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白浪街(4)
章曉搖搖頭。
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不能說。
高穹閉了閉眼睛。
梯廂裏仍充盈着溫和的力量。他知道這不是屬於自己精神體的,所以只能是章曉的。
“你的精神體是什麼?”
章曉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喜歡。”高穹低聲說,“很平靜,很柔軟,沒有侵略性。”
第一次和章曉進行空間遷躍時,他感受過章曉的精神體力量,但不太明顯,是因爲察覺到章曉有危險才自覺溢出的,遠沒有現在這麼濃烈,所以這也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覺察到這種迥異於自己精神體的溫和氣息。
章曉沒聽清楚他的話,只顧着從包裏掏出抑制劑往嘴裏倒。他也不顧一次喫一顆的規定了,一口氣嚼了五六個糖丸,嘴巴里盡是甜絲絲的怪異味道。
“爲什麼想抱我?”他低頭把瓶子塞回包裏,平靜下來了才小聲地問。
電梯停了,高穹當先走了出去。出了電梯是一個小隔間,靠牆處有一個繩梯,爬上去就是九哥奶茶水缸的出口。
高穹等着章曉慢吞吞蹭出來。
“就是想試一試。”高穹說,“我從來沒有對嚮導有過任何反應。”
章曉不問了。
他和高穹靠得那麼近,但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沒有兇猛溢出的信息素,沒有失控的精神體力量,體溫沒有升高,心跳也沒有改變。和自己所有的反應都不一樣,和書上提到過的可能產生的反應也不一樣。
他覺得有點兒傷心,但傷心得不算很明顯,所以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爲高穹這個沒邏輯也沒分寸的舉動生氣。
繞過高穹走到繩梯下,章曉很快爬了上去。九哥在櫃檯裏打瞌睡,見他走出來就習慣性地說了句“a餐一份”。
“我不吃了。”章曉說,“再見。”
他跟九哥揮揮手。
高穹跟在他後面,一臉茫然:“不喫嗎?我難得請一次客。”
九哥手一抖,手機掉了下來。他顧不上撿,死死盯着高穹:“你請客?”
章曉擺擺手:“我不吃了。我走了,我……我不喫。謝謝你,拜拜。”
“來都來了!”高穹在身後大喊。
章曉頭也不回地跑了。他拐了兩個彎才停下來,手忙腳亂地拽出紙巾捂在鼻子上。喫再多抑制劑也沒能壓住這一次怪異的反應,手上的紙巾很快溼了一團。
他擦淨了鼻血,坐在巷口的磚塊上,呆呆望着路口來往的行人。
對面有個人在賣煎餅果子,手勢純熟流暢,排隊的人絡繹不絕。香氣飄過來,章曉有點兒餓,他壓着肚子揉了揉。
剛纔一直沒意識到的後怕和難過這時候終於算是顯出來了,沉甸甸地在他心裏團成一塊兒,讓他反應不過來,也喘不了氣。
這已經不是初級或中級性反應的問題了。高穹把章曉精神體的力量引了出來。
映刻效應……章曉心想,這是映刻效應,一種罕見的共鳴現象。他甚至只在教科書上看到過。
高穹喫飽了飯回到家裏,應長河在書房裏加班,他跟他打了個招呼,直接走到自己房間滾在牀上。
應長河的家很陳樸,高穹住在客房,客房裝飾風格十分老氣,桌椅和牀櫃都刷成了紅木的顏色,山寨得相當光明正大。
他躺了一會兒,動動手指,握成了拳。章曉的精神體力量讓他覺得很舒服,這和原一葦的還不太一樣,高穹說不清其中的區別,但他真的很喜歡。想到那時刻的感受,他有種難以說清的愉悅和放鬆。
