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月亮
滿腦子想着夏雲梨的事,在家待着怪心煩意亂的,她乾脆提前到了咖啡廳。
這家咖啡廳名叫“弄堂隱舍”,裝修是很古樸的中式風格。
方桌橫豎排開,紅色的軟式沙發。棕色的基調,昏黃的燈,不經意間就彷彿置身於蘇州園林。在這種環境下喝咖啡,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李清茉低頭看了好幾回的腕錶,都沒到約定的時間點。
她擡頭,看了眼周圍。
店內已經有不少人了,都在小聲交談。匯聚在一起,就織成了一張人聲鼎沸的密網。
李清茉有些後悔挑這家店了。
她需要更安靜的環境。
下一瞬。
整個咖啡廳一靜,頓時針落可聞。
李清茉下意識擡眸。
只見一個男人推門而入,寒風也灌進室內。
男人一襲黑色風衣,寬肩窄腰,褐色的眸在流光下顯得更爲深沉。發間夾着細雪,卻遠不如他眉宇的清冷,像是與世隔絕,遙不可及的天神之子。
端的是積石如玉,郎豔獨絕。
店內隱約傳來細微的討論聲,男人充耳不聞。
他關上門,恰好擡眼。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顧約淮的腳步微頓,已然將她認出了。
夏雲梨和李清茉長得很像,都是精緻嬌豔而天真的長相。
李清茉放下咖啡杯,心中嘆道,看上去倒是個有能耐的。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顧約淮坐過來。顧約淮優雅地將身上的風雪拂去,才走到她的面前,“李阿姨,抱歉還讓你等我了。”
“是我提前到的。”李清茉絲毫不在意,顧約淮提前了十五分鐘到,已然是很紳士了。
她頷首,“你坐。”
顧約淮依言,坐在對面。
他看向眼前的女人。
李清茉看上去很年輕,風姿綽約。
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纔會有一絲皺紋。李清茉的皺紋很懂事,甚至爲她添了分生動的豔色。
在服務員的詢問下,顧約淮點了杯藍山咖啡,便再沒說話。
一時之間,兩人沉默下來。
氣氛登時有些詭異起來。
李清茉見他神情閒適,沉穩如常,倒也有些好奇。
她問:“你倒坐得住。也不問問我爲什麼會找你?”
顧約淮不卑不亢,“心照不宣,自然是爲了梨兒的事來。”
梨兒。
倒是叫得親熱。
一提到她的寶貝女兒,李清茉心裏頓時複雜起來,“她最近怎麼樣?”
見狀,顧約淮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他倒是真沒想到,兩母女的情況竟然比他想象得還要糟。
他說:“過敏了。”
“什麼?”李清茉心下一驚,頓時有些坐不住了,“怎麼又過敏了?”
夏雲梨是過敏體質。
除了部分食物會導致她的過敏,一到換季,免疫力低下,也很容易過敏。尤其是玫瑰疹,一爆發就不得了。不但遍佈全身,紅腫,有水泡,也會發燒。
李清茉問:“她現在好點了嗎?”
“前幾天帶去醫院看了。”顧約淮也有些憂心,“一直不見好。”
夏雲梨的過敏已經有一週多了,完全不見好的跡象。她自己倒是不太在意,顧約淮卻很擔心受怕。只要她一擡手,顧約淮就忍不住回按住她的手,免得她又撓。
李清茉:“帶去醫院不行。喫西藥對她不管用的,這個需要中醫治。”
顧約淮暗歎,難怪前幾天夏雲梨死活不想去醫院。
顧約淮:“那我今天帶她再去看看中醫。”
“不必了。”李清茉搖頭,“我過兩天給你快遞一批草藥過去,你按照說明書煮好,給她藥浴。”
顧約淮第一次聽說這種土房子,愣了會,才點頭說“好”。
李清茉偏頭,看向窗外。
窗外華燈初上,霓虹閃爍,火樹銀花。街上川流不息,人來人往。
李清茉驀地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我的女兒一直很懂事。我對她諸多管教,也經常忘記顧及她的感受。我真的覺得……很虧欠她。”
顧約淮安靜地聽着,沒吭聲。
李清茉說完這番話,突然又沒繼續了。
話題一離開夏雲梨,兩人頓時又沒話題可聊。
氣氛再度沉默下來。
顧約淮倒是毫不尷尬,他還慢悠悠地啜了口咖啡。
不過須臾。
反倒是李清茉先打破了沉默,“你可能很好奇我爲什麼會叫你過來。”
顧約淮笑:“阿姨,有什麼需要您儘管開口。”
他看李清茉的神色,就知道今天非但不是簡單的照面,她甚至可能會說出自己一直很疑惑的問題。比如,當年夏雲梨爲什麼會突然退學。
“其實……”李清末猶豫一秒,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其實我是來和你說對不起的。”
