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宮宴向來如此,由上首往下看近乎一覽無遺,可由下往上看卻好似遮遮掩掩,看的不甚真切。
寧姝只看見一個英武的身影端坐在上,他的身姿挺得筆直,雙肩寬闊,便是帝王的寬廣胸懷。
這麼英武的人,竟然還會發糖?
突然感覺有點可愛怎麼辦?!
五彩瀝粉碗軟聲軟氣的,還有點小驕傲:“姝姝,我們皇上是不是可好看了?”
“是。”寧姝答道。
她看不清這人的五官,但聽五彩瀝粉碗高高興興的,就應了下來。
五彩瀝粉碗高興極了:“我就知道。”
有了瓷器們的陪伴,這個壽宴便一點都不無聊。
祕葵饞酒了,寧姝便偷偷摸摸的把祕葵拿出來,倒了一點梅子果酒給她——瓷器當然不會喝酒,他們懷念的只是那種似曾相識的觸感和意境。
興許這樣的東西,能將它們帶回自己主人的身旁片刻。
在漫長的歲月當中,他們看着主人的生命由勝到衰,再到死亡,興許主人的墓穴裏還有他們的陪伴。
他們是歷史的旁觀者,也是歷史的參與者,以自己特有的形式銘記。
沒人知道,在自己的身旁,興許有個全心全意站在自己身旁的,無論發生什麼都會默默的支持你,爲你出謀劃策,爲你着急爲你高興。在你離開之後,也會銘記你百年千年。
以最單純卻最深刻的方式爲你。
只是,你不知道。
壽宴已經進行了一大半,內侍們走到各席之前,掀起地上的青磚。
寧姝這時纔看見,原來諸席前面是一圈流水,因着地勢有高低潺潺而流。到了盡頭便有宮女捧着花籃將裏面漂着的東西拿起來,再一路反到最上,循環往復。
雲影月華映襯在水中,微波粼粼,竹葉樹葉花瓣清雅漂落,伴着尺八遼闊的聲音,頗具情懷。
寧姝第一次見着這樣的東西,十分好奇,眼巴巴的等着下一步是什麼。結果過了半晌,流水裏面什麼都沒有。
她不解的眨了眨眼,四處看了看。
五彩瀝粉碗嘆了口氣:“太可憐了,明明我們皇上這麼好看,大家卻都不願意和他玩。”
似乎明白下首的拘束來自何處,皇上又稍作了片刻便起身離席。
說來有趣,明明皇上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壓迫力卻十足,坐在上面時宴席裏的人都規規矩矩。可他一起身離席,宴上的年輕人即刻活絡起來。
寧姝的容貌說是美豔卻又不及,因臉龐還有些肉肉的,帶了些嬌憨氣,圓潤的眼睛化去臉龐的角度感。不是堅韌帶刺的赤薔薇,而是澎湃富貴的山茶花。
她這幅容貌,如今又在壽宴上便難免被人盯上。
對面幾個年輕男子湊在一處,其中一名叫柳湛的小聲說道:“那邊那位穿硃紅色衣裳的貴女模樣好嬌,可知道是哪府的?”
他身旁的名叫陳衿,匆匆看了一眼笑道:“想必是咱們晉國公世子未過門的妻子了。是不是,蘇淵?”他撞了下一旁的蘇淵。
蘇淵擡眸一看,寧姝正低頭不知道在說着些什麼,自己的目光倒是和寧柔撞在了一處,原本寧柔就在人羣裏找到了她,此刻見他看過來,頗爲羞赧的抿嘴笑了一下。
蘇淵回道:“不是,穿硃紅色衣裳的是寧府的嫡長女寧姝,與我有婚約的是一旁的白色衣裳姑娘,寧府的嫡女寧柔。”
陳衿聽他這麼一說,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京城閨秀這麼多,寧府的地位又沒有那般高,他哪裏知道誰是誰,只挑了長的好看的那個說,沒想到……
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蘇淵——這哥們還是換的婚約,眼睛瞎了?
蘇淵知道陳衿在想什麼,他只是淡淡地說道:“寧姝性格無趣些。”
“哦——”他這麼一說,邊上兩個就懂了。娶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他們誰不怕娶個老刻板回家?家裏有老爹老孃管着還不嫌夠嗎?
陳衿拍了拍蘇淵的肩膀:“羨慕你,你說想娶哪個,你娘就去給你換。要是我敢說退婚,我娘非把我的皮剝了不可。”
柳湛沉吟片刻,突然擡頭問道:“那這位寧姝可有再許配人家?”
