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最後一個番外(全文完結)
章曉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決定直接問周沙。
“師姐。”他躲着周沙的手,“我記得陳宜是被蛇襲擊的,那蛇還有毒……你的精神體,是什麼蛇?”
周沙停了手:“懷疑我呀?”
章曉緊張起來:“不是……”
“不是我。”周沙收了手,坐回對面,“沒錯,我的精神體確實是蛇,而且還有劇毒,但紋路和襲擊者的蛇不同,毒液的組成部分也不一樣。”
章曉鬆了一口氣:“太好了……師姐,對不起啊,我不是懷疑你,但我總要問清楚,不然心裏有個疙瘩。”
“我明白。其實文管委裏面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的。”周沙笑道,“陳宜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立刻就被危機辦的人找到,抽取血液,然後召喚精神體進行驗證。襲擊者的蛇沒有我的那麼大,而且比我的小寶貝更毒。”
“襲擊者是什麼蛇?”章曉奇道。
“危機辦的人知道,但不會告訴我們的,這是機密信息。”周沙問他,“想不想知道我是什麼蛇?帥死了,漂亮死了,我給你看。”
章曉心頭一跳,連忙大喊着制止她:“不!師姐——”
但是來不及了。
周沙身後騰起一團濃重的霧氣。那彷彿是一條巨蛇,它柔軟而強韌的身軀立時佔據了會議室裏的所有空間,蛇信伸縮,尖長的蛇尾纏上了章曉的腳踝。
但下一瞬,一切都消失了,霧氣於瞬間聚攏,章曉看到一條細長的蛇盤在周沙肩上。
它的身體遍佈土黃色與灰褐色的鱗片,在燈光下,鱗片閃動着複雜的色彩,彷彿在兩種顏色的中間地帶不斷遊走。章曉沒有在別的蛇身上見過這麼多的鱗片,它們並不貼服於蛇皮,反而隨着蛇的動作紛紛立起來,就像是插在蛇身上的,一片片有意爲之的橢圓形裝飾片。
它是從周沙的背後爬出來的。順從而乖巧,那蛇攀爬上她的肩膀,細長的尾部纏繞着周沙的手臂,三角形的蛇頭在周沙的耳邊一伸一縮,圓圓的眼睛盯着章曉。
這條蛇沒有殺氣,一點兒也沒有。章曉知道這是因爲周沙信任自己,她沒有釋放出任何攻擊性的情緒,所以她的精神體現在和她一樣,平和且快樂。
章曉明白這一點,他的大腦裏負責理性思考的那一部分是這樣說的;但另一部分,更爲直接的一部分,已經對他全部的器官和神經釋放出了最高等級的警告訊號。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像一面即將被擂破的鼓,鼓皮、鼓身都隨着震動而痛得顫抖。
在哨兵羣體中,女性哨兵是極爲罕見的,人羣佔比甚至不足1%;而每一個女性哨兵都是頂尖的攻擊型哨兵,經過一定的訓練,她們會成爲哨兵之中的佼佼者,與最優異的男性哨兵一樣,往往從事着最危險、最重要的工作。
正因如此,每一個女性哨兵的精神體都極爲強大。
眼前的這條蛇雖然沒有攻擊性,但章曉完全被它帶來的壓迫感擊倒了。
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強壓,彷彿有一雙巨手擠壓着他的胸膛、脖子和頭顱,堅硬的骨頭變得柔軟,甚至不能直立,它們紛紛屈服在這強壓下,失去了支撐章曉的力量。他無法呼吸,無法轉頭,無法發聲。身體深處的骨頭也開始嘎嘎發抖,似乎有無數骨刺從骨頭上冒出來,它們戳刺着章曉的肌肉、血管,尖銳如刺的疼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令他在片刻間失去了意識。——但巨手沒有放過他。它狠狠揉搓着章曉的腦袋,耳朵嗡嗡作響,雙眼視線模糊,強烈的痛感讓他不過只昏厥了一秒又立刻回到人世。
章曉從椅子上栽倒了下去。
他沒有碰到地面,有人託着他的背,把他扶住了。
“章曉?”
