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敲打

作者:盛晚風
晨光熹微時,有個沒見過的管事來了冉漾的院子。

  彼時冉漾正親自下廚給她和婢女皦玉做早膳,她身着桃粉紗裙,一根潔白的襻膊摟起衣袖,鍋內冒着熱氣,裏面是她煮的雞絲粥。

  熟雞腿肉掰成絲,裏面混了切碎的薺菜,最近天涼,她還加了些芡實祛溼,少許鹽調味,一起熬煮成粥。

  米粒潔白圓潤,香味飄了很遠。

  管事過來時,瞧見的便是她給皦玉盛粥的場景,頓時兩條粗眉一豎,當場喝道:“你這好喫懶做的刁奴!沒大沒小,家裏教你的規矩都到狗肚子裏了?”

  皦玉嚇得身形一顫,手中不穩,剛盛好的粥啪的一下全灑在了身上。

  冉漾還沒反應過來,皦玉就帶着身熱粥跪在了地上,顫顫巍巍道:“奴婢知錯,請姑娘責罰!”

  冉漾輕輕蹙眉,看向來人。

  是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小眼睛,對她笑時眼睛更小了。

  他拱手道:“冉姑娘,在下是府中管事邱德用,姑娘這是在……做早膳?”

  冉漾嗯了一聲,問:“邱管事要來一碗嗎?”

  邱德用擺手,道:“不用。”

  他又嘖了一聲道:“冉姑娘,恕在下多言,京城同您之前那些小地方不一樣,有些事太過小家子氣,您日後還是注意些。”

  冉漾看了看自己這一鍋粥,沒吭聲。

  她以前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來到這也不太習慣被伺候,更何況皦玉年紀很小,今年纔剛過十五,還是個瘦弱的小丫頭。

  季家沒有苛待她,一應按標準來,只是膳房總送饅頭,兩個小菜送到這也變得溫涼,這些她們主僕兩個人喫。她不喜歡喫饅頭,而皦玉又死活不願跟她同桌,非得喫她剩下的。

  她覺得這樣不太好,閒着也是閒着,就在院子一角支了個簡易的小廚房。

  皦玉平日很勤快,幫她搬柴燒火,院子打掃得很利落,沒有好喫懶做。

  邱德用繼續道:“待會我讓這臭丫頭把鍋撤了,冉姑娘您想喫什麼儘管跟膳房交代,他們不會怠慢您的。”

  冉漾等他說完,然後問:“邱管事,你過來有什麼事嗎?”

  邱德用這纔回到正題,站直身子道:“是老夫人傳話來,讓您去見她。”

  季雲澹的母親。

  冉漾還沒見過她,昨日爲季緒設的家宴,她也因病沒來。

  “現在嗎?”

  邱德用道:“夫人在照月堂等您。”

  冉漾解下身上的襻膊,又彎腰把皦玉扶了起來,低聲與她道:“我待會回來,桌上還有一碗你記得喫。”

  皦玉紅着眼眶看向她,雙脣翕動,但冉漾已經轉了身。

  她道:“走吧,邱管事。”

  雨後石板溼潤一片,空氣浮蕩着泥土的清香,冉漾沉默無言的跟在邱德用身側。

  “姑娘不問問在下夫人叫您過去所爲何事嗎?”

  冉漾:“去了就知道了。”

  邱德用笑了笑,覺得冉漾至少是個安分守已的姑娘。他是季家老人,冉漾目前又處境尷尬,於他而言並不能完全算主子。

  他平日在老夫人身前做事多,此時對着這小地方來的姑娘不自覺帶了幾分審視。

  美是美,但京城不缺美人。

  不過後事難料,沒準日後這小姑娘就飛上枝頭了呢,他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冉姑娘,在下知道您心善,但奴才就是奴才,不值得您心疼。”

  他嘆了口氣:“這京城許多事都比您想象的複雜,別怪在下話說的難聽,您既然選擇了跟大公子回來,就得想辦法抓住機會,配得上這些,否則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冉漾望他一眼。

  邱德用:“您生氣了?”

