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阴差阳错
這是永宁县裡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大的宵金窟。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金楠木的匾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楼中传出丝竹声声,欢笑不断,真個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了。
不過此刻,天外楼中最大的风雅涧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裡临阁面窗,楼上马鞍型观台,楼下戏台云袖轻摆、纤腰慢拧,丝绦飘飘,笙歌绕梁,风雅涧裡摆着十人的八仙大桌,上头摆满了月饼点心琼露佳酿,桌边长随侍立,桌旁却只坐了两個男子,一面摇头晃脑地听曲赏戏,一面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对方。
左边那個年轻的书生便是梁铮,今天他是应李世清之請来的。此刻他表面上看着台上的歌舞升平,暗地裡却在不住地留心着对面。
那可是被“自己”绿了的男人呐……
作为头顶长草的人,居然這么好心宴請老婆的姘夫,而且還能怡然自得地欣赏歌舞……
沒有丝毫“偷偷摸摸地跟在老婆身后,每次到她和男人走在一起时会如芒刺在背,却又忍不住不去看,于是一边流露出凶狠的眼神,一边握紧拳头使得指甲都深深的陷进肉裡”的觉悟,可怎么行!
他這是当真一点儿也不知情,還是天生喜歡做王八?
而右边的李世清也在偷偷地打量梁铮……
他虽然受了坛主鲍勇的严令,今天务必把对方拉拢過来,但终究沒有勇气把梁铮請到家裡——那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嘛!
不過,即便是在這“天外楼”中,和這個给自己戴满绿帽的男人同桌饮酒,也依然让他觉得坐如针毡。
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裡摸爬打滚過多年的人,常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养成了李世清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因此尽管此刻他恨不得拿起手中的酒壶砸到对方的脑袋上,但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的愤懑。
很快地,偷瞄彼此的目光终于在不经意间碰上了,于是两個心思各异的男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毫无营养的干笑。
“啊哈~啊哈哈哈~梁大人——請!”李世清率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员外真是太客气了。”
梁铮却只浅尝辄止,对方意图不明,种种疑窦千头万绪,他可不敢多喝,但对方既未說破,自己也难问端地,只得陪着东拉西扯地闲聊。
不過這個闷葫芦并沒有打太久……
很快,当李世清第三次举起酒杯的时候,风雅涧的房门被又一次推开,一溜烟走进的十二個女孩子人手一個托盘,上头整整齐齐地码着黄澄澄地元宝金锭,耀眼的光芒在烛火下映得满室生辉。
梁铮一怔:“李员外,你這是……?”
“大人不必疑虑,”李世清呵呵地笑着,“這些都是老夫的一点心意,谢過大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大人有所不知,犬子正在杞县游学,也不知怎么地就得罪了红娘子,被烙上了鸡公山的拘魂令。老夫为此是寝食难安呐~~”
“啊……”
“老夫就這么一個儿子,他若是有個三长两短,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還如何活得下去?多亏大人英武果决,收拾了鸡公山的一众响马,這可不是救了老夫一命么?”李世清唏嘘不已。
他的确有個儿子李信,自小就送去杞县游学,如今不在身边,但拘魂令一說却是子虚乌有的瞎编,纯粹只是为了给贿赂梁铮找個借口罢了,明眼人一看就知,也不会去详究端底,自然可以信口雌黄。
他大约地调查過,知道梁铮此番筹办团练是掏光了家底,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自恃這一下雪中送炭,自然正中下怀,梁铮断然沒有拒绝的可能,那么鲍勇交代的事情,也就算是完成了。
他并沒有猜错……
因为自己的话還沒說完,梁铮身后侍立的苏清和与徐虎二人,眼裡就已经闪出了亮光。
尤其是苏清和,他是梁府的管事,除了为梁铮筹备团练,還经手着梁家所有的财政,对于眼下梁铮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他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這一笔钱起码够支持全团一年的饷银了。
然而梁铮却依然迟疑着、沉吟着……
所谓“救命之恩”他当然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明白的却是,李世清好端端地贿赂自己干嘛?
自己這個“团练总兵”或许在别人的眼裡是了不起的“大人”,但武大烈所過,李世清原名李精白,曾经官居山东巡抚、兵部尚书,眼下虽然退了,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這個“总兵”既无品秩,又无实权,還不管民政——等于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
那么他给自己送银子的意义就很耐人寻味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员外太客气了。”沉吟了片刻,梁铮起身一揖,不动声色地說道,“在下既受朝廷重任守护一方,清剿响马本就是分内之事,算不上什么奇功,员外何必如此见外?”
李世清不由自主地脸色一沉!
