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閨閣內安安靜靜,寧姝卻已醒了,燒了幾日鬧得她頭昏昏沉沉。她將被子往上扯了扯,那些離的近的塵埃打着卷兒,無所憑依,撲棱棱的不知要往何處去。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丫鬟桐枝走了進來,又小心翼翼的掀開簾子,生怕外面的冷風灌進來。
她顯然是忙了許久有些憔悴,手腳卻放的極輕,一路走去寧姝牀邊的時候搓揉着雙手,確定暖了纔去探寧姝的額頭。
不燒了。
還好還好。桐枝鬆了口氣,這才折出去對門外候着的丫鬟說道:“榴雀姐姐,小姐仍在病中,外面風大天涼,夜又深了,勞煩姐姐同老夫人說兩句好話,今日便不去了吧。”
榴雀是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在院子裏自慣是有臉面的,從未有她請不到的人。
她笑了笑:“桐枝,如今不是我請,是老夫人請小姐過去。更何況,你可知道今日晉國公夫人來過了?”
桐枝方又要說什麼,身後屋內傳來寧姝的聲音:“榴雀暫等等,我捂了汗,身上粘膩難聞,不敢驚擾祖母,待桐枝幫我擦拭整理一番便去。”
桐枝聽了這聲連忙進了屋子,見寧姝披着衣裳站在外間,又氣又急:“小姐怎的下地了?萬一又燒起來可怎麼辦?”
寧姝衝桐枝笑笑,說道:“哪裏有這麼嬌弱?昨個兒就退了燒,只是躺的久有些乏了,需得活動活動。”
見她精神,桐枝也稍稍安心,這又說道:“小姐,聽聞今日晉國公夫人來了,想必是來商量同小姐的婚事。算算小姐的年紀也差不多了,終於是能苦盡甘來了。”
說着說着,桐枝眼眶竟有些泛紅。
寧姝親孃生她時難產沒了,父親寧培遠很快便迎娶了新人寧趙氏進門,方一年就給她添了個妹妹,便是名喚寧柔的二小姐。
新人來了,寧姝就變成了府裏多餘的那一個,頂了個嫡長女的身份看似風光,卻只能站在一旁看別人父慈子孝。唯一稍稍能靠得住的便是府裏的老夫人,體恤她一出生就沒了娘,將她帶在身旁。
可這慈愛也只持續到她九歲那年。
那年趙氏給府裏添了個男丁,全府上下都圍着他一人打轉。老夫人滿心眼都是乖孫子,哪裏還有眼睛再看寧姝一眼?更別提她那一年難得見幾次的親爹了。
幸好當年寧姝親孃和晉國公夫人乃是手帕交,又是前後腳出閣懷胎,便約好了若是生出一兒一女日後便要做親家,寧姝這纔算有個依傍。
“怎麼說着說着你倒要哭了?”寧姝由鏡子裏看着桐枝。
桐枝抿了下嘴脣,小聲說道:“桐枝自小就跟着小姐,見了小姐吃了多少苦。單就這次發熱,院子裏竟沒個人問。想去多叫兩個丫鬟幫忙,就推說是聖人倡儉,如今各府各院都跟着。這可是嫡小姐啊,怎能這麼不當回事兒?”
寧姝對着鏡子裏的她笑道:“莫哭鼻子了,若是好事便該笑呢。”
“嗯。”桐枝覺得小姐說的對,連忙抹了把眼淚,給寧姝快速的整理妥當,挽了個簡單的髮髻,又淡淡的掃了一層胭脂,使她看起來並無那般憔悴。
寧姝見她拾掇好了,說道:“桐枝稍歇歇吧,這幾日你眼睛都未闔。”
“小姐,我無妨的。”桐枝不放心,仍是要跟。
寧姝裹了件毛氅,推開門說道:“都是府裏,再說還有榴雀在呢。”
榴雀站在門口早等的煩了,聽了這話皮笑肉不笑的說了一句:“小姐還是快些,夫人和柔小姐都等着呢。”
她這話一說,寧姝眉頭倒是微微蹙了一下,若是說婚事,寧趙氏在就罷了,怎得寧柔也在?
…………
寧姝站在老夫人房內,微微低頭,儘量保持呼吸和緩。
屋外種的並排竹林,晚風一吹,竹葉沙沙作響,不成節奏的混亂在一處,與房內的人聲一般聒噪。
寧柔跪在地上以袖拂面,哭的肩頭都在顫,一聲一聲的嗚咽聽上去可憐極了,落在寧姝的耳朵裏只覺得吵鬧。
寧老夫人坐在上頭,說道:“姝兒,自打你小便伴在祖母身旁,祖母心疼你,定然是不會虧待你的。也是柔兒不懂事,竟做出如此醜事,只是她也是咱們府裏的姑娘,這事兒傳出去,對她對你都是不妥。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爲了寧府的臉面,自然知道應當如何。”
寧姝心頭冷笑,知道?知道什麼?