喝咖啡的動作一頓,顧約淮怪訝。他倒是沒想到,李清茉竟然會如此語出驚人。
李清茉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她是一個太過驕傲的人。
對女兒的管教一直是軍事化教育,從來不說對不起。即使是知道錯了,她也認爲母親的身份,是不需要道歉的。因爲她爲女兒付出了太多,卻不知這是大錯特錯的。
終於她幡然醒悟,現在也要學會說對不起的。
李清茉:“當年你們分手,我是主因。”
顧約淮將咖啡杯擱在桌上,微微蹙眉,“願聞其詳。”
他的情緒已然不佳。他其實大抵,已經猜出李清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伴隨着室內繾綣的鋼琴聲,李清茉將五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她說得深入一分,顧約淮的神色便難看一分。
知道李清茉將所有的事情全盤拖出,顧約淮已然陷入了沉思。
他這些年,做過許多猜測。
也大抵知道肯定是因爲家庭的原因,纔會突然退學。但顧約淮從來沒有想到,她離開的原因竟然會是這樣的曲折。
他總是在想,她會做出分手的決定,那麼對她來說一定是更好的選擇。
儘管在當時那個情境,他幾度煎熬得生來死去。可他仍舊希望,他愛的姑娘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過得無憂無慮。
哪怕。
最終會有一個男人,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牽着她的手,走過教堂。
即使他深處地獄,也甘之如飴。
顧約淮自嘲地一笑:“我一直以爲,她過得不錯的。”
畢竟一轉身,便成爲了黎家的千金。
憑藉自己的努力,既是十佳記者,又是知名畫家,實在能稱得上是傳奇。
李清茉像是回憶起了往事,神色黯淡下來,“她離開你之後,幾乎脫了層皮。”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得了厭食症。”
“她輟學之後,還打了一段時間的工。進過廠,刷過碗,做過家教,參加過比賽,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晚上回家,經常縮在被子裏哭。”李清茉的眼角開始泛起淚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對當時的她來說,是這麼重要的。”
李清茉總以爲,年少的感情,就如花火,一觸即滅。離開久了,便也就慢慢忘了。但她從沒預料到,夏雲梨竟然會得了厭食症。
什麼都喫不下,一喫就吐。短短的時間內,就瘦到了七十多斤。
這幾乎將李清茉嚇得半死。如果不是李清茉說出萌生死意的話,夏雲梨也不可能逼着自己從往事抽身出來。
顧約淮聽得幾乎呼吸都要停了。
心臟絞痛難耐。
他的眼底一熱忍不住撫上了眼皮,眼尾的妖痣都黯淡下來。
他們在不對的時間相愛,又讓他們在對的時間重逢。
顧約淮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慶幸。
抽泣聲響起,顧約淮回神。
他該恨這個女人的。
畢竟是她的諸多阻撓,才讓自己和夏雲梨這樣痛苦。可他又很清楚,就算沒有她的阻撓,按照當時的情景,按照夏雲梨的性格來說,走向分手也是不可避免的。
在母親和自己之間,她勢必會選擇母親。即使他願意供她念書,夏雲梨也不會同意的。
事情也過去了這麼多年,再如何追究都無濟於事。倒不如以退爲進,和未來丈母孃打好關係好了。
顧約淮擡眸,看了眼眼前的女人。
她眼下的黑眼圈這麼重,明顯是心有鬱積。
不想讓對面的女人過於陷入傷心的氛圍中,他火速切入新話題,“道歉並不是您找我的主要目的吧?”
說完,顧約淮還遞了張紙巾給她。
李清茉接過,揩了揩眼角的淚痕,迅速整理好情緒。
眼前的年輕人很可靠,李清茉的語氣也軟了下來,“阿姨有件事,想求求你。”
顧約淮:“您儘管說。”
李清茉又嘆了口氣:“前陣子我和她鬧矛盾了。她搬了出去,也不願意再理我。”
“因爲什麼?”
“除了她剛知道我說的那些事,應該就是因爲我逼她去相親這事。她覺得我各方面控制慾太強了。”
顧約淮:“……”
他都不知道還有這茬,實在是無法忍耐了。
顧約淮忍不住懟李清茉,“阿姨。以後倒也不必如此操心了。”
他的語氣不算好,李清茉一愣,竟然笑了,“自然。她有你了。”
顧約淮微頓,不吭聲了。
“阿姨希望你……。”李清茉終於提出請求,“幫我吹吹枕邊風。”
顧約淮:“?”
