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編組(3)

作者:涼蟬
從這一天起,除了原一葦和周沙之外,文管委算是多了一組固定搭配。

  誰都不知道應長河跟高穹說了什麼,但高穹很老實、很乖地陪着章曉去做遷躍的練習,原一葦和周沙私底下都覺得高穹肯定被應長河拿捏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把柄。

  《吉祥衚衕筆記》的修復進展非常快。高穹告訴章曉,在修復組裏有一個文管委的嚮導,就是那位章曉一直都沒機會見面的同事。“你們應該很合得來。”高穹說,“都是特別難理解的人。”

  章曉:“我很難理解嗎?”

  高穹點點頭:“很難。”

  章曉拿着他的陳氏儀和自己的陳氏儀調整時間,這是兩人在閒暇時的第五十七次遷躍練習了。遷躍的時間和地點完全隨機從以往的任務派遣表中抽取,隨着章曉練習次數的增多,他的準確度大大增加。比如昨天高穹故意跟他說“你特別特別煩”,章曉一邊驚愕着,一邊順利完成了遷躍計劃。雖然原定落在黃鶴樓,最終落點變成了水裏頭,但至少沒有偏離太遠。

  章曉調整着陳氏儀,狐疑地問:“今天也是故意說這些話讓我不高興的嗎?”

  高穹打了個噴嚏,在椅子上縮成一團擺擺手:“不是。是真心話。”

  那可就更不高興了。

  章曉把他的陳氏儀還給他:“不調了,我擦擦乾淨掃掃地,咱們提前放假吧。”

  應長河今天上班的時候就告知大家提前兩小時下班,然後去他家裏喫飯。

  飯當然沒有,菜也是沒有的,他的意思是用那提前的兩個小時去買菜做飯。據周沙說,原一葦手藝堪比大廚,其餘幾位也自然沒想過要幹活,帶着癟胃去喫就行。

  高穹對章曉的提議是很同意的。他找出抹布,又跑到架子邊上去擦那些不允許他碰的珍品了。

  架上的東西定期會交還本館,這些都是給他們出外勤時做參考用的,大部分是贗品,只有少許幾個是實打實的真貨。章曉覺得高穹肯定不知道。周沙說過朱雀銜環杯是贗品,真品太珍貴了,根本不可能借出來。

  看着高穹一臉沉睡地擦那個銜環杯,章曉悄悄從櫃子裏拿出自己的陳氏儀,飛快戴在了手上。

  他對陳氏儀團隊被強行解散的事情太好奇了。

  佩戴着陳氏儀但不進行調整和空間遷躍的時候,它和普通的經緯儀沒有任何區別。

  章曉靜坐片刻,當日那種熟悉的、被信息狂流捲入其中的感覺又回來了。

  陳氏儀裏隱含的信息再次從第一次啓動開始,涌入他的意識之中。

  1976年,第一次啓動。

  1977年,封存之前再次啓動。

  1981年3月,陳正和在病牀上啓動陳氏儀。

  1981年9月,陳氏儀團隊獲得了原型機,並且開始試驗製造量產機。

  信息從1981年9月開始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前面幾次啓動的時間間隔都很久。自從陳氏儀團隊開始研製量產機,信息突然變得極爲密集,平均每天都會啓動陳氏儀十幾次。

  就是這些奔流一樣的信息,讓章曉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暴露在無數投手面前的瘦小捕手。

  這一次沒有人打斷他,沒有人呼喚他,章曉拼命地讓自己適應那些飛快流淌而過的信息。它們像卡車裏傾斜而下的貨物,將章曉完全淹沒在裏頭。

  1982年4月,第一臺量產機試驗成功。

  1983年11月,第一百臺量產機試驗成功。

  量產機的研製沒有花很長時間,團隊擁有研製原型機的經驗,很快就做出了成功的量產機,並且開始批量生產。

  章曉不知道自己在這些信息之中沉浸了多久,他瀏覽着這一百臺量產機的具體信息,因爲重複率太多而漸漸覺得疲乏了。

  原型機只能記錄量產機的生產信息,此外最多的但還是原型機本身的啓動記錄。所有的啓動記錄其實都是類似的,啓動者無一例外都是兩個固定的工作人員,似乎是這兩位嚮導纔有權限和能力啓動陳氏儀並且讓它運作起來。