想到向周沙借的那本書,高穹把它從包裏拿了出來。
他本來想借《嚮導通識》的,但周沙那裏只有《哨兵通識》,他只好也拿了回來。
哨兵和嚮導這兩本教材的內容編排沒什麼區別,第三章都是“性與性常識”,第一節也同樣是“性反應”。
他看得很認真。
“中級性反應是指在初級性反應基礎上,因哨兵與嚮導更深層的身體接觸或更強烈的信息素而誘發的一種生理反應,主要表現爲心跳加快、血象變化、性腺興奮並分泌□□、四肢乏力、暫時性失語等,其中四肢乏力和暫時性失語是最爲典型的反應狀態。部分易感人羣可能因爲極端興奮而出現短暫的昏迷或言語混亂,但極爲罕見。中級性反應與高級性反應的表現十分相似,在辨認的時候必須配合反應雙方心理狀況進行判斷。”
高穹回憶了一下章曉的表現,忍不住笑了。
再往下便是高級性反應的解釋,但他被最後一段吸引了視線。
“除性反應之外,還應注意到另一種可以與性反應同時存在或分離開來的特殊情況:映刻效應。映刻效應由發展心理學研究者朱瑪麗於1954年提出,是指哨兵或嚮導第一次被心儀者誘引出精神體力量或完整精神體的情況。經過大量的分組對比研究,朱瑪麗發現精神體有限的記憶功能在映刻效應上表現得尤爲突出。精神體會對產生映刻效應的哨兵或嚮導留下深刻印象,並且會不斷地加強,這種印象會對精神體的持有者產生相當大的影響。映刻效應多見於誘引出部分精神體力量,誘引完整精神體的現象十分罕見,目前只見一例。由於映刻效應無法壓抑,無法消除,一旦產生便極難削弱,不少人對其存在抗拒心理。研究表明,產生過印刻效應的哨兵和嚮導都對誘發者表現出了極爲強烈的依賴、戀慕及佔有慾。”
這一段的末尾有一個星號,高穹循着看向註釋。
朱瑪麗的學生深化了映刻效應的研究,並且將它和“首因效應”(*)相提並論。
高穹看得津津有味。他沒上過哨兵通識這門課,不需要去思考考試或學分的問題,所以覺得教科書十分有趣。
每週例會上,應長河的黑眼圈讓周沙和原一葦都吃了一驚。
“主任,你睡不好嗎?”周沙上下打量他,“老了兩百歲吧。”
“別說了。”應長河擺擺手,打了個呵欠,“周沙,你還能搞到更強力一點兒的抑制環嗎?給高穹搞幾個,我真是受不了了。”
周沙和原一葦對視一眼:“高穹已經戴着了。”
“沒用!”應長河十分痛苦,聲音都嘶啞了,“他現在跟原一葦一樣,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體。大晚上的,他那玩意兒在我家裏走來走去,還嗷嗚嗷嗚叫個不停……你們知道的,那狼確實嚇人。”
周沙更加不解了:“高穹的精神體一直控制得很好啊,怎麼跟一葦似的,一睡覺就……”
“不一樣不一樣。”應長河連忙加以詳細說明。
據他所述,高穹的精神體會自己跑出來已經有幾天了,從他因爲擅自對章曉說出819事件而被自己臭罵一頓那個晚上開始。高穹一開始還有點兒自覺,看到自己精神體跑出來就收回去,但漸漸的也不管了。好幾次應長河從書房走出來,立刻就被趴在電視機前的東西嚇了一大跳。高穹還沒事人一樣,拿着個遙控器換臺不停,還轉頭安慰應長河:沒事,它出來睡個覺。
應長河讓他收回去,高穹說收不回去,一放鬆又跑出來了。
“而且我覺得他的狼長大了。”應長河舞動手腳比劃,“太嚇人了,它怎麼還能長呢?過了十八歲體型應該就固定了啊……難道是精神體變異?也不是不可能,有過這種先例——等等,高穹呢!!!”
應長河嚷嚷了幾聲,高穹才慢吞吞走進來。
他手裏拿着杯咖啡。
原一葦很驚奇:“你喝咖啡呀?”