沒有什麼拿支票,讓你離開我女兒的狗血情節,也沒有什麼丈母孃下馬威的倫理橋段。
——他的未來丈母孃,竟然希望他能給自己女兒吹枕邊風。
顧約淮哭笑不得。
不愧是親生母女,這奇特的腦回路真的是和夏雲梨如出一轍。
但最後,在李清茉包含希冀的目光中,顧約淮拒絕了。
是否原諒母親這件事,應該由夏雲梨從心選擇。
他愛她,可她仍舊是自由的。他會全心地,由衷地給予她支持。
顧約淮對夏雲梨的愛,從來是無條件的。
顧約淮只接受了李清茉要寄來沐浴藥草的要求。
畢竟,再沒有任何人比她更懂得照顧夏雲梨。但很快的,在未來的日子裏,他會慢慢變成這個人。他會學會照顧她,並給她所有的,想要的東西。
李清茉的速度很快,第二天早上九叫了同城閃送,寄來兩大袋草藥。
當看見顧約淮扛着兩個蛇皮袋和一個大鍋的時候,夏雲梨打開門後,呆滯了。她從來沒見過顧約淮這樣狼狽,接地氣的樣子。
夏雲梨懵了,“這什麼東西啊?”
“給你治病的東西。”
顧約淮將袋子放到門邊。爲了以防被夏雲梨發現,他將李清茉手寫的煲藥流程的便籤取了出來。
夏雲梨身上的疙瘩還是很顯眼,看上去讓人觸目驚心的。顧約淮每回看到她這個樣子,就恨不得過敏的人是自己。
夏雲梨嗅了嗅空氣中的氣息。
這股味道她經常聞到。很像她一過敏就要用的藥浴草藥。
夏雲梨猶疑,“這味道好熟悉啊。”
顧約淮毫無心虛的感覺,“草藥都一個味吧。”
夏雲梨完全被說服了。
除了燉湯的基本中藥,其他什麼涼茶、藥浴的藥材她是一個都認不出。
她將袋子打開,將藥材拿出來仔細打量,“……你這是要給我藥浴。”
顧約淮點頭,“嗯。”
“你還懂這個啊?”夏雲梨微睜雙眸,像是發現新大陸,“顧約淮,你也太厲害了。”
聽見她居然還叫全名,顧約淮皺了皺眉。但他現在不準備教訓她,他得快點煲湯水。
“問了人,給了這個土方子。”
夏雲梨直覺哪裏怪怪的,但又說不出是什麼問題。
她看了眼那一大袋的藥草,“這個很有效的。我每次過敏,我媽都會給我煮這個。”
她說完,像是才意識到什麼,她的神色淡了下來。
顧約淮看她一眼。
煲藥浴的湯汁其實是很麻煩。
需要先將所有帶泥的草藥一一洗淨,然後再將放入大鍋裏,進行幾個小時的燉煮,同時還要防止水噴出來。洗淨草藥,就是一個大工程。
夏雲梨看着大少爺蹲在地上笨拙地清洗,高大的身影顯得可憐兮兮的,看着很像浣紗娘。
她有點過意不去。
走進浴室,想要幫忙。人還沒蹲下,小腿就被顧約淮帶着溼意的掌心拍了下,“滾出去。”
夏雲梨不肯,“我幫你,快一點!”
顧約淮看了眼滿是污泥的浴室,深深地皺起眉來,“這裏很髒,快點出去。”
夏雲梨嘆了口氣,“你不讓我幫忙也行。要不叫個阿姨上門幫忙纔行。”
她覺得顧約淮沒必要做這些事。
他是天之驕子,時間可以花在更值得的事上。這種小事,真的用不着他做。
“事不過三。”顧約淮充耳不聞,冷冷地道:“我數三個數。一。”
夏雲梨簡直頭皮發麻,最怕他來這套。
“行行行。我出去還不行。”她迅速跳出浴室,不滿地咕噥,“你不就嫌我笨才這樣!”
顧約淮:“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夏雲梨:“?”