他聽到有聲音這樣喊他。
因爲疼痛,眼裏全是條件反射的淚水。他看不清自己背上那雙手是屬於誰的,但隨着鼻腔深處涌出來的溫熱液體流進嘴巴里,章曉立刻曉得了。
周沙直接跨過了桌子跳到地面上,緊張地喊原一葦:“他怎麼了!要不要做心肺復甦?”
章曉沒聽到任何的回答,因爲周沙沒有收起她的蛇。在那個三角形的腦袋湊到自己面前時,章曉終於徹底暈了過去。
夢裏出現了很多巨獸,個個都碩大無朋,圍着章曉。
它們低垂着頭顱,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像是研究一個可口的食物。
但沒有一頭巨獸能靠近他。有什麼東西溫柔地包裹着他,章曉擁抱着那團柔軟的、看不到的物體。它給他力量,它讓他不恐懼。
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個小小的吊瓶,原一葦拿着一次性針頭,正要往他手背上扎。
“醒了?”見章曉醒了,原一葦把針頭放到一旁,“正想給你輸液。”
“什麼液啊?”章曉虛弱地問。
“就鹽水。”原一葦從架子上拆下吊瓶,“主任讓我救你,但你什麼毛病都沒有,不輸鹽水就葡萄糖了。”
原一葦擁有執業醫師執照,這裏是文管委的後勤股辦公室,因爲長期沒人,所以被原一葦佔了,當做自己的資料庫。章曉躺在窄小的沙發牀上,不想起身。恐懼帶來的震撼仍舊殘留在他的神經裏,他現在有點兒使不上力氣。
原一葦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坐在一旁跟章曉聊天。
“你師姐嚇壞了。應主任跟我們說你對所有哨兵的精神體都有應激反應,她才知道是那條蛇的原因。”
“那是什麼蛇?”
“樹蝰,一種毒蛇。”原一葦聳聳肩,“你師姐特別喜歡它的鱗片。”
“你是蜘蛛……你不怕嗎?”章曉問。
原一葦笑着搖搖頭:“不會怕的。你以後會懂的。”
一邊閒聊,原一葦一邊給章曉做手腳的按摩,舒緩他僵硬的肢體。“你爲什麼害怕哨兵的精神體?”
章曉舒舒服服地躺着,沒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常常會被這樣問:爲什麼怕,怕它們什麼。他說不清楚,但這種恐懼似乎存在已久,他實在無法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
正說着,周沙推門進來了,她手裏拿着一瓶藥丸子。
看到章曉已經甦醒,周沙連忙幾步奔了過來。她連問了章曉幾個問題,確定章曉是真的清醒了,一把抱着他連聲道歉。章曉不會怪周沙,周沙什麼都不知道。他的注意力放在周沙拿來的瓶子上。
瓶身貼着一張標籤:抑制劑。
“這我做的。”原一葦說,“也是文管委僅剩的庫存。”
章曉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抑制劑喫多了會有什麼副作用嗎?”他問原一葦。
周沙在一旁插話:“有啊,你沒看書麼?過量使用抑制劑會引起□□減退,□□障礙,體毛減少,激素分泌量減少,第二性徵發生易性變化,就是男的變女的,女的變男的……”
章曉臉都白了。
“行了行了,她騙你的。這瓶你都帶着吧,見到高穹就吞一顆。剛剛最可怕的不是你暈倒,而是你一直在不停地流鼻血,高穹沒辦法了,不敢碰你,遠遠走開你才稍微好點兒。”原一葦指指桌邊放着的一個紙袋子,“他今天又遲到了,給你買糖炒栗子去了。”
章曉看着那紙袋子,抽抽鼻子,果真隱約嗅聞到了甜甜的香氣。
他真的一點兒都沒有生氣,完全沒有。得知高穹騙他的時候確實覺得不太舒服,但很快那不舒服的勁兒也不見了,他仍舊期待着和高穹的每一次見面。
這袋栗子幾乎要讓他高興得坐不住了。
周沙拿起紙袋打量:“靠,這家店很貴很難買到的。他不是沒錢了麼,上個月的外勤也沒出過幾次,哪來的錢買這個?”