“嗯。”高穹眉頭輕皺,“難喝,苦。”
“這是章曉喜歡喝的,你不是都喝豆汁兒麼?”原一葦笑問道。
高穹靠在沙發靠背上,往咖啡裏倒了一小包牛奶,認真攪拌:“試試。”
應長河爲了延年益壽,決定不批評高穹,只用目光示意周沙記得扣他錢。
“開會吧。”應長河摸摸光腦袋,打開筆記本,“這周最重要的,是配合本館的修復組完成對《吉祥衚衕筆記》的修復。辛苦高穹和章曉了,筆記上卷的下半本已經在歐慶的墳墓裏找到了,損毀得比較厲害,太潮溼了,估計沒那麼容易修復。有什麼需要我們這邊協助的,我們就盡力幫忙。這個筆記對我們之後的工作意義很大,我要再提醒高穹一次,你不要再去騷擾袁悅了,他不可能給你任何筆記的信息。”
高穹艱難地、一點點地嘬了三分之一杯咖啡,鬆了一口氣似的喘氣:“我沒騷擾。”
應長河:“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去威脅袁悅……”
“章曉呢?”高穹突然問。
辦公室裏就他們幾個,沒有一見到他就拼命往嘴巴里塞抑制劑的章曉。
“我給他放了半天假。”應長河說,“跟秦夜時去約會了。”
高穹沉迷於咖啡表面波紋的臉終於擡起來了:“什麼?”
*首因效應:即第一印象效應,指第一印象對關係的發展具有很深刻的影響。它常常用於解釋“一見鍾情”和“第一次見面看你不太順眼”這兩種常見的情況。
但應長河不是這麼看的。
他們和危機辦不是上下級關係,危機辦確實沒有權力往文管委這邊派人,而且沒有任何溝通,直接讓秦夜時拿着個通知就過來了。應長河認爲危機辦實際上是在越級插手文管委的事務,安插一個秦夜時實際上是變相的監視。
因爲危機辦在陳宜事件的處理上很不給文管委面子,除了在醫院那邊強行搶走陳宜屍體之外,現在應長河怎麼打聽都得不到任何消息。看到秦夜時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立刻就炸了。
“吵得可大聲了。”周沙拉章曉坐在時間管理局北京辦事處的空辦公室裏,這裏現在是歸她所有,“不過我覺得主任也並沒有真的那麼惱怒,他吼得大聲,主要是想殺殺危機辦的威風。就算來的不是秦夜時是危機辦的主任,他也一樣吼的。”
“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章曉不解。
周沙笑得很神祕:“因爲秦夜時說,通知送到了,但他其實可以不過來,條件就是,他想和你一起喫喫飯看看電影什麼的。”
章曉:“……”
周沙:“多麼純潔的孩子啊,多麼純潔的要求……對吧?”
章曉:“師姐你說這種話的時候可以控制一下你的笑嗎?”
“對不起,忍不住。”周沙咳了一聲,“然後應主任就答應了。”
章曉完全冷靜了下來。“他答應沒有用,我不答應。”他說,“我是講感覺的,秦夜時……”
“講性反應吧?”周沙和藹地笑。
章曉的臉紅了,立刻轉開話題:“師姐,你不是要跟我說819事件嗎?”
周沙笑夠了,起身從抽屜裏拿出一沓資料給章曉。
“沒什麼需要說的,高穹知道的其實也是我知道的。”周沙說,“這裏有一些當時的現場照片。”
照片是周沙嚮應長河要來的,文件袋上還貼着封條,有應長河的簽名。
在新員工培訓上,原一葦和高穹,還有另一位嚮導都看過裏面的資料,但周沙沒有看過。
她一直沒辦法看,此時也只能注視着章曉的神情,片刻後將視線轉開,盯着辦公桌上的一盆小仙人掌。
陳麒的屍體最後是請了殯儀館的人過來收攏的。
保護域裏的東西並不多,他們收攏結束之後,花了很多時間去清理架子和牆角的縫隙。
那幾張照片太慘烈了,章曉閉上眼睛,迅速將它們放回文件袋中。
文件袋裏的另外幾份資料是事件的調查報告和後續通報。調查報告上全是“未能查出”,唯有“事故責任人”一欄上寫着陳麒的名字。剩下的通報也都是與陳麒有關的,他沒有正確判斷形勢,他疏於練習,他的精神體無法發揮出原有的能力,他沒能保護所有的人,他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訊息。
陳麒被開除黨籍,削去一切職稱,他負起了819事件的全部責任。
最後一份文件是當日進入保護域的人員名單。