……
大概煮了四個小時後,大鍋裏的湯汁濃郁,黑沉沉的,看着就滲人。室內縈繞着一股草藥特有的味道。
夏雲梨是很喜歡這股味道,她覺得很有安全感。顧約淮提起大鍋的耳朵,頗爲喫力地走進浴室。
看他脖子微凸的青筋,夏雲梨也知道這個鍋是極沉的。她看得有些擔心受怕,趕緊跟了上去,“你小心點啊。別燙到自己。”
顧約淮沒吭聲。他將湯汁倒進浴缸。
室內煙火紛蘊,霧氣嫋嫋升起,像是籠罩了一層霧濛濛的濾鏡。
藥浴是不能添加多餘的涼水的,只能等它稍涼後,再進行泡浴。
顧約淮拖着夏雲梨出了浴室。他隔一段時間,就來回往返浴室,等水溫恰好,就趕夏雲梨進去洗澡了。
聽見浴室傳出了細微的聲響,顧約淮才稍鬆了口氣。他抽出一張紙巾,擦了下手上的水珠,坐到了沙發上。
知道夏雲梨洗澡的時間向來比較長的,他拿起手機,刷了下手機。刷着刷着,他突然想起李清茉昨天提起了冉思瑩。。
指尖一頓,他找人事總監的微信,給她發了條消息。
顧約淮:【將冉思瑩的履歷給業內的hr都發一份。】
雖然冉思瑩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總還是有漏網之魚的。顧約淮只是想堵住,她在圈內的最後一條路罷了。
既然做了錯事,那也必須承擔相應的後果。
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浴室裏傳來夏雲梨的叫喚聲。
“顧約淮!”
顧約淮回神。
這這麼久了,他居然現在都還沒改嘴的自覺。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他還是走到門外,問:“怎麼了?”
“都怪你剛一直推我,我忘記帶衣服進來了!”
顧約淮挑眉,“你怎麼老甩鍋?”
“我……”夏雲梨也知道理虧,她軟下聲音:“那拜託你,幫我拿一下好好。”
嗓音軟甜得像是草莓,尾音聽着着實勾人。
顧約淮的心下一動,“那你得答應我個要求。”
“你有沒搞錯啊?”室內傳來她手砸水花的聲音,“這你也要提條件?”
夏雲梨靠在浴缸的內壁,簡直無語。
這人真是逮到時機,就要談條件。她現在的情況,已經是喪權辱國,割地沒賠款了。
“那算了。我在客廳等你。”
靠!
這個人!
夏雲梨的臉一紅。他要一直在客廳不走,她就不可能從這出去的。
夏雲梨沒了辦法,閉了閉眼,“你說。”
反正他也提不出什麼太過過分的要求,便由着他了。
於是,她聽見他說。
“——叫聲哥哥來聽聽。”
顧約淮的聲音是極致的喑啞,隔着門板飄進來,有點隱隱綽綽的。
卻勾人得很。
浴缸裏的水越來越涼,夏雲梨的耳尖卻越來越燙。
爲了能快點從這出去,她咬了咬脣,輕聲叫了聲,“哥哥。”
“再叫一聲。”
“哥哥。”
“再叫一聲。”
夏雲梨:“……”
“嘭。”
是沐浴露瓶砸向門板的聲音。
“顧約淮你得寸進尺,快放我出去!”
“……”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春節將至,到處張燈結綵,洋溢着喜氣的氛圍。
在顧約淮的照顧下,夏雲梨的過敏已經全好了。他這段時間又要照顧夏雲梨,又要顧及公司的項目,很是繁忙。
尤其,春節的一週前,《聊齋志異》提檔。
莉莉安遊戲的計劃是,現在國內渠道上線,再在國外各個地區上線。這個行爲很得華國玩家的歡心。
華國玩家苦“差別待遇”已久。
以前海外的廠商的遊戲總在其他國家上映後,纔對華國開放渠道。並且同一款遊戲,華國玩家要付的價格更高,得到的遊戲體驗卻遠不如海外玩家。
這不是當華國玩家人傻錢多嗎?
在這種情況下,華國玩家便會將廠商罵得狗血淋頭。可即使如此,玩起來也覺得心裏不痛快。
然而,玩家們又會開始罵華國廠商。
你們一個個的,華國市場這麼大,能不能支棱支棱?
《聊齋志異》以前所未有的熱度爆了。
極其還原的世界觀,驚豔的美術素材,出色的核心玩法和戰鬥系統,得到了華國玩家的一致追捧。
《聊齋志異》的名氣一路扶搖直上,以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衝出海外。
海外的銷售金額暴漲。
莉莉安遊戲一時賺得盆滿鉢滿,顧約淮更是被評定爲互聯網圈最受歡迎的ceo。
“不能播”幾乎霸榜了所有的八卦論壇,一到午夜場就不忍直視。
譬如現在。
夏雲梨了樂不可支地刷着帖子。
“不能播一看就很行。”
“哥哥的牀大不大,一個人睡怕不怕?”