章曉心說他有錢呢,我給他的一百塊,罰款。
“高穹呢?”他拍拍自己發熱的臉,“我跟他說謝謝。”
“他在應主任辦公室裏。”周沙說,“主任似乎在罵人,我剛剛聽到的。”
“我已經說過很多很多遍了,高穹。”應長河聲音都啞了,“筆記的分析和尋找,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只需要找到線索。先腳踏實地地把現在的工作做好,如果本館那邊的分析工作完成了,可能也會需要我們這邊的幫助。到時候我優先考慮你,行不行?”
“東西是我們發現的,本來就應該我們去找。”高穹毫不讓步,“我不是搶功勞,但我們做了最危險的事情,爲什麼最後解析和考古所得的榮譽,全都和我們無關?”
應長河疲倦地扶額:“使用陳氏儀進行空間遷躍並不危險……”
“那819事件怎麼解釋?”高穹打斷了他的話,“除了章曉之外,我們每個人都知道819事件,但沒有人說得清楚它是怎麼發生的。我認爲819事件應該作爲一次嚴重的工作事故,每一個文管委的成員都必須清楚地瞭解前因後果。”
“我會跟章曉說,但不是現在。”應長河捶着桌子,“高穹你有沒有搞明白,章曉太重要了,沒有他我們根本無法啓動陳氏儀。819事件什麼時候說,怎麼說,會不會引起章曉的恐慌讓他放棄這份工作,我都需要斟酌。”
高穹把手裏的一沓紙張扔在應長河面前:“沒時間讓你斟酌了。這是我的報告,你可以仔細看一看。章曉很奇怪,他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嚮導。他能打破歐得利斯壁壘。”
正在數報告字數和頁數有沒有達到自己標準的應長河大喫一驚,猛地擡起頭來。
他臉上全是無法置信的震愕:“不可能!”
“我和章曉都跟歐慶說過了話,你說可不可能?”高穹立刻反駁。
被稱爲“特殊人羣”的喪屍、地底人、哨兵、嚮導等等,實際上都是產生染色體變異的人類。陳氏儀識別出了章曉的突變染色體,確認他是一個具有操作自己的能力的嚮導,於是閥門打開了,儲存在陳氏儀內部的無數信息開始進入章曉的意識之中。他被數量龐大的信息與數字嚇了一跳,但立刻從這些繁雜的信息裏梳理出了一條通路:陳氏儀每啓動一次,便會留下當次啓動的記錄,這些信息全都根據時間和經緯度留下了印記。
1976年10月,陳氏儀上記錄了第一個經緯度。它是一個位於北半球的地點。
記錄顯示,這個經緯度屬於國家高等研究院0625號實驗基地。
越來越多的文字躍了出來:實驗內容、陳氏儀狀態、記錄者、觀察人員、開發人員、檢測人員……以及最後一位,“負責人陳正和”。
這是陳氏儀誕生時候的記錄,它簡單但也複雜,通篇只有研究人員的名字和無數章曉理解不了的數字。但這位記錄員最後留下了一句話:我們能直接看到歷史了。
1977年6月,陳氏儀上出現了一個有別於0625號實驗基地所在的經緯度。這個數字章曉是熟悉的,它是國博倉庫的所在地。
陳正和團隊將陳氏儀上交了國家。
陳氏儀研製成功之後再沒有更新過經緯度,也沒有更新過時間。顯然它在實驗成功之後立刻被封存了起來,直到移交當天才被重新啓動。
這一天的記錄內容仍舊是平板的,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多餘的敘述。記錄員仍舊是當天那一位,但他沒有再留下任何可以窺見情緒的言語。
1981年3月,陳氏儀再次被啓動。
啓動的地點是解放軍總醫院,啓動它的人是陳正和。
臨終時的陳正和,最大的願望是摸一摸自己製造出來的陳氏儀。這個以他姓氏命名的小儀器,沒有使用過一次便直接封存了。
這次沒有記錄員,陳正和啓動了它,並且一直讓它保持着啓動狀態,沒有關閉。啓動持續了21個小時。
21個小時之後,陳正和搶救無效,停止了呼吸。陳氏儀忠實地記錄了這位創造者的心跳和脈搏,忠實地等待着數字逐漸歸零,隨即再次陷入沉睡。
1981年9月,陳氏儀出現了新的記錄。
啓動它的人是當時的開發人員,記錄上躍出來的文字越來越多,章曉看得頭昏腦漲。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個詞語:量產機測試。