外勤小隊一共十個人,陳麒的名字在最前面。而在保護域裏面的有三個人,分別是應長河,陳宜,和周影。
周影是當時陳氏儀的管理者,是她啓動了陳氏儀把小隊的人送走,並且在規定的時間內將他們傳送回來。
周影的名字後面還有一個括號,裏面寫着四個字:陳麒妻子。
章曉擡起頭。他捏着這份名單,手指微微發顫。
“師姐……你媽媽……”
“嗯。”周沙點了點頭,“當時管理陳氏儀的人是我媽媽,她是個和我爸爸一樣厲害的嚮導。”
章曉說不出話。他把這些文件收攏好,疊放平整,小心地放入文件袋,再小心地封好。
那位因爲出現了嚴重的心理障礙,所以最終離開國博的管理者,原來是周沙的母親。
“我跟她說我要在這裏工作的時候,她生氣極了。”周沙說,“氣得要跟我斷絕關係。我自己跑來北京,有三年沒見過她了。”
周沙神色非常平靜,她晃了晃腦袋。
“她不喜歡這裏,非常不喜歡。出事之後的兩三年裏,她甚至不能走進類似保護域這麼大小的空間。我讓她很傷心。她希望我以後找一個普通人,結婚生子,平穩工作,但我好像又沒做到。”她伸出手指繞了繞自己的頭髮,“肯定要把一葦介紹給她的,不過還是得再等一段時間吧。”
“師姐……”章曉出生問她,“你爲什麼要來這裏呢?這裏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如果我不來,就永遠不會再有人查了。”周沙斂去了笑意,目色沉靜,“責任認定已經下來,我媽又不能繼續在這裏工作,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對過去的這件事感興趣。你也看到了,事故認定裏說得很清楚,這是一個意外,完全是因爲我爸回程時沒有使用精神體保護住所有人,才導致他們被亂流捲走。我不信的。我媽媽,陳宜,還有應主任都說,我爸當時留下過那句話,但是責任認定根本提都沒有提。我不做沒人做了,無論多難,我都要來。”
一開始的時候她確實難以走入保護域。當時文管委只招了兩個人,她,還有原一葦。
原一葦就是那時候開始和她搭檔的。無論是否有執行任務的要求,他每天都會陪着周沙進出幾次保護域。
章曉接觸過原一葦的精神體。他知道那是非常溫暖、柔軟的,能讓人平靜的力量。
周沙見他看完了,伸手將文件袋收好,開始說另一件事情。
“應主任,還有我們幾個,瞞着你這件事,師姐跟你說句對不起。”她拍了拍章曉的手背,“應長河是個可以信任的人。我以爲沒人會願意再重新查819事件,但是來了這裏之後我才發現,陳宜沒有放棄,應長河也沒有放棄。我們幾個人不放棄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如果沒有應長河的支持,不是他頂住所有的壓力,我們是沒有辦法再使用陳氏儀的。”
她告訴章曉,819事件發生之後,應長河已經寫好了辭呈,並且做好了承擔所有責任的準備。最後得知上面決定讓陳麒來做這個莫名其妙的替死鬼時,他拿着自己的任職證書和辭呈,和館長長談了五六個小時。
最後,應長河仍舊是文管委的負責人,但他先登門把陳宜找了回來,兩個人都決定悄悄調查819事件。
“如果沒有他的堅持,我甚至沒有辦法進入文管委。”周沙說,“沒有跟你說實話,他也有不對。師姐不是想讓你說沒關係,這麼重要的事情,瞞着你肯定是不對的。師姐就是想啊,無論你是去是留,你都要好好地考慮,行嗎?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你可以來找我,或者找一葦。”
她想了想,補充道:“高穹就算了,那個不靠譜的。”
章曉慢慢點頭。
走出時間管理局北京辦事處的辦公室,章曉先去保護域掃了掃地。今天是他負責清潔,他還記着這件事。
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高穹從時間管理局北京辦事處的辦公室裏走出來,正把一本書往自己包裏塞。
“被罵了嗎?”章曉問。
高穹哼了一聲,不打算詳細說。
“好吧,我走了。”章曉說,“拜拜。”
“請你喫飯。”高穹在身後喊住了他,“九哥奶茶的套餐,喫不喫?”