“男菩薩可以睡我嗎?”
“……”
夏雲梨蜷在沙發上,笑得滿眼淚花。
學到了。這羣小姐妹簡直太逗了。
夏雲梨換了個姿勢,點開微信。
晚上九點了,顧約淮還沒回復。
他這陣子的行程很忙,夏雲梨都怕他的身體會撐不住。前天還飛去米國,和製作人西蒙商談另一款遊戲合作的事項。回來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參加了一檔財經訪談節目。
這家財經媒體名叫貓嗅財經,是資本界的龍頭媒體。他們關注到《聊齋志異》蓬勃的熱度,第一時間就向莉莉安公關部發出了採訪邀約。
好像也採訪了一段時間了。
夏雲梨百無聊賴,現學現賣,給顧約淮發了條信息。
夏雲梨:【哥哥的牀大不大,一個人睡怕不怕。】
顧約淮一直沒回復,看來是還在忙。
夏雲梨退出微信,不經意看見屏幕上的日期。今天好像是顧約淮採訪節目放出的時間?
夏雲梨打開電視,節目剛好纔開始。
她看了起來。
屏幕中的顧約淮,一襲白色的襯衫,極其簡單的裝扮,也依然丰神俊秀,愣是映襯得周圍的燈光黯淡無光。
採訪他的是另一位“十佳記者”,名叫孫樂遊。
他的風格和夏雲梨南轅北轍。他是溫和派的,採訪過程中溫文爾雅,卻字字珠璣。在他的攻勢下,顧約淮波瀾不驚,回答得如魚得水。
夏雲梨彎脣。
媽耶。男朋友還真帥誒。
他們之間的對話,多是專業術語。夏雲梨剛喫完飯,有些犯困。看着看着,竟然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雲梨才悠悠轉醒。
她有些迷茫地環視四周。
室內晦暗,悄寂無聲,只有電視還在放着。顧約淮怎麼還沒回來,夏雲梨看了下手錶。
九點半了。她睡了足足半小時。
夏雲梨打開手機,發現顧約淮十分鐘前回了條信息。
顧約淮:【今晚你試試。】
夏雲梨的臉一紅。
耍流氓倒是比她擅長多了。
睡了一會,口有點渴。
夏雲梨準備去接一杯水喝,卻突然聽見電視機傳來孫樂遊的問話:“那麼最後一個問題,這個是大衆比較感興趣的。顧總,玩家們都覺得莉莉安遊戲這個品牌名很特別,請問它的背後,是有什麼深刻的寓意嗎?”
夏雲梨一愣。
她才發現顧約淮的採訪節目還沒播完,剛至尾聲。於是她又坐回原位,乾脆邊看,邊等顧約淮回來。
屏幕中的顧約淮,也是一愣。
他是業界出了名的清冷煞神。無數公司的團隊都怕與他談判,他帶領整個莉莉絲品牌,能擎天架海,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傳奇。
他本是天上高懸的曙月,也是高山上冰冷的玉沙。
在這個時刻下,他竟然溫柔地笑了,“這和我的愛人有關。”
夏雲梨的呼吸一停。
心裏像是某種預兆,她拿起遙控器,將畫面放大,然後將聲音加到最大。
屏幕中的孫樂遊也很驚訝。
顧約淮在這一正常節目下來,幾乎沒效果。他只是保持着驕矜,優雅的姿態,就像在喝下午茶般自在閒適。
卻沒笑過。
他持續發問:“請問是我們想的那位小姐嗎?”
前陣子,夏雲梨和顧約淮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他又是和夏雲梨合作直播項目,又是高價拍賣下她的油畫作品。
這兩位的身份又不是一般的特殊。一時之間,衆人對他們之間的發展都很好奇。
握着遙控器的手一緊,夏雲梨直勾勾地盯着顧約淮,幾乎屏住了呼吸。
“是。是她。”顧約淮的眸光柔和,似乎連眼梢的淚痣都溫柔繾綣,“她叫夏雲梨,是我愛了八年的女孩。其實當年我是沒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我的家族爲我鋪好了路線,是她給了我鼓勵。我纔去參加了國際遊戲製作比賽。”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爲,你是因爲夏小姐才走上游戲這條征途的?”
“是的。”顧約淮繼續說:“我們年少氣盛,曾經因爲誤會而分開。我從未想過,我們還有機會走到一起。莉莉安遊戲這個名字來源於我日記裏的一句話。”
“哦?請問是什麼呢?”