蘇淵眉頭蹙起:“這是什麼意思?”
柳湛見他表情不由得笑道:“蘇兄,這就是你不對了,總不好效仿古人,將姐妹都收了吧?若是定了寧柔便是寧柔,便不要再惦記旁人了。”
兩人家世地位在朝中相差無幾,陳衿被夾在其中無奈,只好打着圓場:“好了好了,蘇淵不是這個意思,柳湛你也別妄自揣測人。蘇淵和我說過好些次了,這位寧府小姐解語花似的,姐姐脾性不好。”
“脾性不好不是更妙?”柳湛斟了一杯酒,衝着蘇淵搖搖一舉:“我與蘇兄可是不同,喜歡帶刺的,不喜歡嬌嬌弱弱的。蘇兄在戰場上一往無前,城池疆土踏在腳下,怎得到了女人身上就失了男人雄風?亦還是換了婚約便不管人家女子死活?”
陳衿欲哭無淚,道理他都懂,柳湛說的也沒錯,蘇淵這般換婚約的事兒做的確實不地道,更別提如今還在他人面前說寧姝的不好。但他身爲兄弟還是得爲蘇淵說幾句話:“蘇淵,你與他說說,這寧姝脾性到底哪兒不好了。咱們蘇淵也不是不曉事理的人。”
“無趣。”蘇淵乾脆利落地灌下一盞酒。
蘇淵被自己孃親耳提面命,自然打小就是將寧姝當成自己媳婦兒來對待的,哪怕她羞澀膽怯也無關緊要,一府在外當然要男子撐場面。
幸好她後來長大了,性子開朗了許多,兩人也時常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蘇淵看着她越長越好看,越出落越美豔,心裏也覺得甜。可有一日,他正逢意氣風發回京之時,想要讓小青梅見識下自己的箭藝,便找了她多寶閣上放着的幾個瓷碗扣過來掛在牆上一溜兒排開,當靶。
誰知道寧姝看了臉色大變,慌里慌張的跑過去將那些瓷碗都取了下來,有些因爲卡的太嚴,拿不下來,一用力便裂了碎了。
她就哭了。
因爲一些沒甚特點的瓷碗哭了。
她哭的模樣就好像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親人突然沒了,那麼傷心。
蘇淵莫名其妙,寧姝也不理他。
蘇淵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轉身要出去的時候便被寧柔叫住了,她說想見識下傳聞中無雙的箭藝……
一來二去,也不知怎得,竟覺得她柔聲細語解語花般,這纔是一個男人應娶回家門的女人,而不是那個到現在還在和自己鬧脾氣的寧姝。
甚至他還在寧柔那裏聽到了許多以往不瞭解的寧姝面孔——她仗着自己是嫡長女的身份,仗着老夫人喜歡,時常欺負寧柔,也不將母親放在眼裏,等等等等。
直到有一日,寧柔哭着找他,說老夫人知道兩人之間的事情了,說她沒了女兒家的清譽,要將她隨便找戶人家嫁了。蘇淵自認這也是因自己拖累了寧柔,便同母親說了換婚約的事兒。
恍惚之間對面的人影混在了一起,寧姝硃紅色的衣裳燙了眼睛。蘇淵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躍着,半晌,他深吸一口氣:“你若是有意,便自己去問。”
柳湛:“你當我不敢?”
柳湛由流水池上撿了一碟雲香片,又喚了宮人前來,指了下對面的寧姝。宮人會意,端着東西便送了過來,低聲說了幾句。
寧姝乍得收到東西,不由得有些慌張,只擡手飲了一杯表示感謝。
祕葵在旁嘖嘖道:“姝姝,看來對面這人來頭不小,坐的位置也頗靠前呢,長的也還行,這次壽宴沒白來!”
