊塗。
“娘……我……我懷孕了……”羲和臉色慘白,口吐白沫,心中暗恨調製催吐藥的大夫太缺德。這殺傷力,趕得上十斤巴豆。
雞飛狗跳的大戲之後,葉光紀只覺不可思議:“你何時懷了孕?”
羲和道:“一個時辰前。”
“……你這是有感而孕?”
就這樣,在父母“孽障,孽障啊”的叫罵中,羲和如願以償地嫁給了夢中情郎。
待幾年過後,羲和也沒傳來半點生娃的音訊,月神白帝夫婦才驚覺上當受騙,但爲時晚矣。
那一年,海棠開得正好時,葉光紀與妻子新婚燕爾,正值年少,見她心滿意足地挽着自己的手,不由面露愧色:“夫人,你嫁給我,實屬嚴重下嫁,你可有後悔過?”
羲和抱着他的胳膊,跟個孩子似的,莞爾笑道:“夫君是世間最好的男子,又把一切都給了我,我怎能算是下嫁呢?分明是撿到寶了。”
外人分明不是這麼說的,他知道;多少人不看好他們,他知道;她爲了嫁給他,與父母鬧成了什麼樣,他也知道;而那青帝有多囂張,在諸多場合說自己是“撿了個大便宜”,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想到這一切,葉光紀便恨得牙癢癢的:“待我加官進爵了,一定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不,你錯了!”羲和斷然道。
“怎麼……”
“現在便是‘最好的生活’。”
葉光紀只感到意外:“你原可以嫁給別人,一生安富尊榮。如此跟我過着荊釵布裙的生活,不會覺得委屈嗎?”
“慢着,誰荊釵布裙啦?”羲和用雙手捧了捧髮髻,又提了提裙子,“夫君覺得,這是荊釵布裙?”
葉光紀連連搖頭:“夫人之姿,無需修飾,亦盡數天人不可媲美也。”
“誰說無需修飾啦!”羲和憤憤不平道,“我可是用心打扮了好久呢。”
“好好,我家夫人最爲心靈手巧。”
“這便對啦。”羲和滿意道。
“唉,就是跟了我,太委屈了……”
“慢着,怎的又開始灰心喪氣了?”羲和戳了戳他的臉頰,“若是覺得委屈,我爲何要付出諸多努力?如今,我能和心愛之人朝夕相處,能呼吸自由的空氣,能一直做自己,好似游魚歸滄海,飛鳥入長空,多好。”
葉光紀出神良久,竟不知如何作答。
羲和湊到他耳邊,悄聲道:“我只願此生終老,都如今時今日,不要有任何改變。夫君,答應我這個貪心的小要求,好嗎?”
葉光紀近日委屈甚重,聽到妻子這般安慰,含着淚,用力點頭:“好!”
“嗯!”羲和也燦爛地笑了,眼睛彎成兩條長縫。
頭兩千年,羲和和葉光紀是幸福的。他們遠離了神界的權力中心,來到了第三重天“金神天”的首府九蓮附近,在小城裏住下,過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羲和自小嬌生慣養,成年後,反倒對更加富裕的生活不怎麼嚮往,因此,遷居此處,她一點沒覺不適應,反倒貧中作樂,喜歡上了金神天的山村美景。她每日只對鏡梳妝,讀書逛街,蒔弄花草,品月吟詩,畫畫山水,聽聽箜篌,甚是愜意。待夫君放衙之後回家,便沉醉於二人世界,親同形影,甜蜜異常。
葉光紀待她更是周到細緻,出門怕她凍着了,留她在家怕她餓着了,彷彿她自己什麼都不會做一般。每次看他親自爲自己烹飪添衣,羲和都會感慨:“我嫁了個好夫君呢。”
“是找了個好爹爹。”葉光紀故作嫌棄地看她一眼。
葉光紀總把妻子當成女兒來寵。有時她說:“夫君,你說以後咱們先要兒子,還是女兒呀?”他也會毫不猶豫道:“兒子。咱家已經有一個女兒了。”
“我看,兒子女兒都要。兒子要像你,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這女兒嘛……”羲和爲難地摸摸下巴,指着葉光紀道,“也要像你!像你膚白貌美,目若秋波!”
