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致命消息
在「塔列克」城主府的會客室裏，伊格靠在自己的皮質椅子上，有些無奈地看着對面坐的老人。
老人身材並不高大，身形也有些佝僂。
穿着一件由上等羊毛編織而成的柔軟外套。
花白的頭髮稀疏、凌亂。
面容消瘦，皮膚鬆弛滿是歲月痕跡。
面對亦不年輕，但年齡遠小於他的伊格，老人神情恭敬，夾雜着極爲強烈的愧疚。
他那帶有幾分頹廢倦怠的肩膀低垂下來，整個人都顯露出一股暮氣：
“伊格大人，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就讓‘淨羽’這個名字永遠地在塔列克消失吧。”
“發生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件，我本人作爲廠長，難辭其咎。”
“實在抱歉，伊格大人，我辜負了您的期待，也有愧於您對我的信任！”
說話間，克拉帕姆又站起來，深深地行了一禮。
看到他那喫力的姿態和臉上不自然的紅暈，伊格趕緊揮手示意他坐下來。
這已經是克拉帕姆這周第二次來城主府告罪了。
前兩週還要誇張，這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基本每天都會親自到城主府的對外辦事處登記，預約和伊格會面。
會面的內容無非就是一件事——道歉告罪。
其實在約克被捉住後的第二天，包括克拉帕姆和她的女兒在內的可能和案件有牽連的人就都接受了衛隊的調查。
最後證明，販賣迷月草的事情只有個別淨羽的中高層知情。
人數衆多的打手很多都是約克從廠子外的地方找來的。
按照賈裏德的說法，祈日商會也解決了一部分人手的問題。
尤其是幫忙訓練招募了那些直接在拍賣會現場護衛的打手。
單單隻看「塔列克」上層的話，這起迷月草拍賣案的牽扯麪並不廣。
基本符合伊格的預計。
畢竟稍有腦子的人都知道，像是販賣迷月草這樣可能招致死刑的買賣，知道實情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這也是爲什麼對在淨羽周圍巡邏的兩個被俘虜了的打手的審問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他們既不知道“祈日商會”，也不清楚他們晚上放哨守衛的淨羽皮革廠裏到底在幹什麼。
當然，關於後半部分，典獄長阿特伍德在給伊格的報告裏說的是“可信度存疑”。
被抓住的打手，自然是要辯駁說自己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
況且說實在的，僱主要他們給一個神神祕祕的集會放哨，每晚根據具體時長開出80-100個銅幣的高額報酬。
說這個集會是合法的，可能嗎？
這些打手本質上也不過是在想辦法推卸責任罷了。
好在他們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根本無關痛癢。
他們已經洗清了自己的罪孽，和胡爾達一前一後，全身心地投入到「塔列克」綠化事業的發展中去了。
對於迷月草拍賣案的有關人等的調查越是深入，反倒越是證明了克拉帕姆和他的女兒的清白。
或者換個角度來說，他們也是受害者。
克拉帕姆本人年歲已高，根本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關注到淨羽皮革廠的具體事務中。
工廠的實權一直都掌握在副廠長約克的手裏。
他把持着最爲關鍵的人員招聘和人事調動的權力。
克拉帕姆並非權力慾望很強的人，故而把工廠託付給自己年富力強的女婿。
克拉帕姆的女兒也信任自己的丈夫。
沒想到，這個利慾薰心的男人害得整個家庭淪爲了「塔列克」的笑柄。
原先萬人敬仰的“光榮的克拉帕姆”也險些晚節不保。
雖然最後安全部出手，及時修正了輿論上的一些問題。
但克拉帕姆本人難以接受這樣大的污點。
所以反覆請求伊格准許他關掉那充滿罪惡的淨羽皮革廠。
伊格考慮的問題卻遠比這個要深遠。
關掉淨羽這樣掩耳盜鈴的舉措本身就不符合黑衣之禮的利益。
反而可能會將事情擴大化，致使事態變得不受控制。
人們是不是會懷疑，實際問題遠比「處刑告示」上的嚴重，所以纔要關掉整個廠子？
而且淨羽倒了，依靠着淨羽的那麼多家庭怎麼辦？
城主府塑造“平民標杆”的計劃會不會因此前功盡棄？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甚至可能會導致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對於克拉帕姆來說，淡出人們的視野、安享晚年或許是他目前最大的期盼。
