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狂人日記》二
洗漱、扎頭髮、換衣服,林熹做好準備工作後,又開始臨時抱那已經抱了許多遍的佛腳——刷顧家聲曾經執導兼編劇的電影。
然後掐着時間,最後去衛生間照了照鏡子,確定沒問題才滴了個的趕往試鏡現場。到試鏡現場後的第一件事,還是去衛生間照鏡子。
鏡子裏的人衣衫整潔,頭髮整齊,臉上略微有些薄汗,彷彿還冒着熱氣。
她用雙手接了冷水在臉上撲了撲,剛要出去時,就聽到路過的工作人員議論:“張詩雨試完,就剩最後一個了吧?”
張詩雨是一個童星出身、08年靠一部古裝偶像劇走紅的明星,和孫依一樣,是四小花旦之一。電影和電視劇資源都有,話題度和流量從沒少過,現在正當紅。只是因爲沒拿獎,地位穩居二線,但片酬比之於一線明星是差不了多少的。
現在的流量小鮮肉小花,雖然地位不及一線或者超一線明星,但出演網絡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或者電影,片酬是不比超一線、一線影帝影后差的。當然,真正的口碑佳作他們是摸不到的,他們上名導的電影不僅沒片酬,還自己花錢去上,就爲了鍍個金,提升一下逼格,反還要連累電影的口碑。
從今年起,電影觀衆開始變得比從前理智,已成名、有一定江湖地位的老導演們看出流量對電影的幫助並不大,大多沒再讓流量們加盟。
“對。顧家聲的電影,除了那些和他合作過的巨星以外,哪個演員不是趨之若鶩?最後這一個是什麼來頭?都沒聽說過。”
“是個新人吧。”
“顧導向來喜歡用人氣巨星,她怎麼進試鏡名單的?”
“不知道,也許是有金主呢?”
林熹臉上的熱度是降下來了,心裏的熱度又上去了,早前的緊張和興奮早已經去到了爪哇國。此時,她簡直是心亂如麻——來試鏡的,都是已經走紅的大明星,她真的能拿下這個試鏡?
她正忐忑着,試鏡室的門突然打開,張詩雨從裏面出來,氣質比電視上看到還要好。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面無表情實則心跳如擂鼓地和神情自然低頭看手機的張詩雨擦肩而過。
只聽工作人員叫了聲“林熹”,她應聲上前,推開門,走進試鏡室,將忐忑和緊張都關在了門外。
試鏡室內坐了五個人,最中間的是顧家聲,何開智坐他旁邊,另外還有兩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一個看上去很嚴肅的中年女人。
林熹一進來,一個國字臉,也就是孫依的姑父李悟得,當場皺了眉頭,毫不客氣地發難,臉上的肥肉隨着他說話的聲音一抖一抖的:“她誰啊?出過什麼作品,就來參加顧導的試鏡?”
另一個菱形臉男人附和:“其實剛剛試鏡過的那一批,好幾個妞都還不錯。這一個,一沒名氣二沒作品,純粹是來浪費大家時間的。”
他們講話完全沒顧忌林熹在場,林熹聽得心裏不舒服,但也只能漠然地當做沒聽到——她現在地位太低,不足以讓別人講話時顧忌她的感受。
好在何開智沒讓他們多說,就先開口解圍:“先介紹下你自己。”
林熹簡單地做完自我介紹,顧家聲在一張紙上寫下些什麼,讓工作人員遞給她,讓她根據上面的提示,對着鏡頭做表演。
工作人員將那一頁a4紙遞給林熹時,她看到,上面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節設定和臺詞,雪白的紙面上就只有一行行書——兩個字,“雨巷”。
一般人都會根據這個詞,以雨巷爲背景,構築一個場景自己加臺詞和情節。但是,林熹向來以靈感爲上,愛跟感覺走。
這個詞,第一時間讓她想到的,是戴望舒的詩。
她心裏默唸着: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的,
像夢一般的悽婉迷茫。
……”
她背對着鏡頭,隨後轉過身來,面對鏡頭,試鏡官們就看到,顯示屏上,女孩兒眉不畫而翠,脣不點而朱,肌膚是健康的白,頰上因曬過太陽猶有餘紅,臉側的幾縷碎髮因汗溼而黏在肌膚上,卻沒有雜亂和狼狽,反襯托得她的耳廓、下頜、五官的線條利落而優美。
而這張美麗的面孔上,卻出現了悽婉迷離的神情,令人禁不住心生憐惜。彷彿不管她做什麼,都值得原諒。
她的哀怨的眼神中,透出幾許迷茫,使見者忍不住想要爲她指明方向。
林熹只做了這樣一個表情,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顧家聲就打斷了她:“下一個。”
工作人員又遞給她一張紙。
紙上仍然只有一個詞——“錯誤”。
對一般人而言,這個詞比“雨巷”還玄乎。雨巷好歹還是個場景,而“錯誤”則是虛的。
到底是什麼錯誤?有些人想到的,可能是拿錯了行李,又或者是愛人之間產生了什麼誤會……能構思的“錯誤”很多,但林熹此時,什麼都想不到。