  量產機研製成功之後,原型機被啓動的次數稍稍減少了一些。章曉從密密麻麻的字句裏短暫地掙脫出來,鬆了一口氣:1985年不遠了。

  很快,他敏銳地捕捉到一條怪異的信息:1984年12月初,陳氏儀啓動了一次,並且留下了一個記錄:量產機已銷燬,完成進度90%。

  這個信息纔是最重要的那個投手投出來的直球。

  它突兀而明顯,章曉差點沒反應過來,但好在他捕捉到了。

  沒有前因後果,量產機開始被大量銷燬。

  之後陳氏儀便陷入沉寂,直到1985年的1月,它再次被啓動了。

  但啓動它的人卻不是那兩位章曉已經熟記名字的工作人員。

  【啓動者:未許可人員。】

  【——警告:違規操作——】

  【認證程序啓動。血液抽取完成。血液分析進行中。】

  【——警告:防禦系統啓動——】

  【初級認證成功。新增啓動者號碼:0005。請12小時內登錄人口管理系統,完成高級認證並連接。】

  【——警告解除。防禦系統關閉——】

  這個人並沒有在12小時之內完成高級認證。

  陳氏儀完成初級認證之後的幾個小時這位0005沒有任何動作。

  雜亂無章的信息極快地竄過章曉的視野,仍舊是從1976年開始的種種。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個人和自己一樣沒有啓動陳氏儀,而是在閱讀和記憶陳氏儀裏所有的信息。

  章曉心裏突然有一個可怕的念頭。

  12個小時之後,0005刪除了自己的登錄記錄。程序檢測到這個違規動作,再次提示警告。

  陳氏儀的啓動信息就此停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更新。

  高穹拍着他的臉把他叫醒的時候,章曉獲得的最後一個信息來自相隔許久之後的1998年。

  這個日期他在文件上閱讀過。1998年,國博爭取到了陳氏儀的使用權,並且將它保管在文管委內部。陳氏儀在那一天被文管委內部的管理員啓動了。

  【初級認證成功。新增啓動者號碼:0006。請12小時內登陸人口管理系統,完成高級認證並連接。】

  【高級認證完成。啓動者姓名:周影。單位:失落文物回收與管理委員會。】

  章曉大汗淋漓,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清醒過來。

  腦子裏全是混亂的信息,那幾個啓動者的名字,周沙的母親周影,還有那位沒有留下姓名的0005號。

  第一個啓動陳氏儀的人是陳正和,他是0001號。

  周影是0006號,那麼陳宜就是0007,他自己是0008。

  不是……這個號碼沒有意義……章曉緊緊抓着高穹的手讓自己儘快清醒。

  這是一個猜測,但章曉覺得它是對的。

  在神祕的0005號啓動陳氏儀之前,大量的量產機被銷燬了。而這個人沒有試圖進行空間遷躍,他在收集陳氏儀裏面的信息。

  兩件事聯繫起來,章曉心裏的那個答案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讓人害怕。

  “有人……有人想要製作陳氏儀。”他結結巴巴地跟高穹說,“不知道是誰……他啓動過陳氏儀,他跟我一樣,在接收陳氏儀裏面的信息……”

  他一邊說,一邊擡手去擦眼睛。額上全是汗,鹹的水滴滾落進眼睛裏,又澀又疼。

  “你在說什麼?”高穹被他抓得手臂都青了,好不容易等章曉鬆手,立刻抓起一旁的抹布給章曉擦汗,“你看到了什麼?”

  他動作有些粗魯,章曉躲着那塊灰撲撲的抹布:“和陳氏儀團隊的解散有關……”

  高穹緊張地問:“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章曉卻不說話了。

  他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佩戴陳氏儀那天的事情。

  高穹也是這樣急切地想從他嘴裏獲知陳氏儀和陳正和團隊的事情,他甚至還暗示自己去問應長河要終端機密碼,去窺看只有管理層才能接觸的機密資料。

  自己是他唯一的信息源。

  方纔的恐懼太過龐大,它一時還無法消失,章曉什麼都不敢說,也不敢去想了。

  他搖了搖頭,起身走出保護域,去找應長河。

  應長河正在一張a4紙上寫今晚的活動安排,見章曉臉色很糟糕地走進來,連忙讓他坐下。

  章曉直接跟他說了自己在陳氏儀裏看到的事情。

  “1985年的時候,陳氏儀的團隊爲什麼會被強行解散?”他問應長河,“量產機已經制造了一百多臺,爲什麼要銷燬,爲什麼現在只剩這幾臺?”