  冉漾回過頭,道:“沒有。”

  照月堂後面有一座小佛堂,大夫人常常在那抄經唸佛,白日休憩也多在那。

  堂前種了許多木槿和月季,薔薇花架搭了一排,藤蔓葳蕤。

  冉漾沒心情欣賞,悶着頭向前走。

  忽而前面的邱德用猛地停下腳步,冉漾不明所以,緊接着就瞧他彎着腰諂媚笑道:

  “二公子您回來啦!老夫人就在裏面,她看見您一定很高興,二公子現在要進去嗎?”

  冉漾擡起腦袋,看見季緒獨身站在薔薇花架下,清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襯的他越發蒼白。

  只是他穿的還是昨日那一身黑衣。

  他居然不換衣服。

  季緒這會看着比昨晚心情還糟,他顯然沒打算搭理邱德用,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邱德用有些碎嘴,又湊上去道:“二公子,老夫人總念着您呢。”

  “滾。”他簡短道

  邱德用:“……”

  冉漾默默縮到一旁去,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季二少爺看不見她。

  季緒不知是沒進去,還是已經從裏面出來了,他沒再繼續停留,闊步從兩人身邊走過。

  冉漾低着頭不吭聲,很快就覺得頭皮涼了下,一擡頭,果然是季緒掃了她一眼。

  冉漾硬着頭皮道:“二公子,好巧。”

  季緒眼眸沉沉,面無表情掃她一眼,然後邁步離開。

  冉漾鬆了口氣,踏進了鬆月堂。

  裏面燃着叫不出名字的薰香,支摘窗洞開着,她跟着邱德用上了樓,憑欄處視野開闊,晨風吹來,舒爽怡人。

  季夫人背對着她,婦人衣着錦繡,烏髮盤起,露一截雪白的後頸。邱德用低聲稟報一句:“夫人,人帶來了。”

  季夫人卻頭也沒回,只擺了擺手。

  邱德用退了出去,冉漾孤零零的站在入口處。季夫人一直在跟丫鬟說話,可能是在交代什麼,一直沒理冉漾。

  大概過了半盞茶,季夫人才回過頭來,坐在太師椅上望向她。

  季夫人年歲已四十過半,氣質溫和,端莊秀麗,步搖輕垂在額畔,臉上瞧不出半點歲月的痕跡。

  “冉漾?”她終於開口

  冉漾福了福身子,跟季夫人請安。

  季夫人居高臨下的上下打量了眼她,除了看起來很乖很好拿捏,沒看出其他的。

  之前她總是操心季雲澹的婚事,小心張羅了好幾門婚事季雲澹都婉言拒絕了,沒想到今年會主動領回來一個。

  平民出身,父親好賭,全家靠她娘織布採藥生活,不久前她獨身去投奔拙州季家旁支,不知道怎麼就被季雲澹帶回來了。

  季夫人忽然道:“這身衣服是哪來的?”

  冉漾如實回答:“是管事送來的。”

  季夫人慢悠悠道:“你身上這件衣服的料子是重蓮綾,價值不菲,季家沒有分這種料子給表姑孃的慣例。”

  冉漾明白了,是季雲澹送她的。

  她以前有兩個喜好,一是掙錢,二是照鏡子。她不是美不自知的人,相反她挺喜歡自己的長相,路上瞧見漂亮的人也會多看兩眼,只是看別人總歸太冒犯,她就習慣了看自己。

  心情不好時照照鏡子,會好很多。

  季雲澹可能以爲她愛美,進府時借季家名義給她送了很多妝飾布匹,她一直沒多想,以爲每個人都有。

  她很快給出瞭解決辦法:“餘下一些我沒碰過的,稍後會送回去。至於我穿過的…我身上還有一些銀子,會還給您的。”

  季夫人道:“那倒不必,季家不缺這點東西,而且這些走的是雲澹私賬,他喜歡你。”

  冉漾不知道季夫人爲何如此篤定,她覺得季雲澹對她好,不一定就等於喜歡她,畢竟他從沒跟她直說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沒吭聲。

  季夫人慢悠悠端起茶來,她的聲音很溫和,輕靈的讓人想起光下躍動的鳥雀,尾調繾綣,聽着很舒服。

  “雲澹自幼就聰明絕頂,他雖志不在官場,但這些年從商掙來的銀錢也助力他父親不少,才學更是博古通今,當年也是進士出身,旁人說起他,都是道瓊枝玉樹,玉質金相。”

  她話音一轉:“而你冉姑娘,識字嗎?”

