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寬容的黑衣紳士
聽着約克的講述，伊格本來因爲參悟禮儀之道而收穫的愉悅蕩然無存。
有這樣的蟲豸在「塔列克」，城市的風氣還怎麼能好得了呢？
按照伊格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像是克拉帕姆這樣的弱者，本來根本就不該享受現在這種程度的地位和優待。
更別說提攜自己的女婿，以至讓他有能力勾結外部的勢力販賣迷月草了。
畢竟他們雖然有貢獻，可說到底也只不過就是弱者罷了。
通過權勢給予弱者遠超自身實力的影響力，不僅像是讓小孩拿巨劍一樣滑稽，而且未必就對弱者本身是件好事。
後來，伊格諮詢了包括瑪俐、博伊斯、奧斯瓦爾和天平教會的多納休牧師在內的「塔列克」的真正上層的意見，自身的想法有所動搖。
最後他做完權衡，認爲將這些沒能成爲信徒，卻又在教會未發跡時期做出貢獻的人捧至高位是利大於弊的舉措。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塔列克」在迅速發展的同時，社會總體也保持了穩定。
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伊格看着把事情都交代乾淨之後，整個人都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約克。
以及他周圍同樣跟着他死死地以頭抵地，一副無比順從的姿態的“拍賣會客人”們。
他們的後面，還有至今沒醒過來的一票昏過去的人。
覺得有些可笑，又覺得合理。
無論是從這些人身上一眼就能看出其名貴的服飾，還是從伊格認出來的那幾個大商人來看，這裏都是早不愁喫穿的富人。
他們卻還是要往迷月草的買賣上伸手。
顯然，一個個都被利益矇蔽了理智和良知。
看來在不斷高漲的迷月草價格的刺激下，總是會有人鋌而走險。
念及至此，伊格冷冷地笑了笑。
說起來，當下迷月草交易的利潤空前巨大，幕後推手還是他自己。
畢竟在大地父親教會統治「塔列克」的時候，迷月草雖然也不是什麼能擺在檯面上的東西，但好歹並不在衛隊的管束範圍內。
在當時，被抓住的毒蟲從來都不是因爲吸食迷月草而被捕。
他們基本都是因爲湊不齊購買迷月草的錢所以去偷去搶，抑或是抽得神志不清了胡亂攻擊別人才被衛隊抓了的。
所以在那個時候，迷月草價格比較穩定，基本在每克8-10銅左右。
可現在「塔列克」是在黑衣之禮的統治下了。
根據“塔列克居民規定”，吸食迷月草是重罪，販賣迷月草更是上至死罪。
衛隊長官博伊斯在得到了伊格的命令之後，以嚴厲的姿態打擊城內的毒蟲和毒販。
他甚至還定期到兩個入城口巡視，儘可能掐斷迷月草的外部輸入。
因此，整個城市的風氣很快就被澄清。
伊格爲此還特意嘉獎了博伊斯。
只是，這樣一來，迷月草因爲貨源稀缺，價格節節升高。
而城內的需求雖然被打壓了個七七八八，但總會有些漏網之魚。
再加上很多往來的商旅本身就把迷月草當做解乏提神的工具，入城之後找不到購買的地方，也捨得加價走見不得光的途徑。
所以暗中的交易一直存在。
伊格對此並非毫不知情。
但他本以爲這樣的“黑市”會隨着衛隊一輪又一輪的掃蕩而漸漸銷聲匿跡。
他需要做的只是耐心地等待而已。
殊不知，早就有人找到了繞開衛隊監管的辦法，還堂而皇之地開了個“拍賣會”。
簡直就是在狠狠地打他的臉。
這裏面的參與者顯然不只是外來的毒販。
沒有「塔列克」本地人，而且是在「塔列克」本地具有一定地位的人做內應，那些毒販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把事情做到這個地步。
他今晚捉的這個克拉帕姆的女婿就是很好的例子。
或許克拉帕姆本人對於自己的貢獻還是有比較清醒的認知的。
但他身邊的人未必。
被捧得久了，當真以爲自己一家都配得上極高的優待了。
繼而變得飄飄熱，不把規則放在眼裏。