  應長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十指交叉放在腹上,背脊後靠,拉開了與章曉的距離。

  這是一個防禦與自我保護的姿勢。

  “你其實不必知道這麼多。”應長河沉聲道,“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東西。你剛剛說的,大部分都是不可公開的保密內容。”

  “原一葦和周沙都知道陳氏儀團隊被強行解散的事情。”章曉經過梳理和講述,已經清醒和冷靜下來了,“這也是保密內容?”

  “恰好只有這部分不是。”應長河慢吞吞道。

  他從桌下拉出一個小鍵盤,手指飛快移動。片刻後,章曉聽到應長河桌上那臺終端機發出了開機的提示聲。

  應長河輸入密碼之後打開終端機,很快找到了當時的資料。

  “你已經看到了0005號入侵陳氏儀的經過,所以這部分我無需跟你保密,但我也只能告訴你這部分的內容。”應長河轉頭看着章曉,“陳氏儀團隊被強行解散的原因是,團隊裏面出了內鬼。”

  量產機研製成功,等於是陳氏儀團隊完成了他們當初的目標。那一百臺量產機被存放在國家高等研究院0625號實驗基地的保密倉庫裏,這是陳正和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是保存陳氏儀最好的場所。

  但一個月之後的例行抽檢,安保部門發現保密倉庫的密碼鎖開啓的次數比有明確記錄的多了一次,這說明有人在無報備、無批准的情況下打開過保密倉庫。

  倉庫裏當時存放着許多東西,等他們檢查到陳氏儀的量產機那裏時,已經過了大半個月。隨後安保部門的人發現,有一臺量產機丟失了。

  這個失竊事件異常嚴重,報告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報到了危機辦,危機辦一邊繼續向上通報,一邊立刻下令封閉了實驗基地。

  “事故調查的結論很快就出來了,有人偷竊了量產機。陳氏儀研製出來的時候,和讚美聲一樣多的是反對聲。因爲這次失竊事件,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強,最終通過投票得出瞭解決辦法:量產機不能留,所有的量產機都必須被銷燬,只留一個原型機就行了。”應長河緩聲道,“所以危機辦立刻開始了銷燬活動。不過還剩十臺的時候,銷燬活動又被緊急叫停了。”

  團隊的抗議終於起了效果。最後的十臺量產機和原型機一起以更嚴密的方式被封存了起來,作爲日後研究的對象。而團隊因爲保管不力,被勒令強行解散了。

  在解散之前,他們把與陳氏儀相關的關鍵資料都交給了上一級的保密機構,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0005號啓動者入侵陳氏儀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量產機是根據原型機來製造的,它雖然有部分原型機的功能,但實際上卻是原型機的贗品。得到量產機的人沒辦法通過分析量產機來得知陳氏儀制造的祕密,他們必須得到一手資料。而因爲資料已將上交封存,覬覦陳氏儀的他們無法再通過任何可行的方式獲得與陳氏儀相關的研究內容,只能從陳氏儀上去找。

  “所以還是有人想要重新制造陳氏儀的。”章曉快要急死了,“這太危險了……”

  “章曉,我說過你是非常特別的。”應長河擡手止住了他的話,“不是所有啓動陳氏儀的嚮導都可以通過回溯的方式去瀏覽它裏面存儲的信息的。在你之前的周影和陳宜,他們就做不到。陳氏儀抽取他們的血液完成認證之後,他們能做的就是調整數據,啓動儀器工作。你是特別的,你太特別了。”

  章曉愣了片刻才繼續問下去。

  “就算能啓動,那也不得了。如果不懷好意的人回到過去,強行改變了時間線……”

  他說着說着速度就慢了,最後停了下來。

  應長河溫和地看着他:“做不到,對吧?因爲有歐得利斯壁壘,這是保護過去和現在最牢固的東西,時間造成的鴻溝。除了你之外,我們從不知道有任何人可以跨過。”

  “0005號呢?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可以打破歐得利斯壁壘?”章曉想起了那個沉默且目的明確的啓動者,“既然他跟我一樣都能回溯陳氏儀的信息,萬一他通過某種方式進入了文管委並且進入保護域,拿到陳氏儀……”

  “永遠不可能了。”應長河說,“他已經死了。”