  冉漾很難聽不出其中的譏諷,她抿住脣,想起這是季雲澹孃親,最後還是老實道:“識得。”

  季夫人笑出了聲,道:“真不容易。”

  她呷了口茶,像是懶得再跟冉漾廢話,直白道:“不過你放心,雲澹既然喜歡你,我自不會阻撓他。今日只是想提醒冉姑娘,以色待人終不長久,人人都想攀高枝,可這高枝伸到你面前,你也的配的上纔行。”

  季夫人又繼續道:“過幾日我會安排給你個體面的身份,禮儀規矩什麼也會有人教你,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聽話。”

  “你跟你娘這種人我見的多了,別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明白嗎?”

  冉漾沒回答。

  季夫人道:“怎麼?不服氣?”

  季夫人是大家族主母,他們最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除了對下人,他們一般不會讓場面太難堪。

  然而此時她卻對冉漾卻用詞直白,可能在她眼裏,冉漾還不配讓她委婉。

  邱德用剛剛也是如此,他可能是真的好心提點她,但話裏話外還是帶着輕視意味。

  這樣不行,冉漾覺得自己得說清楚。

  “季夫人,您不能這樣說。”

  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嚴肅的看着她。

  季夫人眉頭一蹙:“你說什麼?”

  冉漾望着她的眼睛,極其認真的道:“您說錯了,但我不怪您。”

  季夫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冉漾道:“您是季公子的孃親,您覺得他很好是天經地義,當然,季公子的確很出衆,但我也不賴。”

  “在我孃親眼裏,我也是玉質金相的人。我識字,我會看書,幼時我孃親給我請過夫子,在夫子眼裏我很出衆。”

  “我今年十八歲,會識近千種藥材,會給人看病,會織布會下地,我也能上山,殺豬殺羊對我而言都很簡單。我完全能掙到銀子,也可以靠自己養活孃親和我,在我們老家,比我厲害的男人很少。”

  “對了,我跟季公子暫時不是您說的那種關係。而且我雖然不怪您,但希望您以後別跟我說這樣的話了。”

  季夫人:“……”

  冉漾這一通屬實把季夫人堵的啞口無言,她想笑,但又不知笑什麼,只覺這人莫名其妙,偏偏這小姑娘還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因爲冉漾的不配合,今天的這份敲打就這樣稀裏糊塗的結束,季夫人臉色不大好看,沒說一會就讓冉漾出去了。

  冉漾心情也不太好。

  她沒讓邱德用送她,自己按原路返回。

  她幼時家境還算富裕,只是後來她爹走上了歪路,又嫖又賭,家中財產很快被敗個乾淨。她孃親又是個極其守舊的女人,說什麼也不願跟他爹分開。

  就這麼忍了幾年,直到有一次,男人回來時讓冉漾給他倒茶,冉漾遞茶過去時卻被他一腳踢的吐血。

  孃親守了她好幾天,成日以淚洗面,等她恢復些時,就默不作聲的收拾了東西,帶着她永遠離開了那個住了十幾年的鎮子。

  她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孃親了。

  好想她。

  孃親性格有點軟弱,不知道她走以後,有沒有人欺負她。

  路邊花草上的雨水粘溼了冉漾的裙襬,她悶着頭向前走,很快就注意到前面有個臉熟的男人正朝她的方向走過來。

  季擇庭,季雲澹的父親。

  冉漾:“……”

  有了方纔那一出,她暫時不想見到季家長輩,因爲她不確定他會不會也指着她的鼻子教訓她。

  季夫人看起來很溫柔說話尚且如此鋒利,季擇庭這樣的說不定更兇。

  冉漾毫不猶豫的轉身,進了另外一條窄小岔道,岔道很短,盡頭是一處房屋。

  季家空閒宅院很多,眼前這處就是其中之一,據冉漾瞭解,已經有兩三年沒住人了。

  她回頭看了眼,然後推開窗子,利落的翻身進去。房內陳設簡單,沒有半點生活氣息,只有下人會按時進來灑掃。

  她規規矩矩的站在窗邊,什麼都沒碰,只耐心等着。

  不久之後外面長廊傳來腳步聲,冉漾心如止水的想,應該是有人路過。

  她清楚的記得,這間房昨天才有人打掃過,季家下人就算再勤快,也不會今天就再來的。

  腳步聲停在門前。

  很快,房門吱呀一聲,就這麼打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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