在陳正和死後半年,他的團隊終於重新爭取到了以這臺機器爲原型,批量製造新的陳氏儀的機會。
量產機制造和生產期間,陳氏儀一直開啓着。奔流一般的信息遠遠超出了章曉能接受和理解的閾值。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棒球場上的一個捕手,面前有成千上萬位正衝着自己投球的投手。直球,變化球,曲球,每一個人投球的風格都不一樣,而每一個人都拒絕聽他的手勢指示,自顧自地衝他扔出無數148克的圓球。
他只能張開棒球手套,飛速移動手肘,將從四面八方飛過來的棒球穩穩接住。
——“章曉。”
有人在喊他。
這聲音是他很喜歡的,是會讓他流鼻血的。
章曉大喘一口氣,睜開眼睛。不知何時他已經坐在了椅子上,而高穹正彎下腰,從他手腕上解下陳氏儀。
從萬分激烈的接投比賽中回到現實,章曉一時間無法適應,目光呆滯地盯着高穹。高穹拎起原型機打量了片刻,把它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愣愣站了片刻,把陳氏儀解下來遞給章曉。
“謝謝你喊我回來……”章曉小聲說,“我差點暈了。”
“這東西只對嚮導有作用?”高穹問他,“可是原一葦戴過,也沒發生任何事。”
他頓了頓,低聲問:“這裏面有什麼?”
章曉盯着他,一言不發。高穹的長相和聲音全都在他的好球帶內,但不知爲什麼,章曉直覺自己不能這麼簡單就告訴他。
高穹很明顯對陳正和與陳氏儀的研發團隊有強烈興趣,但他無法從原型機裏獲得任何信息,也不能打開應長河的終端機。
所以現在,章曉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信息源。
“一些和陳正和有關的事情……但我有點糊塗了現在。”章曉顫着手掏出手機,“要不,我倆,先交換個微信吧,晚上我冷靜下來了咱們可以好好聊。”
高穹直起身,垂眼看章曉。
“你掃我還是我掃你?”章曉很快點出了界面,殷切地擡頭看高穹,“你朋友圈裏東西多不多?”
“保護域裏不許帶非許可的電子設備,罰你給我一百塊。下班了,先去喫飯。”高穹說,“我沒帶手機,下午來了再給你掃。”
章曉中午是不回家的,他從文管委的另一個通道出去,囫圇吃了飯,喝了點兒飲料。
除了紅樓之外,文管委的另外兩個通道都很隱蔽。一個在某條巷子的下水道出口,一個是某條小路上的冷清奶茶店後院水缸。
“九哥奶茶”是一家很小,很破,很入不敷出的奶茶店,全年賣招牌絲襪奶茶和套餐ab各一,熱的時候順便賣賣水果茶,冷的話就兜售桂圓紅棗薑湯。人氣比較低,收入比較少,老闆的頭髮與收入一般,稀疏得很可憐。
章曉在九哥奶茶裏用文管委的胸牌可以免費領一杯招牌絲襪奶茶,他沒什麼收入,於是天天光顧。
老闆九哥是文管委的退休員工,章曉不知道他的正職是什麼,但肯定不僅僅是賣奶茶和快餐。章曉旁敲側擊問過幾次,但九哥嘴巴很緊,章曉問多了,他就冷冷一笑,肥厚眼皮下藏着的小眼睛透出絲絲精光。
這精光不太容易發現,章曉還得側着腦袋先定位他的眼睛。
吃了午飯,和老闆講了一會兒單口相聲,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章曉掏出手機快速瀏覽一遍自己的朋友圈,確定裏頭沒有任何可能降低高穹對自己好感度的東西,於是迅速給剛剛拍的套餐和奶茶加了濾鏡發了配圖信息,屁顛顛走了。
“雖然奶茶和飯都不好喫,但午後片刻休閒時光很珍貴……”九哥看着自己手機,呸了一聲,“你發的什麼朋友圈!不好喫別喫!”
“不是給你看的!”章曉從水缸裏探出頭來,“等等,你不是嫌我太矯情,屏蔽我了嗎!”
懷着對九哥的怨氣一路回到文管委,直奔保護域。高穹已經在裏頭等着了,保護域裏瀰漫着芹菜肉包子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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