全京城都知道自己與晉國公世子有婚約,寧柔身爲寧姝同父異母的妹妹如何不知?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呢?並不能阻了她勾搭未來的姐夫。
依方纔祖母所說,今日晉國公夫人前來,說的確實是兩府婚事,只不過不是自己的,而是寧柔的。
晉國公夫人念舊友,時常讓世子送些小玩意兒給自己。可誰曾想這一來二去的,竟然讓寧柔鑽了空子把人給勾搭走了。
如今那晉國公世子早已和寧柔私下互許終身,非她不娶了。
晉國公世子常年在外行軍打仗,晉國公夫人心疼還來不及,既然兒子主動提了,那便是硬着頭皮也得來。更何況,倘若就讓寧姝這般嫁了,晉國公夫人也覺得對不起九泉之下的舊友。
依着她們商量的結果,便是將寧姝的婚約轉到寧柔身上,反正兩個都是嫡女,只說當年婚約並未指名道姓便是。
可這無非是掩耳盜鈴,說出去也不過是少丟些面子罷了。
寧姝心裏想着:我可去你的吧!嘴上說的好聽,還不是怕我鬧起來府上無光,自己還生着病就火急火燎的把人弄過來。
見寧姝不說話,老夫人厲聲說道:“柔兒!還不快去給你姐姐賠不是!哭哭哭就知道哭!當日做這事兒的時候便要曉得厲害!好在姝兒打小懂事兒,不然我今日便要被你們氣死了!”
她話聽着是在苛責寧柔,實則卻是將寧姝墊到高處,走不下來。
寧柔委屈的看了老夫人一眼,慢吞吞的蹭到寧姝面前:“姐姐,我……”
看着她那委屈的模樣,好似被搶婚約不是寧姝,而是她。
寧姝擺了擺手,打斷了寧柔——並不想聽她假模假樣,不然怕自己忍不住跳起來捶她腦袋!
寧姝衝老夫人行了個禮,緩聲說道:“即是長輩安排,姝兒曉得。”
既然已經這般,總不好再在老夫人面前落個不懂事兒的名頭。
老夫人聽她這般說,心裏一塊大石落了下去,瞬間和顏悅色起來:“姝兒明白就好。”
寧姝話鋒一轉,問道:“只是姝兒仍有不明之處,敢問今日商議婚事可定了婚期?”
“不瞞姝兒,因這事突然,世子又要出征,我同你祖母商量便想將婚期定了。”寧趙氏在旁說道,還有點得意炫耀似的:“儘早趕在明年開春。”
寧姝轉頭看了寧趙氏一眼,再回頭看老夫人的時候便有了幾分欲言又止:“祖母,一府長女未嫁,次女卻先耐不住了,加上婚約變換,怕是要被人無端猜測說三道四。”
她這祖母活了這把年紀軟硬不喫,唯一能激起戰鬥力的只有寧府的臉面。
果不其然,老夫人聽了這話沉吟片刻,對寧趙氏說道:“方纔都是你自己說,我並未答應。”
寧趙氏聞言瞥了寧姝一眼,但也實在沒什麼能拿出來辯駁。
寧姝也懶得與她們在這兒鬧騰,寧柔還在一旁哭的斷斷續續,她便開口說道:“祖母,姝兒身子尚未好全,出來吹了風,如今頭有些暈,想先回去了。”
既然她已經表明態度,有些小脾氣也是正常,老夫人也不多留,經提醒倒猛然想起寧姝還發着熱,這便吩咐下人多燉些湯羹送去,也算是安撫。
寧姝一走,坐在一旁的寧趙氏終於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說道:“母親,她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給我們臉色看?”
老太太瞪了寧趙氏一眼,厲聲說道:“就是給你臉色看,但如今你也得接着!柔兒打小便跟在你身旁,哪兒學來的勾搭男子?!你們既然做了這樣的事兒,爲了嫁入晉國公府,喫兩頓落掛又如何?”
她也是憋氣了一整日,今日那晉國公夫人來說事兒的時候語氣別提多尖酸刻薄了。自己活了一輩子,旁人沒個不尊不敬的,想不到這把年紀了,竟還被一個晚輩給臉色看。
“可是……”寧趙氏又說:“那她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老太太吐了一口濁氣,想要罵寧趙氏又覺得煩,只說道:“如今都說成了這般,姝兒還有得選嗎?若是鬧大了撕破臉皮了,寧府沒臉,她身爲嫡長女也跟着沒臉,日後又如何嫁人?”