章曉只猶豫了一秒鐘。
這一秒鐘裏,他腦子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和千百種發展,比如應長河提醒他不要跟高穹走得太近自己要不要遵守,比如經過一週的交往高穹終於跟自己求婚並主動提交了伴侶申請。
他立刻擒住了那些美好的,把讓自己不高興的甩到一邊去。
“喫!”章曉說。
從文管委去九哥奶茶也要坐電梯,不過是另一個方向的電梯。兩人一前一後,曲曲折折地在狹長的走廊上走。走廊兩側是冰冷沉默的白牆,牆上掛着許多照片,裏頭都是各式各樣的文物。
照片下方有一張標牌,上面寫着文物的名稱,年代,以及把它們找回來的人和找回來的日期。
章曉看到了幾個高穹的名字,他很高興。
高穹走到電梯前等他,不耐煩地催促。
章曉想跟高穹說一說自己今天聽到的所有事情,但高穹太沉默了,話頭不好打開。
他只好盯着電梯緩慢移動的數字。九哥奶茶下面的這部電梯有點兒老了,燈光晦暗,上下移動時還能聽到鋼索嘶啞的嘎吱聲。
“對不起。”
章曉突然聽到高穹說了一句話。
“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轉頭問,“說、說了什麼?”
“對不起。”高穹沒看他,一直看着按鍵板上閃動的數字,“我和他們一樣瞞着你,這件事做得不對,跟你道歉。”
他略略擡頭,梯廂裏慘白晦暗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側面的輪廓線條幹淨分明,睫毛的陰影落在臉上,章曉甚至看到了他微動的喉結,像是說完話之後輕嚥了什麼。
章曉的心急速地跳了起來。
這不是性反應,他知道的,這不是被高穹的信息素引出的性反應。
但他口乾舌燥,像是有無數句話擁堵在喉頭,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高穹,你知道我喜歡你嗎?”章曉不太流暢地說,“你知道嗎?”
高穹像是愣了一下,隨即轉過身看他。
“喜歡我什麼?”他沒有否認,反而反過來問了章曉一個問題,“你瞭解我嗎?你知道我從哪裏來,去哪裏嗎?你知道我在這裏會呆多久嗎?你知道我喜歡喫什麼……”
“芹菜肉包子。”章曉立刻說。
高穹被他的搶答噎了片刻,皺皺眉頭繞過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被我的信息素吸引了而已。我長得不錯,是嗎?”
章曉點點頭:“嗯。”
高穹嘴角動了動,像是一個有些輕佻的笑:“所以你喜歡我,是嗎?”
章曉:“……嗯。”
“你看。”高穹低聲說,“這麼膚淺。”
“膚淺不可以嗎?”章曉什麼都沒想,不由自主就問出來了,“因爲膚淺的原因喜歡你,難道就不算數嗎?”
高穹沒出聲。
電梯仍在緩慢往上爬。它老了,沒人維修,沒人清理,爬行得如此艱難,吱吱嘎嘎,鋼索喫力地提拉着不大的梯廂,提拉着裏頭的互相覺得對方不深刻的兩個人。
“我這衣服是新的。”高穹指指自己,“我不想弄髒它,五十塊一件,我很不容易。”
章曉被他這個和前文毫無關聯的話題弄糊塗了:“嗯……嗯?”
“如果我現在抱你,你會流鼻血嗎?”高穹問。
章曉完全呆住了。他的大腦有一部分咔噠一聲停了,另一部分卻轟地一下,彷彿被火種點燃的彈藥庫一樣炸開了。
“不會。”他詫異於自己居然還能這樣冷靜、清晰地回答高穹的問題,“我之前喫過抑制劑,應該還有效的。”
高穹點點頭,虛握了一個拳頭,抵在脣邊咳嗽一聲。
“那試試。”他說着,往章曉這邊跨了一步。
“我今天流鼻血了。”章曉說,“在那個人跟我說話的時候。現在喫這麼熱氣的東西,我怕不行。”
杜奇偉:“……”
章曉把一塊西蘭花吞下去,繼續說:“他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強的一個哨兵,我能感覺得出來。但是我不怕他,反而……就感覺,特別心動,說不出話。”
杜奇偉:“你,在面對一個哨兵的時候,流鼻血了?”
章曉:“嗯。”
杜奇偉:“……你還記得《嚮導通識》第三章第一節說的什麼嗎?”