屏幕中的顧約淮驀地擡眼,定定地看向正中的機位。
夏雲梨恍惚,就好像顧約淮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
——心快要跳出來了。
她幾乎不敢眨眼,顧約淮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與鄭重。
“夏雲梨。”他對着鏡頭,翕動薄脣,一字一頓:“如果再也見不到你,那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透過屏幕,他這句話狠狠撞進夏雲梨的心裏。
她的眼底一熱,眼淚無措地落了下來。
即使曾經被那樣傷害。
即使曾經深處泥沼。
即使重逢她百般冷淡。
也不要緊。
他愛她。
唯一心願,也不過是希望她此生。
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顧約淮的採訪視頻一經播出,所有的八卦論壇都震住了。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直接的示愛。他的名字,和夏雲梨的故事又衝上熱搜,讓廣大羣衆津津樂道。
顧約淮全然不在意網上的風波。他忙到十二點,才勉強處理完所有的事務。
一邊想着夏雲梨有沒有睡,顧約淮驅車回到小區。將車停在車庫,褲兜裏的手機恰好顫動一下。
顧約淮拿出手機,解鎖。
是李清茉發來的短信。
李清茉:【真的不考慮幫我吹吹枕邊風嗎?】
顧約淮頗覺得好笑。
李清茉倒也算鍥而不捨。自從那次在咖啡廳見了一面後,她時不時會問些夏雲梨的情況。同時,會有意無意地做顧約淮的思想工作,想讓他幫忙修補母女關係。
不過兩秒。
李清茉的短信又進來了。
李清茉:【還是其實你的話,她根本不聽。】
居然用激將法。
顧約淮挑眉,簡單地回了一句。
將手機放回兜裏。他拔出車鑰匙,打開手套盒,將褲兜裏的雜物都放了進去。
不經意瞥見紅色的鑽戒禮盒,他的目光一頓。
這是顧約淮前陣子帶到車上的,本想當天就和夏雲梨求婚的。他還準備了浪漫的燭光晚餐,樂團,該準備的都準備的。
他瞞了夏雲梨半天,好不容易把人騙出來了。
結果,她當天喫錯東西,竟然拉肚子。顧約淮別無他法,只能取消計劃,回家帶夏雲梨去醫院。
也就是那時,怕戒指會被夏雲梨發現。他倉促之下,就放進駕駛座的手套盒裏。
這一擱置,便拖到現在。
顧約淮將戒指盒放進外套兜裏,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他近來加班很厲害。今晚什麼都不想管了,只想洗完澡,趕緊好好睡一覺。
銀狐工作室的員工們這一個月也是時不時熬打夜,除了讓行政部提高下午茶的預算,顧約淮還通知人事總監,給銀狐工作室所有員工全線漲薪。
他從來不虧待手下的人。該得的,一分也不會少。
顧約淮上到二十樓。他看了眼夏雲梨緊鎖的大門,若有所思。
小姑娘現在應該睡着了嗎?按照她平日的作息,確實應該進入夢鄉了。
顧約淮收回眼。他走到自己的門前,指紋解鎖後,打開門。
機械的女音響起:“主人,歡迎回家。”
顧約淮走入玄關,手在牆壁摸索一番,按下燈的開關。
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顧約淮一愣,才發現剛剛室內是亮着燈的。意識到這個,顧約淮微蹙眉宇,又打開了燈。
當看見沙發上的纖細身影時,顧約淮的臉色一滯。他迅速打開鞋櫃,換上室內拖,走到茶几的旁邊。
夏雲梨雙手抱膝,像是貝殼生物蜷縮在沙發的一角。
她穿着厚款的杏色睡衣,微闔雙脣,呼吸清淺綿長。逆着霓光,她的睫羽捲曲濃密,在眼瞼下灑下一片陰影,睡相安靜而天真。
睡覺的時候,倒是乖巧得很。
顧約淮忍不住想。怎麼會突然自己跑過來這邊,還睡在沙發上。
他微微俯身,本想叫醒她,問問情況。手剛擡起,看見她安詳的側臉,手又睡了下去。
算了。
小孩兒不懂事,到處亂睡也是正常的事。
於是,顧約淮彎腰,伸出手想抱起夏雲梨。手剛觸及她的手臂,她的眼皮驀地動了動,然後睡眼惺忪地睜開眼。
似乎是還沉浸在夢境,夏雲梨左右環視了下週圍,神情茫然。當視線對上顧約淮的眼眸,她脣角一彎,若有似無地喚了聲:“哥哥。”
顧約淮順勢坐在她的身邊,揉了揉她蓬鬆的長髮。
他的語氣帶了點責備,“怎麼睡在這?”