“那就是……成了?”寧趙氏鬆了口氣,這才說道:“娘,我這也是爲了咱們載兒不是?如今晉國公如日中天,日後定能給載兒不少幫襯。柔兒再怎麼說,也和載兒一個肚皮出來的,親姐弟斷不了。可姝兒怎麼說也是夾生的,中間又隔了個我,難保日後連帶載兒。”
寧趙氏所說的載兒便是她的親生兒子,寧府如今的小祖宗,唯一的男苗子寧載。若是不出意外,日後寧府的祖蔭便要交到他的身上。
老太太聽了這話,略微點了下頭,媳婦這話說的倒是沒錯。一府一家,女子們的婚事由不得她們自己,哪個能利益最大化纔是選擇。
更何況如今皇上登基未有幾年,這皇位坐的並不牢靠,朝中便風雲變幻不得安寧,說不準何時就要被架空,以寧府如今的頹勢,若想長長久久的平安下去總是要找個靠山。
而眼下最好的靠山便是晉國公府。
寧柔雖行事不堪,但打小就是喜歡撒嬌黏人的,比起寧姝確實是多了幾分親暱。
這麼想着,老太太再看寧柔時也不再苛責什麼,只擺了擺手說道:“夜深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柔兒也不要再哭了,旁人見了還以爲怎麼了呢。”
這頭寧姝回了自己的小院,桐枝早已經等不及,興高采烈地問道:“小姐,可是來商議婚事的?定了日子沒有?”
寧姝搖了搖頭,一邊讓桐枝給自己梳洗了,一邊將被換婚的始末大致說了一遍,桐枝聽後氣的直咬後槽牙:“這是夫人和晉國公夫人的約定,怎得就能給她做了嫁妝?她們好不要臉!”
寧姝推說自己頭暈目乏,讓桐枝去休息。桐枝想小姐定是難過到不想說話,便不再說什麼,只理好了牀褥便下去了。
待桐枝出去後,寧姝纔在多寶閣前坐下。
空蕩蕩的房間裏突然傳來了一聲渾厚中年男人的聲音,震得人耳朵發麻:“怕什麼?咱們姝姝這般好,沒了他區區晉國公世子,咱們還找不着更好的人嫁了嗎?!姝姝起來!讓青叔教你如何批閱奏章!日後咱們自己當女皇,想要十個二十個晉國公世子,都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聲像是觸動了什麼開關似的,房間裏霎時響起數個聲音,男女老少皆有。
“就算會了批閱奏章也當不上女皇啊。還是得去大院問問大黑,他不是號稱跟着打過仗的嗎?”
一個端莊溫婉的女聲說道:“停停停,你們怎麼都不出些正主意?姝姝如今是倒了黴被人奪了婚約,也不知道日後外面會如何傳,有沒有損害姝姝的名聲。”
“外面人不稀罕咱們姝姝,咱們自己稀罕啊,管他們怎麼說?”
“你稀罕你能幹點什麼?有本事你成個精娶姝姝啊。女子嫁人乃是第一等大事兒,如今姝姝無人關護,日後的路可怎麼走啊?”
還有用唱的:“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寧姝一揮手,就像樂隊指揮似的,屋子裏的聲音頃刻都消失了。
寧姝嘆了口氣,說道:“攤上這樣的事兒也算是我倒黴,本來看那個晉國公世子一表人才,結果竟然是個連未婚妻妹妹都能下得了手的禽獸,人品不行啊,學什麼不好非學瓊瑤阿姨。”
“那姝姝如今打算怎麼辦?”那端莊女聲又響起:“若是寧柔先嫁了,姝姝日後尋人家也是難的,我倒是不信那寧趙氏會對姝姝上心。”
寧姝“嗯”了一聲:“這點我同祖母提了,但估計寧趙氏怕夜長夢多,定然會給我隨便塞個人家嫁了,所以在這之前我要行動起來!自己先尋個滿意的下家。”
那端莊女聲說道:“姝姝可還記得上次我與你提起的鹿角蜜膏方?男人都是看臉的,如今越是這個時候,便越要將自己拾掇的美美的。”
“記得。”寧姝揉了下太陽穴,她生病剛好難免乏困,打了個哈欠,由桌上放着的孔雀藍釉罐裏拈了顆飴糖含進嘴中。
嗯,甜的,是她喜歡的味道。
每次不開心就要喫甜的,這是她的習慣。
…………
皇宮深處紫宸殿,荀翊猛地醒來,恍惚燈火之中可見他英挺的面龐。
那姑娘被退婚了啊,堂堂晉國公府竟也能做出這般言而無信之事,欺負個無母的女子。
因那姑娘病了,近來自己掌控身體的時間減少了許多,今日倒是早。
朝局如今未穩,那羣老臣想着法子要騎在自己頭上,既然如此便更不應浪費時間,他緩緩坐起身來,聲音有些冰冷:“戴庸,朕記得今日的奏摺說,西北的坐藩降不住亂?”
“是,皇上。西北今年欠收,減了稅百姓仍是不滿,鬧將起來,坐藩連寫了三封信奏報。”戴庸聽見這語調不由得一顫,將屋內燈火點起,仔細回道。
荀翊沉吟片刻,說道:“既是如此,那還要他有何用?着旨一折,讓他親自入京押解賑災國糧。哦,記得,寫的委婉些,別讓他瞧出來了。”
戴庸應下,心知這西北坐藩但凡入京便是死路一條。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如今朝臣都冷眼看着,但誰也不敢先冒頭,這就有愣頭青不信邪非往上撞,西北坐藩這顯然就是仗着地方遠鬧騰,不治他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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