章曉臉紅了:“這是初級性反應(*)……”
杜奇偉比他還要激動:“章曉!性反應啊!你有性反應了!你是個正常的嚮導!”
兩人坐在角落裏,縱然如此,杜奇偉的聲音還是有點大。章曉連忙捂着他嘴巴按他坐下:“噓!”
“急死我了。”杜奇偉說,“你連自己的精神體都沒見過,這麼多年了連個性反應都沒有,我真的以爲你這輩子都不行了。”
章曉又去戳西蘭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杜奇偉說話。
隨着年齡的增長,哨兵和嚮導的能力也會越來越強,他們會經由結合的方式綁定在一起,提高彼此感官的同步率,並且對彼此起着必不可少的安撫作用。與嚮導綁定的哨兵不會那麼容易失控,而與哨兵綁定的嚮導則會因爲對方強大的精神力量而有所增益。
哨兵和嚮導天然攜帶着信息素,可以被彼此感應到,而進入青春期之後,他們的淋巴腺會製造並散發一種特殊的信息素:性信息素。性信息素會引發哨兵或者嚮導的性反應,這是尋找對象最直接的方式。但性信息素並非對任何人都有吸引作用,而能感受到對方的性信息素並且做出恰當反應的人,則被看做是彼此最合適的“綁定對象”。而與自己的綁定對象產生感情之後,哨兵和嚮導可以提交申請,指定對方爲自己的伴侶。
伴侶是哨兵與嚮導結合的最高形式,而在許多人看來,也是最浪漫的形式。
以前章曉也是有性反應的。和所有正常的嚮導一樣,他會被學院裏某位英俊的哨兵引得體溫蹭蹭往上升,或者是在面對一個強大且故意放出性信息素的哨兵時,不由自主地冒出細汗。有一部分嚮導並不排斥性反應,反而十分享受這個信號,它意味着尋覓到“綁定對象”甚至伴侶的可能,或者至少,意味着一次淋漓酣暢的**纏鬥。因爲性反應在一定時期內是無法壓抑的生理表現,所以大部分哨兵和嚮導的性道德觀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許多人擁有不止一個“綁定對象”,而因爲伴侶的申請與解除程序非常繁雜,有的人終生都糾纏在不同的綁定對象之間,始終沒有伴侶。
但章曉不是這樣:他反感自己的性反應,因而很努力地壓制了它們,久而久之,連初級性反應都幾乎見不到了。
而強烈到讓他流鼻血,還是第一次。
第二天他就屁顛屁顛地到國博報到了。
那棟紅樓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它紅樓。這次在外面接他的是那位值班的蜘蛛俠原一葦,兩人互相介紹之後,原一葦把他帶進了紅樓。
進入文管委的通道共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紅樓。章曉第一天報到,他必須從正規的報到渠道進入文管委,等獲取相關的口令卡之後才能通過別的渠道進出。
口令卡是約05毫升的無色液體,原一葦拿着注射槍在章曉的食指按一下,液體便注射了進去。
“會在你的皮層下形成一個儲存和傳遞信息的芯片,在這裏。”原一葦亮出自己的食指給他看,“你進出文管委的時候都必須使用口令卡,口令卡接觸指令面板就能讀取你的身份。今天下班我帶你走另外的通道,以後你覺得那個通道比較近,就從哪個通道過來。”
過程一點兒不疼,章曉十分好奇,手指頭搓個不停。皮層下存在着芯片,他完全摸不出來。按照原一葦的說明,他把食指靠在電梯的黑色按鍵板上,果然見到了那天應長河按下去的“-18”按鍵浮現出來。
電梯一路下行,章曉問原一葦:“我們在地下十八層,那上面的十七層是什麼地方?”
“上面的十七層我們是進不去的。”原一葦亮出自己的食指,“芯片裏儲存的信息只允許我們進出負十八層。我只知道上面有特危級文物倉庫和喪屍博物館管理委員會,其餘的不清楚。”
“喪、喪屍?”章曉目瞪口呆,“真有喪屍啊?”
“連我們這種人都有,爲什麼喪屍不能存在?”原一葦笑道,“這個喪屍指的其實是半喪屍化的人類,他們和真正的喪屍不一樣,聯合國承認他們的人權。說到這個,你知道1995年發生在約翰內斯堡的喪屍平權遊行(*)嗎?”