夏雲梨揉着眼皮,用着小奶音回覆:“想給加班的哥哥留一盞燈。”
顧約淮微怔,然後不甚贊同地道:“客廳留燈,你人可以去臥室睡。”
沒等夏雲梨回覆,他又強調了一遍,“下次不要這樣,容易着涼。”
夏雲梨當年是不足月出生的,長大後,很容易就有小病小痛。因此顧約淮對她的身體情況很關注。
夏雲梨不知道是還沒睡醒,還是沒聽進去。她沒接顧約淮的話茬,頭靠在顧約淮的肩膀,然後驀地冒出一句:“今天的視頻我看到了喔。”
顧約淮愣了一秒,旋即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採訪視頻。他的眼眸不經意閃過一絲羞赧,“不過是些場面話。”
“?”
夏雲梨稍微支起身子。
她不滿地擡眸,神情還殘留睡意,“也就是說,那些只是用來敷衍我的?”
“咳。”
在她愈漸不滿的目視下,顧約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下意識躲開了她的眼神。
夏雲梨見狀,垂下頭,神色看上去像是有些沮喪,“好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她的意識其實還沒完全清醒。腦子混沌,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蓋,自然沒有心思和顧約淮計較這個細節。
睡意正酣,夏雲梨在顧約淮的懷裏隨意找了個位置,窩了進去。
“梨兒。”顧約淮低聲:“困了去牀上睡。嗯?”
夏雲梨揮手,示意他別吵。顧約淮順勢抓住她纖細的手腕,指腹在她的瓷肌上輕輕摩挲。
窗外華燈初上,火樹銀花不夜天。月光悄然澆下,與霓光交相輝映。
夏雲梨的指尖顯得瑩白如雪,溫潤粉嫩。顧約淮看着有些着迷,他的手微挪,右手中指和拇指握成圈,套在夏雲梨的左手的中指。
指節纖細,仍舊很合適當年的尺寸。
顧約淮心裏一動,不經意地問:“給你個小玩意,要不要?”
夏雲梨埋着頭,含混地應了聲:“什麼?”
“小孩兒別問太多,就說要不要?”
似乎是覺得他神祕兮兮,夏雲梨懶得猜,她斬釘截鐵地扔出一句:“那不要。”
顧約淮:“……”
他捏了捏夏雲梨的軟頰,“不行。”
夏雲梨:“……”
這回換夏雲梨無語了。
這人好幼稚。她都快困死了,他還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夏雲梨不搭理他。
顧約淮乾脆垂下頭,咬她耳朵,“快說要。”
男人滾燙的氣息毫無掩飾地襲上耳尖,惹得她的身體忍不住輕顫一下。
睡意登時散了不少。
夏雲梨連忙溢出一疊聲的“好好好。”
她現在只希望這隻粘人的大狗不要再打擾她約會周公了。
顧約淮安靜下來。
夏雲梨的臉頰蹭了蹭他的胸膛,很是睏倦的樣子。
想起等會要發生的事,他的心臟雀躍地,情難自抑地狂跳起來。
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準備。
幻想了無數次的場景。
終於也在這一如往常的今天,到來了。
與他想象的畫面絲毫不同,這只是平淡的一天,卻讓顧約淮覺得,他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天。
顧約淮很難描述自己的現在的感受。像是迎來終結,又像是走向開始。
他的喉結滾了滾,將口袋裏的小禮盒掏了出來。他的餘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夏雲梨,她毫無所覺,像繁茂枝葉間的小鳥,天真地小憩。
雙手小心翼翼地繞過夏雲梨的身體,顧約淮下意識屏住呼吸,打開小禮盒。
在無聲的月華下,鑽戒閃着月亮的光芒,靜謐而美好。
顧約淮凝視它久久。
這枚曾經鎖在那個小房間五年,就如同埋藏在他心裏的記憶盒子,差一點,就無法重見天日。
誰也沒想到。
直到五年的某一天。
她會在展會無意間撞入他的胸懷,輕而易舉地打亂他的計劃,如陽沃雪地擊潰他的心房。
而他一次一次,在她面前,敗下陣來。
顧約淮慶幸。
他們之間,從來不是精心的安排,只是因爲他們本該再度相逢。
顧約淮笑了起來,他取出那枚瑩白流光,緩緩套入她的中指。
就像老電影裏的慢鏡頭。
戒指圈住女人瑩白纖細的指節,每推進一分,顧約淮的心臟就塌陷一分。她手指每一次的晃動,落在顧約淮的眼裏,都像是慢放那樣清晰。
心動得無以復加。
戒指推動到手指末端。
就像是到達世界的盡頭,月亮也終於套住了她。
夏雲梨仍是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埋頭闔着眼。
顧約淮彎了彎脣角,覺得她可愛極了。
他湊到她的耳畔,嗓音是極致的喑啞,“戴上了,就是我的人了。”
男人的呼吸灼熱,夏雲梨的耳尖被撩得發熱。她含糊懵懂地“嗯”了一聲。
顧約淮直勾勾地凝視着她的側臉,指腹摩挲她指間的那枚戒指。
他的動作引得夏雲梨微惱,她頓時睜開眼睛,直起身子,伸手拍上顧約淮的側臉。
她抱怨,“狗子,你別煩我了。快讓我睡會。”
下一秒。
夏雲梨的眸光一凝,視線落在了指間的光芒。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的情況。
顧約淮問:“開心?”