  章曉愣愣地聽着。他進入應長河辦公室之前滿腔的憂慮,此時發現全都沒有落腳之處,心頭忽然有種空空的感覺。

  “自從0005號入侵事件發生,危機辦一直沒有放棄過查這個人。你知道警鈴協會嗎?”應長河說,“0005號是實驗基地的一個研究人員,但他同時也是最大的反哨兵嚮導組織警鈴協會的會長。十年前白浪街事件發生的時候,隨着警鈴協會的消失,他已經死了。危機辦在白浪街圍剿警鈴協會的骨幹,死傷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0005號。他永遠沒有進入文管委和保護域的機會了。”

  看到章曉的神情,應長河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白浪街事件,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問秦夜時。他的家裏人是白浪街事件的籌劃者。有些意外並不在預料中,是誰都沒想過的。”

  “……我會自己去查。”章曉說,“可之前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白浪街事件和什麼警鈴協會有關。我一直以爲,我家裏發生的事情只是一起普通的哨兵間的衝突……”

  應長河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章曉再次冷靜了下來。

  “謝謝主任。”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父母的事是意外,預料不到的意外。”

  章曉離開應長河的辦公室,看到高穹正站在走廊上,看似是在等候自己。原一葦和周沙早就跑了,據說是手牽手去買菜準備今晚的年夜飯。看到章曉出來,高穹擡起頭衝他打了個招呼,繼續盯着手機。

  他有些羞愧。

  剛剛在保護域裏,雖然只是一瞬間,只是一些模糊的念頭,但他確確實實在懷疑高穹。

  他被高穹吸引,但又在潛意識裏對他存在懷疑,這也許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意識。章曉慢慢走向高穹。

  高穹正看着手機,頭都沒擡:“原一葦問你喜不喜歡喫香菜。”

  “喜歡。”章曉說。

  高穹:“我不喜歡。”

  他啪啪啪打了“不喜歡”三個字發過去。

  章曉:“好吧。現在去嗎?應主任還沒走,等他嗎?”

  “不要等。”高穹收好手機,拍了拍章曉的背把他往前推,“快收拾東西走。”

  臨走之前章曉又吞了一個抑制劑糖丸。他那瓶子已經空了三分之一,高穹看着他把藥瓶塞進包裏,又仔仔細細地拉好。

  他敏銳地察覺到章曉離開應長河辦公室之後情緒就不太高,跟自己講話時也沒了以往那種壓不住的興奮勁兒。雖然很想問,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問,高穹最後只在進電梯的時候跟章曉親切說了句“請進”,章曉還莫名其妙地盯了他幾秒。

  今天是年二十九,街面上的過節氣氛前所未有的濃厚,喜慶、熱烈、飽脹的歡喜從每個人的聲音和表情裏透出來。這是一個好年,過去的過去了,未來的還未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這節日氛圍似乎是從未變過。

  高穹和章曉離開了紅樓,走過結着紅綢子的樹,走過貼上了春聯、掛着紅燈籠的大鐵門,走出小巷,走向熙攘的街道。

  他突然間很想跟章曉說一說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

  那和這裏是不一樣的,很不一樣。冰冷的白牆,不間斷的試驗,永遠零度以下的氣溫。他穿着禦寒保暖的生化抗菌服和同伴在巨大的雪坑裏挖掘。

  應長河警告過他,這是絕對不能對外人說的事情。

  但章曉已經不是外人了。高穹心裏想,他對我有印刻效應,他不會背叛,也永遠不會欺騙。

  “章曉……”他喊了一聲。

  章曉沒聽到,因爲手機響了。

  電話是杜奇偉打過來的,那頭也是喜氣洋洋的口吻:“過來我這兒,就我打工的咖啡館這兒。我請你喫大餐。”

  “我今晚也有大餐。”聽到他的聲音,章曉高興了一些,“跟……跟我同事一起在我們主任家裏喫飯呢。”

  “啥同事?就你暗戀的那個同事?”杜奇偉立刻嘿嘿嘿笑着問。

  “好幾個同事。”章曉小聲說,“不止他。”

  杜奇偉笑了一會兒,認真道:“還是到我這兒來吧。我介紹女朋友給你認識。”

  “……女朋友!”章曉高興得愣了一下,“什麼時候認識的!”

  杜奇偉壓低了聲音:“就,就我們店老闆。你過來呀,我老跟她說你的事情。”

  章曉回憶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老闆……是普通人吧?”