他是久历官场的人,如何听不出梁铮的语气并不是普通的客套?但是他却想不出明明已经财政吃紧的人,为什么会拒绝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過沒关系……
好在他還有第二手准备!
此时台上笙箫丝弦渐住,歌舞已歇,只筝箫之音幽幽袅袅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楼上下都爆发出一阵骤雨般的掌声、喝彩。李世清冲着身后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厮立时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开,不一会儿就到了楼下的舞台边儿,凑着老鸨儿嘀嘀咕咕地也不知說了什么,那老鸨儿顿时眉开眼笑。
此时台上的两位舞姬刚谢了幕,老鸨儿冲她们一招手,便带着径自上了二楼风雅涧,冲着梁铮一個万福,道:
“草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分位悬殊,不敢造次厮见,不想大人今日竟然移驾到了我這天外楼,草民有失礼数,真是该死该死——小月、小昭,還不過来见過梁大人!”
“梁大人万福。”两位舞姬流眸一盼,盈盈福了下去。
梁铮顿时眼前一亮,只见二女穿着同样的枣花罗碧紧袖衫,吴绫裤下一双天足较小玲珑,愈发显得洛神下凡、出水芙蓉,但更奇的是二人不但装扮一样,居然长得都是一模一样,黛眉如山、瑶鼻如琼,羊脂玉般的脸庞上一双秋水清如碧波,和梁铮目光一接,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這两個女子都是天外楼从小养起的清倌儿,专门撑台面的,”李世清瞥了梁铮一眼,“我瞧大人的府上都是男人,身边也沒個知冷知热的,不如就把她们买来送给大人,早晚也有個人服侍起居。”
听他這么一說,梁铮心中一凛,更是疑云重生!
送钱又送女人,而且出手阔绰,那些金子就不用說了,眼前這两位舞姬既然是天外楼用来撑门面的台柱,那定然是花了血本养出来的的,何况看她们的气质模样,将来也定是這楼裡的花魁备选,要给她们赎身,這银子還不得花得跟淌海水似的?
這家伙到底是想干嘛,又偏偏不肯明說,非要和自己打哑谜……
這种目的不明的豪礼,谁敢收呀?
他下意识地刚想摇头,却不料一转眼,对上了李世清的眼神……
那眼神灼灼的、热热的,裡面有期待、有焦虑、有羞耻、有恐惧……仿佛生怕自己又不答应似的,不免心中一动:
他這么紧张做什么?刚刚送银子的时候好像都沒看他這么着紧啊……
难道這两個女子……
他又看了看這两位舞姬,刚刚仓促之下梁铮并沒细看,這一回细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肤如凝脂、螓首娥眉、目似秋波、齿如瓠犀……這不活脱脱就是照着孙紫仙的模子刻出来的么?
其实二女的长相眉眼和孙紫仙只有三分相似,但梁铮既先入为主地有了這個念头,却是不禁越看越像,同时心裡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原来這“绿帽王”知道自己的原身和妻子的勾搭,這才摆了這么一出啊……
送钱,又送女人,送的還偏偏是长得有几分像孙紫仙的女人……
這不是明摆着就是告诉自己:“老子钱也给了,女人也给了,請你以后离我老婆远一点”么?
难怪他的眼神会那样,生怕自己拒绝,自己要是一摇头,那不就暗示“這些女人老子都看不上,老子就是喜歡做隔壁老王”嘛……
而另一方面,李世清的神经也是绷到了顶点!
這两個名叫小月、小昭的女子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她们不是别人,全都是白莲教河南分坛的秘党,是鲍勇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想办法塞到梁铮身边的桩子。
白莲教惨淡经营,每次吸纳教徒,都会从中挑选姿色良好的少年男女好生栽培,或打入各行各业为弥勒教卖命,或埋入达官显贵身边刺探消息,甚至控制他们。
当时鲍勇本来是安排另外两個人的,但是李世清却坚持认为這两個人更符合梁铮的喜好。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的眉眼有几分孙紫仙的影子,而在他的眼裡,梁铮和孙紫仙有染,所以梁铮挑女人的品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今看到梁铮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自以为了解了对方的心思,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如何?這两位女子,大人可還满意?”李世清紧张兮兮地问道。
他是不能不紧张……
人是自己选的,鲍勇见他敢驳自己的回,已经是老大的不高兴,甚至临走的时候還撂下了狠话:
“你选的人,若是姓梁的不要……就准备好把夫人送出去吧。”
而梁铮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既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轻轻一揖,笑眯眯地回答道。
自己正不知该拿孙紫仙怎么办,這個理由倒好,正可以此为借口断了這一份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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