他們的放肆給伊格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到底該怎麼處理約克呢？
正常來說，當然是要等審訊完所有的人，尤其是克拉帕姆本人之後再做決定。
但是伊格隱隱感覺，克拉帕姆和這樁案子並沒有牽扯。
他曾經親自考察過克拉帕姆，當然對他有些印象，知道這個人爲人老實。
當初也是拗不過關係很好的老德雷克，才加入了神殿的施工隊伍。
雖說物質條件能改變人，但克拉帕姆年近七旬，在平民當中已經算是絕對的高壽了。
很難想象他對於財富的慾望會強烈到驅使他參與進迷月草販賣這樣的事情裏。
同時，要求這樣一個老人監管住自己正值壯年的女婿似乎有點強人所難。
就算真要處罰克拉帕姆，也多半隻會是象徵性的懲戒。
所以最後，問題還是要回到約克的處理上去。
或者說，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殺的話，伊格自己這裏知道是與克拉帕姆無關，但架不住有心人往“打壓非信徒”的方向去想。
畢竟哪怕伊格公開宣佈所有判罰只針對約克，但怎麼想，淨羽皮革廠也不可能獨善其身，作爲廠長的克拉帕姆也難免失勢。
一直被樹立爲標杆、給草創之初的黑衣之禮立下功勞的克拉帕姆都被消解了權勢，「塔列克」裏那麼多平民非信徒會不會對自己的未來發展也失去了信心？
現在城裏的這股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會不會就到了頭？
但不殺的話，等於就開了個極其惡劣的先河。
到目前爲止，所有被抓住的毒販全都掉了腦袋。
而要是克拉帕姆的女婿保住了腦袋，即使是以終身監禁爲代價保住的腦袋。
是不是也會讓更多同樣在「塔列克」擁有一定權勢的人變得心存僥倖乃至肆無忌憚？
而平民們是否也會因此認定這座城市是和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的腐朽之處？
正在伊格的心中進行權衡的時候，廠房外一連串的腳步聲響起。
伊格向大門口一望，有些驚訝。
本以爲是毒販們散佈在淨羽皮革廠的援兵到了，沒想到來的是自己的親衛。
只見身披輕便棕褐色皮甲的親衛們從廠房外魚貫而入。
他們身上的皮甲或多或多都沾了些血跡，看起來是與廠房外的那些哨衛打手們發生過戰鬥。
伊格點了點，八個人一個都沒少，頗爲滿意。
他倒不是因爲自己的親衛中沒有出現傷亡而覺得滿意。
他真正高興的是自己的眼光還可以，沒有放哪個廢物進親衛隊。
這八個親衛本身就都是精銅階，還掌握了【優雅碎顱】，要是有人連廠房外那些頂天不過精銅階的打手都解決不掉，那伊格反而要謝謝打手們幫他除掉了親衛隊中的雜質。
至於說親衛們人數上有劣勢，那完全不在伊格的考量範圍之內。
連一個打八個都做不到，還好意思當“黑衣之禮”的精銳？
站在親衛隊最前面的，是伊格的傳令親衛蘭伯特。
這位人高馬大的短髮男人帶着隊伍在伊格面前站定，對地上粘稠的血液恍若未覺，行了個禮道：
“伊格大人，我們根據作戰前的計劃，在確認淨羽皮廠外圍出現異動後就開始收網。”
“對廠區外的街道和廠區內的各個角落都完成了搜索。”
“到目前爲止，我們一共消滅了二十一名敵人。”
“俘虜了兩人。”
“其中一人本來就昏迷在地，還有一個在戰鬥前直接交代身份投降了。”
伊格聞言，點點頭道：“那兩個人呢？”
“兩個人都被我們打暈捆起來了，現在扔在門外。”
“那個原本就昏迷的人我怕他醒過來，所以又給他腦袋來了一下。”
說着，蘭伯特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伊格不在乎被俘虜的兩個打手。
他們的身份註定了他們能提供的信息有限。
但親衛們的舉動未免有點太隨意了。
因此，伊格面色不變，不緊不慢地對蘭伯特道：
“這麼說，你們把俘虜直接丟在門外。”
“是想讓埃裏克替你們看着俘虜，好讓你們在我面前都能露個臉？”
伊格的聲音並無起伏，卻讓八個親衛全都汗毛直立。
“沒有”“沒有”的否認聲立刻響起。