她幾乎是一看到這個詞,心裏就只剩下一首鄭愁予的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於是,試鏡官們看到近景鏡頭中,女孩兒偏頭,眼瞼一擡,喜悅便通過她的那雙眼傳達到每個人心裏,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一樣。
然而下一瞬,她眼睫一顫,眸光裏的喜悅便散得一乾二淨,猶如一朵盛放的海棠轉瞬枯萎。
她沒有多餘的表情,僅一個眼神,便完美地詮釋了什麼是“蓮花的開落”。
林熹原本還想着是不是要把詩裏的描述對象演個全套,然而這一次,依然是,她剛給出一個眼神,就被顧家聲叫停。
下一個詞,是“相思”。她聯想到了李龜年流落湘潭時,在湘中採訪使舉辦的宴會上唱了王維的五言詩《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曾作詩一首《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於是,她對着鏡頭,回眸一笑,卻又不是對朋友的欣喜,而是重逢情人時的悵惘。她心裏想的是一個人獨自走到小徑的盡頭,落花繽紛,而她的身影卻那樣孤零又悵惘地消失於花叢中。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鏡頭裏的表現怎麼樣,林熹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三次表演,每次她都只做了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就被顧家聲叫停。
先前爲難她的李悟得和另一個男人眉頭緊皺,旁邊的女試鏡官也因爲不知道顧家聲怎麼想的皺緊了眉頭。
於是,林熹看到的,就是三張眉頭緊皺的臉,和一個點了點頭淡聲讓她回去等消息的顧家聲。最後,只剩下一個何開智對她和善地笑了笑。
她有些沮喪,回想起昨晚那個功成名就的夢,臉上火辣辣地疼。成名哪裏那麼容易?幾十萬人在這個圈子裏想要爭出頭,最後真能出頭的又有幾個?
此時,即便她是一個相信科學的無神論者,也忍不住暗歎夢果然都是反的。滿心希望而來,滿載失望而歸。
不遠處的工作人員看她出來時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不由交頭接耳:“這別是個資方弄來的關係戶,讓顧導不得不試鏡吧?”
“講道理,這純粹是浪費時間。顧導的戲,光是這個名頭,就有多少人爭着要演。爭到一個試鏡機會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
……
也許是因爲工作中大家都不喜歡空降的關係戶,也許是因爲林熹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實實在在的nobody,他們的聲音並沒有避諱她。
林熹的信心被打得七零八碎,她剛要走出試鏡部門,試鏡室裏的五個人已經出來。李悟得叫住她:“林熹是吧,你先留會兒。”
何開智見狀,忙幾步過來,一手勾住她的肩往自己懷裏帶了帶,說:“我們先約好的,你有什麼事兒要說,等我回來告訴我,我幫你轉達。”
李悟得臉色頓時就變了,看向林熹的目光也十分犀利。
林熹知道,如果她確定能拿到角色,那肯定就是當場就能簽約了,而不是和李悟得私下談。李悟得叫住她是什麼心思,已經一目瞭然。
走出華影製片公司的大樓,何開智已經放開她。
林熹儘管心情低落,但也識相地向何開智道謝:“謝謝你幫我解圍,我請你喫飯吧。”
何開智叼着根菸,眯眼笑了笑,說:“行。你請客,哥埋單。”
林熹不好意思再讓他破費:“……那還是不請了吧。”
何開智點點頭:“今天我還有事。改天我請你。其實吧,哥也就是想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前你打了石慶收都拿到畢業證了還要跳湖,這一次再把李悟得給打了,又得罪一圈內人,萬一對這個圈子失望覺得前途無望改跳樓怎麼辦?正所謂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誰叫哥就這麼副熱心腸呢是吧?”
林熹默了默,說:“我沒想跳湖。”
何開智抽了口煙,說:“這次試鏡,你也別太難過,畢竟是個新人,失敗是正常的。你試鏡不失敗個幾十上百次,好意思說是演員?你可別又去跳湖了啊,頂多下次有合適的機會哥再聯繫你。”
這樣說,幾乎就預示着她沒爭取到這個機會。但因爲何開智這插科打諢的話,她心底的難受反倒被沖淡了些,堅持提醒他:“我沒想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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