可伊格偏偏不能答應他。
“克拉帕姆，我想，無論是以前的黑衣之禮，還是現在的利薩瓦尼耶畫社，都對你不錯吧？”
伊格雙手交叉，身體前傾靠在自己的黃木長桌上，語氣中既有無奈，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克拉帕姆身體一震，隨後立馬露出激動的神色：
“當然，伊格大人。”
“我受到了黑衣之禮和畫社天大的恩情。”
“怎麼償還，也償還不完吶！”
伊格點了點頭：“那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提關掉廠子的事情了。”
“你應該清楚，一個皮革廠的名額有多珍貴。”
克拉帕姆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幾分難色：
“伊格大人，我的年紀太大，已經沒幾年活頭了。”
“恐怕沒有那個精力管好一個廠子。”
“幾年前，我還能在皮廠做工，可現在，連起身都沒什麼力氣。”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叫那個畜生，犯下了販賣迷月草的大罪。”
說着，克拉帕姆樸實的面龐涌現出了極不協調的恨意。
顯然是對約克恨極了。
伊格聞言點點頭。
克拉帕姆的顧慮並不是沒有道理。
毛皮產業作爲「塔列克」的支柱，其中的可怕利潤自不必說。
無論是誰，掌握了「塔列克」僅有的五座皮革廠之一，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鉅額財富的誘惑。
一旦被金錢扭曲腐蝕，就很可能會像約克一樣犯下罪行。
而像克拉帕姆這樣的老人做廠長，又不可避免地會導致皮革廠的實權流落到別人手上。
克拉帕姆能夠經受住的誘惑，別的平民未必就能經受住。
伊格思忖了一會，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這樣吧，這幾天你還是多操點心在淨羽上，維持日常運行。”
“該結的薪水、該出的貨不要拖沓。”
克拉帕姆聽到這裏，虛汗直流。
最近他的所有心思都撲在了求見伊格身上，對於廠子的管理完全放任。
淨羽的副廠長、廠區主管、護衛主管又都被抓走。
僅憑財務員和工頭們這些中層幹部恐怕是沒法穩住局面的。
伊格大人這是知道了廠子的混亂，在敲打自己啊！
克拉帕姆的慌亂反應在伊格的預料之中，他接着說了下去：
“下週，我會派一個人到淨羽去當副廠長。”
“到時候你根據他的工作情況，再向我做一次彙報。”
“你看這樣可以嗎？”
雖然伊格最後是一句問句，但克拉帕姆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完全沒問題，伊格大人。”
“感謝您的體恤！”
如果是普通的皮廠廠長，恐怕內心會牴觸伊格的安排。
誰會願意讓自己廠子的副廠長職位由城主派出的人擔任呢？
能做到廠長的，哪個在「塔列克」不是有權有勢的上層人物。
怎麼會情願在城主的眼線下束手束腳。
但克拉帕姆還真就樂意。
他都到這個歲數了，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太平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他在幾年前向皮廠請假去建造偉大的禮儀之神的神殿時，就耗盡了這輩子最後的勇氣。
他不願意，也沒有必要再爭奪什麼權勢。
不過，有一個問題他於情於理都是要問一下的：
“伊格大人，您方便告訴我，您派來的人是誰嗎？”
伊格微微一笑：“他來塔列克還沒多久。”
“但我相信，他是一個值得一試的副廠長人選。”
送走克拉帕姆，伊格看了眼自己手邊侍官爲他整理好的日程表。
接下來他要見“麥色”的主人。
“麥色”是全城規模最大的麪包房。
在城西和城東各有兩家佔地面積不小的鋪子。
據伊格的瞭解，麥色的主人普楔尼剎原先是「塔列克」的一個麪包師學徒。
“夜獸入侵”過後，他果斷選擇搭上了自己和父母的積蓄，趁着「塔列克」城東那些淪爲廢墟的房產賣不上價的時候入手一間，清理殘骸，蓋起間小屋，配上了烤爐。
又在城內尚有不少無家可歸和一夜破產的居民時，連日烤制大量硬質麪包，自費配合城主府接濟平民。
不僅在城內博得了好名聲，也成功吸引了城主府的注意。
之後的發展自然是一帆風順。
不過，隨着「塔列克」的重建逐漸完成，毛皮貿易更上一層樓，各種小麪包房也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連遊商們都喜歡帶些包裝好的白麪包到塔列克大道或是尼曼街叫賣。