原一葦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直講個不停,章曉聽得頭昏腦漲。
到了值班室,原一葦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胸牌遞給他:“以後在上班的時候記得佩戴胸牌,不然會被扣錢。見到一次扣一百。”
章曉:“……扣這麼多,有文件規定嗎?”
原一葦:“要什麼文件規定,這是我們的小金庫,大家一起用。順便說一聲,目前扣得最多的是高穹,就你那天見到的那位。他這個月的工資已經扣沒了。”
一聽到高穹的名字,章曉的臉就有點燒:他的體溫有點兒升高了。
胸牌上貼着章曉的照片,濃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在他的大頭照上方是一行拱形的隸書:失落文物回收管理委員會。
“這胸牌和高穹的一樣。”章曉摸個不停,“嘿嘿嘿……這是我和他的第一個共通點。”
原一葦:“……和我的也一樣啊。”
然而章曉沒聽進去。
在文管委度過的第一天,章曉很失落。
高穹沒有來。
在原一葦的說明裏,高穹是文管委最不守時也最難管的一個人。無奈他是應長河的親戚,裙帶關係簡單明瞭,所以沒人敢管他。遲到早退是常事,外勤明明只登記三天,結果一週不見人影,也是常事。
原一葦帶他四處參觀,但只侷限在文管委內部。大量辦公室和當日一樣門戶緊閉,所以也沒什麼可看的。兩人很無聊地轉了一圈,回到值班室,章曉提出了一個要求:“我不是要管理陳氏儀麼?應主任不應該跟我說明一下陳氏儀的情況?”
“他去開會了。”原一葦帶他往裏走,“我跟你說明吧。”
包括原一葦和章曉在內,文管委在編的嚮導只有三個人,章曉還沒見過的那一位被本館抽調去修復圖書了,暫時回不來。但是無論是那位沒見着的嚮導還是原一葦,都沒有修復陳氏儀的能力。按照之前應長河的說法,陳氏儀十分依賴嚮導的精神體能量,但章曉連自己的精神體都沒見過,隱隱有種上了賊船的緊張和茫然。
“只要你是嚮導,你就必定有精神體,就算精神體不顯形,你也擁有精神體的能量。”通過掌紋和瞳孔識別後,原一葦帶他進入陳氏儀的保護域。
陳氏儀的保護域其實是一個具有識別功能的房間,它並不大,兩側是兩個直達天花板的架子,上面擺放着許多資料和許多章曉認不出來的物件。位於房間中央的黑色儀器裏存放着陳氏儀,他記得應長河說過。
章曉看來,這個鐵塊有些簡陋,看上去很不牢靠。
“具體的操作規程會在新員工培訓上由我或者應主任對你進行說明,有書,也有資料看,你到時候記好筆記就行。”原一葦走到黑魆魆的儀器邊上說,“書和資料是爲了應付國博一年一度的業務考覈,實際上嚮導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在我們的人利用陳氏儀進行時空穿梭的時候,用精神體的能量來維持陳氏儀的運作。”
他彎腰拉開黑色儀器的抽屜,取出一個手錶:“這是我的陳氏儀,你可以過來看一看。”
章曉:“……這麼小!”
原一葦:“你以爲有多大?”
章曉接過原一葦手裏的手錶,發現這是一個手錶形狀的經緯儀。錶盤上嵌着一塊透明的玻璃,裏頭似乎充盈着無色的液體,浮動着不少數字。章曉看到了經緯度的標示和時間的標示。
時間是1756年。
“陳氏儀處於什麼位置,它就會顯示當前位置的經緯度和時間,比如現在應該顯示文管委的經緯度和2017年。”原一葦指點給他看,“但時間還是我上一次使用的年份,它壞了,所以現在還沒恢復。那是乾隆年間,青浦縣那邊地震了,地裏震出個豁口,裏頭都是陪葬的寶貝。說到那些寶貝……”
“我也會有嗎?”章曉連忙打斷了他。
“當然,文管委每個出任務的人都要佩戴陳氏儀。”原一葦說,“但是它們現在用不了了。我們尋找失落文物必須使用陳氏儀,所以現在整個文管委基本處於癱瘓狀態。你必須修理好它們。”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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