看着冷汗直流的衆親衛們，伊格擺了擺手，沒有再深究這個問題：
“去把這個廠房裏的人也都抓起來吧。”
“和門口的三個俘虜一起送到城北監獄。”
以蘭伯特爲首的一衆親衛聽到命令，如釋重負，當即朝着那些或跪或躺的毒販們走去。
親衛們的心思並不難猜。
畢竟這幾年，他們一直枯燥地在重複操練和站崗兩件事。
城裏有什麼事情，都是讓衛兵直接解決了。
親衛們根本就沒有發揮自己實力的場合。
現在好不容易執行這個祕密任務，有了表現的機會。
自然都是想着能在伊格面前露露臉。
所以伊格也不打算苛責他們。
俘虜毒販的過程很順利。
或許是因爲沒有被伊格直接殺死的緣故，不少人覺得自己還有活命的機會，所以十分配合親衛們的動作。
這場行動以親衛們和埃裏克一道帶着俘虜趕往城北監獄告終。
伊格則回到了他位於萊頓街的家——現在萊頓街沒有了14號，或者更準確地說，2號到18號的所有房子都被拆除，並最終成爲了一個極其寬敞，帶有庭院的三層宅邸。
伊格沒有驚動已經入睡的瑪俐，而是讓管家備好水，洗了個澡，隨後迅速換上一身乾淨黑袍，來到宅邸最深處的祈禱室。
這裏始終都空無一物，更能突顯出白牆上的紅色長方形。
接下來是每天三次祈禱中的最後一次。
伊格神情肅穆地向着牆上的長方形跪倒。
口中讚頌着偉大神明的至高無上。
眼睛開閉間，他的視線慢慢地被一抹不知從何而起的猩紅光芒佔據。
直到已經看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只能感知到眼前彷彿由流動的血液構成的長方形，伊格才倏然反應過來。
這是神明的啓示！
他的內心欣喜若狂，所有凡俗事務給他帶來的壓力好像在一瞬之間就煙消雲散了。
這就是偉大的禮儀之神！
是伊格，和所有黑衣之禮教會成員的主宰者與破妄者。
正如同親衛們只需要遵從伊格的指示而行動，不需要也不應當多嘴地去問緣由一樣。
伊格也只需要遵照神明的諭旨。
而且，他給親衛們下達的命令可能有誤，畢竟他只是個凡人。
但偉大的禮儀之神賜予他的神諭卻註定是完美的。
他所信奉的神明就是如此的全知全能！
伊格心潮澎湃地緊盯着視野中唯一存在的長方形。
任由長方形上那彷彿是有了生命一般的血液融化到地上，然後緩緩流進他的身體。
改造着他的肉體和靈魂。
他感受着一股股帶有神明意志的暖流沖刷他的靈魂。
引領他走向那“紳士之路”。
隨着融合的不斷深入，伊格自己的認知被理所當然地改寫、塑造。
他並沒有因此失去意識。
恰恰相反，他的大腦在瘋狂地轉動——
到底什麼是“紳士”？
他開始思考這個突然鑽進他腦袋的問題。
思考。
思考
突然。
一道靈光閃過。
就好像是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
是啊！
他明白了！
讓敵人以最快、最美的姿態死亡，固然顯得有禮貌，但這只是“紳士之路”上的一小步。
可以謂之“仁義”。
而想要繼續前進，光靠仁義是不夠的。
必須要“寬容”。
因爲仁義的力量是有極限的！
仔細想想，伊格從來就沒有事先通知過自己的敵人，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頭顱會被打爆。
萬一別人需要裝飾一下自己的頭顱呢？
萬一別人想要提前清理一下自己的鼻腔呢？
伊格有了明悟。
這恐怕就是爲什麼我遇到的敵人往往不願意主動把自己的頭顱送過來讓我打爆吧。
不給他們一些時間準備，就讓他們匆匆赴死，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呢？
怪不得！
怪不得！！
思維逐漸凝練，伊格的視線也恢復正常。
他盯着白牆上的紅色長方形，又是一叩首。
心中全是對神明的感激。
“仁義”加“寬容”。
他現在是一名高雅的黑衣紳士！
他知道該怎麼處理約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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