這些外地產的白麪包在價格上甚至與麥色和其他「塔列克」本地面包房的黑麪包價格持平，搶了不少生意。
這是因爲「塔列克」自身麥子產量並不豐裕，食品加工能力也很弱。
無論是在原材料小麥的價格還是在製作麪包的成本上都要明顯高於「瓦斯多克」和其他有相關產業的城市。
這種情況在最近愈演愈烈。
估計普楔尼剎就是爲了這件事而來的。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伊格的思緒。
“請進。”
伊格話音落下，進門的先是蘭伯特。
然後是.阿特伍德？
看到來人，伊格眉頭一皺。
日程表被打亂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這說明，有什麼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
在提着數盞油燈的獄卒們和典獄長阿特伍德、副典獄長諾漢的簇擁下，伊格來到了特殊囚犯區。
這裏的空氣一如既往的污濁，但伊格此時根本沒有心情在乎這些。
他的心中滿是亟待發泄的怒火。
城北監獄是他親自參與設計，撥下款項的重點項目。
如今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兩名守衛特殊囚犯區的獄卒被槍殺，一名巡查獄卒進入過特殊囚犯區後失蹤。
這個失蹤的獄卒無疑就是奸細。
而且，他恐怕已經完成了某項任務！
阿特伍德一直吹噓的“守備嚴密”簡直像是兒戲！
不過，伊格終究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現在發火無濟於事。
獄卒的選拔全都是在兩年前完成的。
彼時的「塔列克」根本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剛剛有了點崛起的跡象。
在那個時候就能派人潛伏進來，將其僞裝成可能被收編成獄卒的混混。
這樣的手段簡直防不勝防。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個叫羅德尼的獄卒是在上崗之後才被策反的。
然而，由於監獄的駐班制度，獄卒們並不會有太多的時間與外界接觸。
而且就算是真的接觸了，也被收買了，以他們的心性，基本沒有可能藏得住這麼大的事情。
或者說，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直接把接頭的人賣了，換取獎賞。
畢竟能在「塔列克」當個令人畏懼，有官方背景的獄卒，誰願意犯了事然後逃走，到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開始呢？
不過眼下，羅德尼背叛的原因已經不關鍵了。
伊格看了眼阿特伍德。
這個在監獄說一不二、威風凜凜的典獄長此刻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地帶着伊格來到了約克的牢房前。
伊格的心中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以往的教會很少接收平民信徒、從中選拔人才，並不是沒有道理。
富人家能夠爲子嗣提供良好的教育，帶他們開闊眼界，給他們分配產業讓他們去負責、去歷練。
可以說，哪怕不考慮富人們能夠給家族成員提供良好的打磨身體力量和鍛鍊冥想能力的資源，單單隻看辦事的能力，富人們相較於平民也有絕對的優勢。
伊格本來還有些猶豫是不是要讓瑪俐放一批平民進畫社。
現在看來，還是再等一等爲妙。
隨着黑衣之禮掌權，「塔列克」也開始形成了新的富裕階級。
到時候，還是從那些人裏重點選擇，以免再出現阿特伍德這樣的問題。
不過，對阿特伍德的處理是後話。
伊格在四周獄卒的油燈照耀下，看清了牢房內的約克。
憔悴、消瘦。
是他應得的。
約克看見伊格，頓時像是見到了救星。
連滾帶爬地向牢門衝來，緊緊地看着囚室外的伊格，涕淚橫流：
“伊格大人.伊格大人我有情況要報告！”
他的情緒異常激動，被強行提高的虛弱聲音一頓一頓的。
“你說吧。”
“伊格大人，有個獄卒來過，他他是叛徒！”
“他在想勸我也背叛的時候，說.說漏嘴了一個消息。”
伊格眉頭緊蹙：“什麼消息？”
“王國新派到塔列克的書記官已經從常綠之心出發了。”
“那是一個牧師。”
“秩序之神的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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