  杜奇偉頓了頓:“啊,對。我還沒跟她說過我是哨兵。暫時先不要說,等我倆感情再好一些了,我一定會告訴她的。”

  哨兵或者嚮導如果要和普通人結婚生子,所要提交的申請和各類說明十分繁雜,因此能成功結合的例子不太多。章曉有點兒憂慮,又覺得開心:“太好了。”

  “來吧來吧?”杜奇偉催促他,“她可好看了,我跟你保證,她一定是你見過的最好看的人。看一眼賺一眼。”

  章曉拿着手機,轉頭看了看高穹。

  高穹臉色陰沉,見他看向自己,立刻小聲問:“誰的電話?”

  我同住的朋友。章曉無聲地回答。

  “我不去啦。”他衝着手機說,“你們喫吧。過兩天我請你們喫飯。”

  他和杜奇偉都是不回家的人,聽杜奇偉的意思,他的老闆似乎也是在這兒生活。

  杜奇偉失落地罵了他幾句“見色忘友”之類的話,最後大吼一聲“新年快樂”才掛電話。

  章曉把手機揣回兜裏,高穹湊了上來。

  “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上次來單位接你那個?”他比劃了一下兩人勾肩搭背的姿態。

  章曉已經忘記了:“他確實來接過我,來過好幾次了,你見過嗎?”

  高穹不吭聲,把手□□外套的兜裏:“沒見過。”

  “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章曉問。

  “什麼都沒有,快走。”高穹催促他,“餓了。”

  應長河的家其實距離杜奇偉打工的咖啡館不遠。

  高穹和章曉出了地鐵站之後帶他一路往前走,章曉想起以前自己在咖啡館裏偷窺高穹時,確實常常看到他拎着青菜豆腐之類的玩意兒。

  小區裏同樣張燈結綵,隨處都是熱烈的新年氣氛。有個穿着大紅小裙子的小孩見到了高穹,還大聲喊他“高叔叔”。

  高穹接過那小孩給的兩隻蜜棗,順手給了章曉一隻。

  章曉吃了:“小孩的東西你也要。”

  高穹也吃了:“都給我了,爲什麼不要。”

  他喫完了,又問那小孩:“還有嗎?叔叔餓。”

  小孩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家裏有!我拿給你!”

  章曉覺得丟臉:“走走走,別騙小孩零食。”

  兩人小聲爲這個問題爭執,到了應長河家門口章曉才認輸:“你有道理,你說得對。”

  高穹掏出鑰匙,開門前想了想:“算了,我輸。”

  和章曉叨叨一陣,他心情好了,開門聞到廚房裏飄出的飯菜香味,心情頓時更好。

  周沙抱着一罐子瓜子在廚房門口磕,原一葦在裏面忙活。桌上已經放了幾碟菜和一盅湯。湯是雞湯,裏頭還有切成小塊的豬肚。高穹抽抽鼻子,問周沙:“這是什麼?”

  “豬肚雞。”周沙一個個地介紹,“油燜大蝦,烤乳鴿,清蒸魚,松仁玉米,青椒牛肉。還有餃子,咱們一起包。”

  “都是我喜歡喫的。”高穹說。

  周沙嘿地一笑:“你有什麼是不喜歡喫的?”

  “香菜。”

  “我就知道。一葦問你章曉喜不喜歡喫那個,我就說了問你沒用,因爲你不喜歡喫,你肯定沒跟章曉說過。”

  高穹說我問過了,說着轉頭去找章曉。

  章曉進門之後換了拖鞋,一聲不吭,眼睛四處瞟。

  這是應長河的家,也是高穹的家。在文管委裏發現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終於能被他暫時拋到腦後,進入高穹生活區域的興奮壓倒了一切。

  “糖丸吃了嗎!”周沙大喊着提醒他,“再流鼻血我就打120了。”

  章曉下意識摸了摸鼻子。高穹在一邊補充:“他不會再流鼻血了。”

  周沙:“爲什麼?”

  章曉心裏頓時發出一聲慘叫,但已經來不及制止了。

  “原一葦說的,中級性反應出現之後會覆蓋初級性反應。”高穹解釋得很認真,“之前我告訴他要到我家裏來喫年夜飯,他也是很激動,但沒有流鼻血,就是腿軟,給我跪下了。”

  周沙手裏的瓜子罐兒差點掉下來。

  “章、章曉!章曉!你出現中級性反應了!我靠,真的嗎!”周沙瘋狂地笑了,“一葦,一葦!”