“什麼都像我,要你何用?”葉光紀沒好氣道。當然,眼裏眉梢,都是柔情蜜意。
棘手的是,羲和是上神之軀,不易受孕。葉光紀又是新神族,二人體質有差,想要個孩子,更是難上加難。
成親後兩千一百多年,羲和到尚南寺求子。途經九蓮,見護城河上江雨霏霏,煙籠十里堤,滿江玉樹瓊枝,鴛鴦戲水,均被描上一抹白邊。其景之美,神仙絕色,堪比上界第一才子的畫。羲和因而桃花扇上作畫,沉吟新詩,題字其上:
昔逢葉少一窺簾,盡爲相思雪發年。
尚南鴛鴦堪共死,煙雲眷侶夢人間。
結果沒幾天,羲和便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葉光紀對這詩甚是歡喜,便決定取其中二字,爲孩子命名。若是兒子,便叫他“雪年”;若是女兒,便叫她“尚煙”。
三年又十一月後,小神女尚煙呱呱落地,伴隨着上界三天三夜的不滅日光,照得整個神仙界浮翠流丹,豁然開朗。於是,即便是妖魔衆生都已得知,又一昭華神女誕生了。
天公作美,天公也不作美。生了尚煙後,羲和大病一場。葉光紀被嚇得失魂落魄,訪遍名醫,讓他們來診斷,都查不出原因,只推測是生育所致。後來,他幾乎散盡家財,請來了帝都的醫聖,總算得到了診斷結果:
“你們這女兒雖然生得和她母親神似,但她體內充盈的是日之神力,與外祖母、母親的夜月神力是相斥的。生了這樣的女兒,令夫人耗盡神力,身體不堪負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可別叫她再生了。”
此後,羲和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再花大量的時間去聆聽風的聲音,欣賞山的顏色,只心如止水,照顧女兒,操持家務。這種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隨着時間推移,那個機靈仙氣的少女漸漸死去了。
葉光紀自然愛極了女兒,可是,他也在悄然改變。
他開始頻繁探望因他飛昇而飛昇、婚後被他忘卻在仙界的父母;他想起了兒時父親所言“不忘貧窮,不忘進取”的諄諄教誨;他反覆惦記父母要他多子多福的期望;在他追逐功名的路上,曾經無數嘲笑他、激勵他拼盡全力的聲音,在他的腦中,一天比一天響亮起來……
曾經伴隨了他大半生的野心與銳氣,一點一滴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又是一個春暖花開,桃李爭豔的日子,他與友人到戲園子聽戲,見花旦凝酥體,楊柳腰,粉香膩玉,金鳳釵橫,對他頻送秋波,他只避開了眼,正色道:“在小城裏住得久了,我發現還是大都城好。有風雲際會競春闈,廣育英才頌聖輝。”
一友人笑道:“還有十里紅樓迷翡翠,花花世界醉蛾眉。”
另一友人撐開摺扇,將扇柄一轉,指向戲臺子上的花旦:“更有溫香軟玉榻前杯,楚館秦樓娼女跪。”
友人們一齊大笑起來。
見那花旦頻望葉光紀,眼波流轉,含情脈脈,友人又道:“嘖嘖,我們來戲園子,都是一擲千金,買姑娘笑。可光紀兄來戲園子,彷彿是來跟姑娘們談情說愛的。”
葉光紀只擺手道:“瞎何言哉,瞎何言哉!我什麼都沒做,兄弟此言過矣。”
“正是什麼都沒做,才令人萬般羨慕啊。”友人知他與羲和伉儷情深,笑嘆,“葉郎成了親,真乃人生一大憾事也。”
另一友人道:“你這淺薄之人,也不瞧瞧人家媳婦兒是誰。帝京生的寵兒,昭華氏的女神,對光紀兄又是一往情深。外面的庸脂殘粉,俗花豔草,如何比得了?都入不了眼啦。”說罷大笑起來。
葉光紀出神須臾,纔跟着笑起來:“兄弟們見笑了。”
這一夜回家,他坐在四匹天馬拉的大輦中,用修長的食指挑開畫簾。一輪明月高掛長空,映襯着簾下這張風流韻致,如詩如畫的容顏。他長眸微微眯起,眺望窗外九蓮夜景:城內有懸浮的仙樓雲閣,華燈錦車;城外有漁火明舟,長河遠山。在這星河之中,在悠悠青史的薰陶下,神城已與日月都融爲一體,成爲了九重天上的璀璨明星。
九蓮真美啊。
不,不止九蓮。
整個神界,都很美。出了金神天,還有神殿、營地、鑄幣廠;方樹、霞灣、千燈海;酒館、戲園、風月樓;神廟、書宮、盤古手。他神往了多年的六界之巔,原是如此大,如此多姿多彩。
人生苦短,只此一次。他已走到了今天,若不能成就雄圖大業,子嗣綿延,在歷史長河中留名,豈非憾事。
爲何成親的這些年裏,他不曾感知到?
或許,是因爲心思都放在了羲和身上。那些年歲裏,他只堅定地認爲,只要有羲和,他便擁有了全世界。別說功名,即便絕後,也都無足輕重。
可這一夜回家後,見妻子抱着女兒靠在榻上睡着了,她未施粉黛,略顯憔悴,葉光紀發現,他對她的感情,只剩下了感激涕零,還有因她付出太多而生出的憐憫之意。
“你回來了……”羲和醒來,來不及扶起凌亂的髮絲,便低頭觀察女兒,“噓,走路小聲些,煙兒剛睡着。”
葉光紀輕手輕腳地走向妻女。
小尚煙睡得很沉,眉毛淡淡的,眼縫長長的,在那額心的淡金花印映襯下,皮膚晶瑩透亮,白得會發光。因在母親懷裏極其舒適,她微微展開眉心,肉肉的小包子手也展開了,毫無防備,弱小而可愛。
可是,看着女兒如此可愛的模樣,在葉光紀的腦海中,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一閃而過。
僅僅是有了這樣的念頭,他都覺得自己罪該萬死,愧對良知。
他逼自己打消這個念頭,摸了摸尚煙的小腦袋:“煙兒真乖。”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變的,怎麼變的。
亦或是,與羲和相愛後他才變了。如今,他不過又變回了最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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