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
四目相對,一瞬的恍惚,她訝異於他問題的直白,以及語氣裏的那份理所應當,好像他們是很親密的關係,他理應過問她的生活,可分明他只是杜呈璋的一位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再沒別的。
實則方纔替她敷藥之舉,也早已經有些逾越了。
“這是杜家的家事,葉先生若關心,可去問大少爺。”沈鳶定一定神,回答道,“我一介nV眷,不便多講些什麼,還望先生見諒。”
葉慈眠默了良久,有那麼十幾秒鐘,他不言語也不動作,只是慢慢收回視線。
良久之後,他直起身,將藥瓶遞給沈鳶:“腳傷不易好,沈小姐可留着自用。若疼痛了,就再敷些。”
沈鳶手心握着那隻藥瓶目送他離開,珠簾在他身後垂落,像跳躍迸濺的水珠。
後知後覺,昨日初見時他也喚過她一聲“沈小姐”,彼時並無人介紹,他又是如何得知?她心裏納悶,卻想不通,只好猜測杜呈璋曾對他事先提過,不然也想不到什麼其他的可能。
可無論如何,她已出閣嫁爲人婦。無論如何,早不該再稱呼她爲“小姐”了。
待鼓息戲散,已到傍晚。一日興盡,衆人各回家去,老劉喫飽喝足,早早等在了汽車裏,杜呈璋攬着沈鳶的肩上車,沈鳶視線輕掃,看見葉慈眠站在人羣之後,沉默矗立如一幢雕像。
一如來時沒有招呼,分開之際,他也沒有出聲道別。沈鳶略一停頓,不動聲sE地垂眼,轉身鑽進車裏,那之後便沒再回頭。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霓虹燈影消散在窗外,夜深了,夏風裏終於有些涼爽意。
沈鳶跟杜呈璋並肩坐着,中間相隔一人的距離,老劉在前邊小聲哼着曲兒,他二人在後座卻沒甚話說,各自偏頭瞧着窗外,一路靜默回到杜公館。
周蕙裏已進香回來,正與小兒nV們在堂廳聊天喫茶。
沈鳶同杜呈璋一進門,便聽見杜元茉哭哭啼啼叫嚷喊痛,原來是在學校裏讓滾水燙了手背,連帶着一小段胳膊也起了泡,紅腫晶亮像個饅頭。杜元茵拿軟籤給她上藥,手勁已很輕了,還是疼得她齜牙咧嘴。
“我早都說過多少次,叫你端淑穩重些,你沒聽過,我的話全當成了耳旁風。”周蕙裏捻着佛珠嘆氣,“成天潑潑辣辣鬧瘋癲,沒個大戶小姐樣子,且不說教別家看了笑話,如今倒好,這滾水潑在手上,疼的可不是旁人。”
杜元茉扁着嘴委屈,本就痛得要哭了,被母親這麼一說,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杜元茵趕緊勸慰道:“五妹素來乖巧懂事,想來現已知錯了。所幸這回燙傷只是左手,不是什麼要緊處,若是不慎燙了臉……”
她言下之意顯然,略一停頓,便沒再說下去。杜元茉“啊”一聲,慌忙眼淚汪汪地抱住她:“二姐,我這裏不會留疤吧?我不要留疤,我不要留疤,那太醜了。”
適時杜呈璋攜沈鳶入室,沈鳶欠一欠身,向周蕙裏請安。杜呈璋入座,拈起茶杯笑道:“你這小傢伙,火燒眉毛了,纔想起來撲呢。這麼大片的燙傷哪能不留疤,便是我這等毫無醫學常識的人也該知道。”
他這話又豈是杜元茉想聽,恐慌加重,登時淚珠子便掉下來了。她捧着自己左手嗚嗚直哭,沈鳶忙拿帕子替她拭淚,周蕙裏作勢要踹杜呈璋一腳,杜呈璋閃躲開,趕緊回圓:
“好了好了,我的寶貝五妹,我是逗你玩的。你也不想想,大哥哪裏捨得你留疤呢?我啊,恰巧有一名留學回來的朋友,他在德國求學,鑽研的便是腠骨修形之術。明日我帶你去他的診所,他醫術很好,我們多給他些票子,保管我們五妹的肌膚啊,還是跟從前一樣gg淨淨、白baiNENgnEnG的。”
他柔聲哄着,順勢坐近過來,接了沈鳶的手帕替杜元茉擦淚。十指交觸,沈鳶鬆了手帕縮回手指,沒來由失了失神,不知是爲那一瞬的肌膚觸碰,還是爲他言語之中的葉慈眠。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杜元茵給沈鳶倒茶,菊絲茶清淡祛火,沈鳶輕抿一口,是苦的。杜元茉收了眼淚,怔怔又疑惑地望着杜呈璋:“腠骨修形,那是什麼?”