  在原一葦衝出廚房之前,章曉紅着臉把高穹拉到了一邊。

  “這是不能說的事情嗎?”高穹莫名其妙,“都寫在教科書上了,我以爲你們能接受。”

  “能接受,但是……別說出來。”章曉又惱怒又好笑,“書上寫的是一回事,但你不要這樣隨便地說出來……”

  高穹:“爲什麼?”

  章曉看着他的臉就氣不起來了:“算了。”

  “爲什麼?”高穹十分好學。

  章曉想了想,心中一動:“還有那次,你抱我的時候我的精神體力量溢出來了。這件事也別跟師姐說,千萬別說。你可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是師姐她明白的,你千萬別講啊……”

  高穹的目光移到了別處。

  “放心,沒講。”他坦然地撒了個謊。

  應長河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主人沒回來,高穹嚷嚷半天“不管了快開飯”也沒人理他,周沙和高穹倒是幾乎把家裏能喫的零食都喫光了。

  應長河還帶了個人過來。兩人頭上肩上都有雪沫。

  “下雪了。進來進來。秦夜時也來喫飯。”他說,“隨便添個碗吧。”

  秦夜時不僅來了,還拎了好幾箱東西:水果,堅果,補品。他雙手被重物扯得直往下墜,艱難地挺直腰:“新年好。”

  原一葦上前接過他手裏的禮物,正要說話時,忽然覺得身後一冷。

  高穹原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秦夜時的時候臉色頓時一沉。

  他身上騰起一片輕霧,冷而硬的精神體力量散溢出來。

  章曉正在廚房裏擦竈臺,他走出來的時候高穹已經被周沙罵了一頓,乖乖坐在沙發上不敢吭聲。

  “新年好。”秦夜時見了章曉,立刻說,“好久不見。上次……”

  “新年好新年好。”章曉立刻制止了他,“沒事沒事。”

  秦夜時閉了嘴巴,點點頭,從懷裏掏出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遞給章曉。

  “新年禮物。”

  章曉連忙收下了,不停道謝。

  秦夜時殷切看着他,但章曉沒有拆。秦夜時有些失落,叮囑了一句:“好好收着,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禮物,很有紀念價值。”

  因爲有秦夜時加入,這頓年夜飯的氣氛十分怪異。秦夜時的話不多,他原本坐在章曉的身邊,但應長河把他攆到了原一葦和周沙中間。喫飯的時候原一葦和周沙說起兩個人搬家的事情,秦夜時有點兒插不進話似的,眼神透出些窘迫和茫然。

  章曉不太忍心,主動跟他搭話:“你喫這個吧,這個是原一葦的拿手菜。”

  秦夜時連連點頭,舀了幾勺松仁玉米:“好喫,比我家廚師做的好喫多了。”

  周沙奇道:“你家還有廚師?”

  “有三個。”秦夜時說,“我爸喜歡喫魯菜,我媽是廣東人,喜歡喫粵菜。和中餐相比姐姐更喜歡西餐。所以主廚有三個,整個廚房裏大概十個人左右。”

  桌上一片安靜。

  片刻後,還是原一葦開了口:“你家開飯店的?”

  “不是。”秦夜時說,“就做家常菜,家裏人喫。”

  原一葦又問:“你住哪裏?”

  秦夜時說了個別墅區的名字,除了高穹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高穹正認真地啃魚頭。

  “我就說秦雙雙肯定*。”周沙用手肘頂了頂原一葦胳膊,“危機辦事情這麼多,能*的機會那麼多,是吧?”

  秦夜時認真地回答:“姐姐不*。誰都不能*,貪腐是要……”

  “好了好了,你姐不*,誰信啊?”周沙說,“你別忘了前幾年她爲了進文管委,給那啥領導送了多少東西。”

  章曉沒聽過秦夜時姐姐的事情,好奇地問:“爲什麼要進文管委?文管委很好嗎?”

  秦夜時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姐姐是進不了文管委的,她是危機辦的主任,如果要進文管委工作,那麼應主任就不能幹了,我姐得坐他的位置。”

  “所以你姐爲什麼要坐應主任的位置?”