夏雲梨沒接茬。
顧約淮撫了撫她的臉頰,輕聲回答:“我開心。”
夏雲梨此刻再無其他思緒,腦子徹底停擺。
良久。
她無措地冒出一句:“……你耍詐。”
他趁自己腦子不清醒,就定了終身契約。
顧約淮笑了,“只要你是我的,耍詐算什麼?”
夏雲梨收回在他臉上的手,垂眼,看向戒指。她伸出手,反覆撫摸着。
她的沉默讓顧約淮驀地心慌起來。攬着她細腰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夏雲梨鴉青的睫羽顫了顫,下意識看向他,也讀懂了他臉上強烈的不安。
“或許因爲過往,在你的眼裏我是一個冷心冷情的人。這段時間,我也很小心翼翼,怕你會胡思亂想。”夏雲梨倏地開口,“我一直沒跟你提過我的家庭。我的父親讓我不相信愛,更不相信愛能持續。在我眼裏,“永遠”永遠遙遠。”
在這一刻,夏雲梨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她自以爲自己永遠冷靜,卻在與他分開後的日日夜夜。
會歇斯底里地大哭。
會自欺欺人地說孤獨也沒關係。
會用竭盡全力地嘗試忘記光。
身處深淵也沒關係,只要光依然是光,不照亮這方寸須臾也沒關係。
夏雲梨的右手驀地收緊,與他十指緊扣,“即使我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可總有個傻子滿腔孤勇地站在原地,一直一直等。直到很後來的後來,我才發現,我一直愛你。”
“——從未停止。”
他總是安靜地守着自己。
用盡所有的力氣剋制着,不靠近自己。用傻得可憐的方式,告訴她。
——你是值得被愛的。
“也許我對未來仍然懵懂,也不敢奢求遙遠的永遠。”夏雲梨的眼眶漸漸紅了,“但是我想求求你,至少也能給我一個明天。”
一個值得我歡欣雀躍的明天。
不在乎在哪天戛然而止。
只要你在,我在。
顧約淮閉了閉眼。
他撫摸着她的臉,語氣輕輕:“這枚戒指是我大學買的。”
彷彿五雷轟頂。
夏雲梨的呼吸一停。
顧約淮繼續說:“我當時和父母爭取過。他們同意,只要你願意,我們大學也能結婚。”
“在後來的五年,我反覆地在想,如果我當年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會改變了。”
夏雲梨的眼淚落了下來,像是砸進了顧約淮的心裏。
“雖然遲來了五年。但是我答應你……”他啞着嗓子:“我未來的每一個明天,都是你的。”
夏雲梨定定地凝視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五年前的夏雲梨,一定無法想象。
五年後的今天,在她鏽蝕的夢裏所希冀的一切,竟然會如期而來。
沉默須臾。
迎着月光,夏雲梨抹了把眼角的淚痕,義無反顧地撞上顧約淮的脣齒。
心臟滾血,呼吸紊亂。
火一直燒,燒得空氣都焦灼難耐。
在這瞬間。
兩人心甘情願地陷在這個須臾,生來死去。
——如果我早知有這一天。
我便會在那個黑雲壓城,天際燒紅的夜晚,勇敢地和你私奔。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終於完結辣!
這是我的第一本文,寫的時候有不少低估,但是好在有你們的一路陪伴,謝謝
求個作收嗷!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人回,但還是問一句,有什麼番外想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