“我們古人常道身T髮膚受之父母,故而生來何等容貌,便是何等容貌,決不會去刻意更變。”杜呈璋解釋道,“而外國人不同,他們更Ai自由,更少拘束,不喜歡自己的鼻子,便去重新塑造一個別樣的鼻子,不喜歡自己的牙齒,便想法子拔掉這顆牙齒。亦或者頜顱、手腳,凡不滿意者皆可修造,我所說的腠骨修形大抵如此。”
杜元茉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聞所未聞之事,自然覺得新奇。
周蕙裏皺眉打斷道:“聽你說得那樣厲害,我當是什麼德高望重的濟世名醫。原來竟是給人易容、換臉,豈不成了聊齋裏的畫皮,這般荒誕不經、大逆不道,倒像是什麼邪術。”
“母親既知畫皮,便該知道此事緣來已久,連蒲松齡老先生都能理解,您又有什麼不能接受呢。”杜呈璋笑道,“不過聊齋所載,終歸只是志怪傳說,真正的手術最初是在德國戰爭年代,有一名戰士沙場受傷毀了容貌,醫生不忍他鼻腔腦漿外露,便爲他重塑了鼻樑和顱骨。這是救世濟人之術,可決不是什麼邪術。想來若非那位戰地醫生,這名戰士哪裏還活得了呢?”
杜元茉聽得認真,贊同地鄭重點頭,周蕙裏辯他不過,扯扯嘴角也只得妥協:
“你們這些念過幾頁洋書的,伶牙俐齒,思想開放,我自說不過你。也罷了,既你五妹這般憂慮,明日你便帶她去請人家看看,花費多些也無妨,你去庫房領了銀子,記我賬上便是。只一點,醫好燙傷便帶你妹妹回家,切不可再塑個鼻子、拔顆牙……若明日見五兒回來生得不同了,我必定打斷你的狗腿。”
沈鳶與杜元茵聽了直笑,杜呈璋也笑:“五妹生得這般漂亮,哪還需要再修整什麼呢?母親,您且寬心罷。”
有了杜呈璋那番話,杜元茉稍稍放心,滿心只盼着明日去診所醫傷。
一家人聚在一起,飲茶食點又閒話一陣,後來夜更深了,周蕙裏起身回屋歇息,兒nV們也各自散去。
杜呈璋同沈鳶上樓,她鞋跟清脆,磕得樓板一聲聲響。卻因爲腳踝疼痛,她走得很慢,杜呈璋不曾察覺異樣,只望着前方道:“我將他的處址告知與你,明日診所,你帶五妹去罷。”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沈鳶一愣,扭頭看他,杜呈璋又道:“我已答應了珞芝,明日要陪她裁身衣裳。”
沈鳶淡淡一笑:“答應姨太太的事不可變更,答應了妹妹的事,便可不作數了。”
“你是我的太太,我與你,於五妹來說是一樣的。”杜呈璋語氣平靜,“況五妹很喜歡你,你能陪她去,沒準她還更高興些。”
沈鳶沉默下去。
二人走至轉角,折廊盡頭,姚珞芝房門虛掩亮着暖燈。杜呈璋停步站定,從西裝口袋掏出錢夾,cH0U幾些大額款票遞給沈鳶:“雁南樓的金絲棗泥糕不錯,看完燙傷,也可帶五妹順路嚐嚐。”
他沒再給她回駁的餘地,不薄不厚的一沓款子交到她手裏,他收好錢夾,轉身走遠了。
沈鳶站在轉角,目送他走進姚珞芝的房,那款幣間倒好似夾了一片什麼別的東西,y挺挺的彎折不得,她指尖捏一捏,又將那沓款子側轉過來看看。
一片白sE飄落出來,悠悠盪盪,她手忙腳亂地接住。
翻到正面,原來是一張名片,瘦金豎排的三字“葉慈眠”,筆跡g淨勁透,襯在紙上如漆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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