  “她並不想坐應主任的位置……哦,對。你可能不知道,我姐喜歡原一葦很久了。”秦夜時說,“這個祕密家裏只有我一個人曉得。”

  “哈哈哈哈哈哈!”周沙又笑了起來,“秦夜時,我要是你姐,我一定放蛇咬你。”

  秦夜時奇怪地看着她:“不,我姐的精神體不是蛇。它不具有攻擊性,連牙齒都沒有,無法實施咬這個動作,當然如果上下顎閉合也可以稱爲咬的話……”

  適時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科普。

  應長河一直沉默着,此時慢慢點了點頭:“我說爲什麼每次危機辦開會,秦雙雙都要親自給我電話,讓我安排一葦去開會呢。”

  章曉傻笑不止:“怪不得每次師姐都說要自己去。”

  高穹終於啃完了魚頭,長出一口氣,跟上節奏:“你們在說什麼?”

  鬧騰一陣之後,秦夜時總算聽完了電話。

  “不好意思,我現在要立刻回去了。”秦夜時沒有坐下來,直接拿起外套就要走,“出現了新的哨兵受襲事件,危機辦全體人員取消休假,回到崗位上。”

  所有人頓時都緊張起來:“什麼情況?”

  “目前只有一條監控攝像頭拍下的現場錄像,被襲擊者的精神體已經消失了,人在搶救,我現在要立刻趕到醫院。”秦夜時掏出手機,給原一葦發了條微信,“我姐讓我把視頻發給你看,你注意安全。”

  周沙也顧不得喫這些無所謂的乾醋了,送走秦夜時後立刻催促原一葦把視頻放出來。

  視頻顯示的時間是今天晚上八點多,當時應長河和秦夜時剛剛離開文管委,搭乘地鐵往家裏趕。

  視頻畫面有些灰暗,夜間燈光不足,只能看出這是一個街心公園,不遠處還能看到道路上有車輛駛過的燈光。

  “這是哪裏?”周沙問原一葦。

  原一葦緊緊盯着畫面:“是前面不遠的沃爾瑪超市嗎?它斜對面有個街心公園,那裏的路磚就是這個花紋……”

  畫面之中出現了人,是一對拉着手的情侶。

  兩人看起來心情不錯,牽着手一晃一晃的,穿過畫面。

  所有人都看到草叢動了一動。

  男人的反應極快,他立刻將自己女伴緊緊抱在懷裏。草叢之中竄出的物體運動飛快,攝像頭無法捕捉它的形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被嚇了一跳的情侶跌坐在地上,男人仍抱着自己女友,面朝監控拍不到的前方。

  下一刻,一隻巨大的、展開了雙翅的鷹從他背後騰躍出來。

  男人是哨兵,他纔是襲擊者要襲擊的對象。

  高穹站在章曉身邊,他發現章曉突然緊緊抓住了椅背。

  那隻鷹飛了起來。畫面再次出現殘影,兩個精神體展開了搏鬥。

  “他受過訓練……”周沙緊盯着畫面,“飛禽類騰空之後先是短暫停頓,然後低飛攻擊。他是我們學校的人,這是我們學校訓練出來的鷹……”

  周沙還未說完,那隻鷹就消失了。

  另一個精神體停頓一瞬,攝像頭終於拍到了它的形態:那是一條身軀龐大的蛇。它張開大口,迅速從樹上彈射出去,一口咬去了鷹的半個身子。

  在鷹消失的瞬間,一直保護着女伴的男人也栽倒在地。

  蛇試圖纏上男人的身體,但他的女伴始終緊緊抱着他。女人開始向周圍呼救,並且掏出手機撥打電話。那蛇一直在她身邊遊動,但她看不到。

  蛇找不到繼續攻擊的時機,終於離開了。

  視頻隨之結束了,雪已經慢慢落下來。

  原一葦再次點開視頻觀看。周沙直起身:“這個女的好像不是哨兵或嚮導。蛇似乎不想傷害她。”

  “大家提高警惕,周沙你做好準備,可能還要再抽血。不過這蛇很明顯不是樹蝰。”應長河說,“一會兒估計我也得去開會了。高穹,你待會兒陪章曉回家——章曉?”

  章曉手在抖,臉色慘白。他抓起自己的外套,手忙腳亂的樣子。

  “那是我朋友……是跟我同住的朋友……”他匆匆套上外套,“主任,你有秦夜時的電話嗎?我要找他,我現在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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