寧姝吞了下口水,心裏慫的一批,感覺自己已經大型相親會入門了。
柳湛在對面看着寧姝敬了酒,挑着眉看了眼蘇淵:“蘇兄,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切莫後悔。”
蘇淵看到寧姝方纔的眼神,她甚至連半絲眼風都不願給自己。人和人總是不好站在一處的,寧柔此刻在寧姝身旁被襯的像個搔首弄姿的丫鬟一般。
他不是瞎,自然知道哪個好看哪個差些,只是覺得可笑,不過是兩個瓷碟罷了。此刻她若是再來求自己,自己還能同母親商量商量,可她不願,那就罷了。
她身爲寧府的嫡長女,又有寧老夫人撐腰,日後定然嫁的不差,但寧柔卻只有他一個依仗了。
對面的寧姝絲毫沒感覺到蘇淵的目光膠着在自己身上,更沒感覺到寧柔在自己旁邊咬牙切齒,宮裏的東西有點好喝,她喝了太多,想去方便。
寧姝偷偷摸摸的和身後的宮人說了,宮女連忙引她離席。
“哦?看來柳湛是有戲啊!那姑娘離席了,還不快去一訴衷腸!”陳衿說道。
柳湛衝着蘇淵一拱手:“承讓。”
寧姝匆匆方便完,慢悠悠的跟着宮人往回走,宮裏轉轉折折裏裏外外景緻無邊,她藉着微醺的酒興踮着腳,晚風一吹,心情舒朗。
一旁的連廊裏有幾個人影和着風的氣息一同消失在深宮當中,無人察覺。
快回到壽宴場的時候經過一處竹林,柳湛由裏面走出,衝她行了個禮:“寧姑娘,在下柳府柳湛,過兩日是舍妹生辰,想邀姑娘前去。若是姑娘願意,明日便下請帖,到時我親自來接姑娘過去。”
寧姝愣了一下,擡起頭:“我……”
誰知道柳湛臉色突然一變,衝她又拱了下手:“寧姑娘,我不知……失禮了。”說完便轉身匆匆離去。
寧姝:???
她摸了下自己的臉,自己臉上怎麼了?這柳湛怎麼和見了鬼似的轉身就跑?
寧姝後退一步,結結實實的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她回頭看,只見是個年輕男子身穿一身孔雀藍暗紋錦繡袍子。竹林裏影影憧憧,他站在陰影深處,身上的木香也朦朧。
晚風輕揚,吹的竹林沙沙作響,不遠處的尺八換了編鐘,叮叮咚咚像是溪水潺潺環繞在身旁。
蘇淵的相貌自然是好的,鮮衣怒馬早就引了無數京中閨秀側目,可眼前這個男子要更好些。
他多了些沉穩,多了些內斂,五官卻是俊美,兩者在他身上卷在一起,調和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是他特有的意味。
可他眸中卻是沒什麼色調的,好像一盞枯瓷,外面看着光鮮,裏面卻掏空了胎骨。
興許是他穿的顏色和小孔雀太像,寧姝竟一瞬間把他當成了小孔雀,似乎找到了小孔雀從不開口的原因。
“一會兒記得要喫糖。”男子聲音有些耳熟,但寧姝一下子卻想不起來。
她呆呆的看着這妖邪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宮女喚她,她才緩過神來。
“方纔那是?”寧姝問道。
宮女一臉不解:“是什麼?”
寧姝眉頭微蹙——難道是竹子妖?自己究竟穿越到了個什麼奇怪的地方?
待她回到席間的時候,對面那柳湛三人的臉色分明有些不好。
蘇淵打頭,皺着眉緊盯着寧姝。
陳衿給兩人倒了杯酒:“既然是皇上看中的,咱們就別跟着摻和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吧。”
柳湛搖了搖頭:“看那感覺,兩人早就相識了。皇上向來不喜別人他人與自己離的近,方纔就直接站在寧姝身後,倒也不嫌了。”
蘇淵將酒杯往桌面上狠狠一扣:“不可能!寧姝她向來少出寧府,又怎會……”
柳湛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本以爲是蘇兄不長眼,沒想到是被人給比下去了。”
三人說着,內侍宮女們已經將皇上賞賜的那顆飴糖送到了每桌人前。
雖只是小小的一顆飴糖,但當今聖上素來寡言少笑,此般行爲便難免引人多想。
至於怎麼想,那便是各人的解讀了。
方纔獻舞的貴女笑的愈發嬌羞,覺得自己十足十的入了帝王眼;
太后看了看那貴女,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糖,陷入沉思;
有些官員以這糖當做對自己這段時日的褒獎;
有些則覺得良藥苦口,皇上這莫非是給在敲點言官?
總而言之,隨着宮女們將這一顆小小的飴糖放到各人面前時,各人的想法都不一樣,甚至還有人根據自己面前的瓷碟顏色進行解讀。
當朝爲官真的是太難了!
寧姝面前的一顆飴糖上刷了青紅兩色,亮晶晶的十分好看,比她藏在小孔雀裏的那些飴糖都要好看。
寧姝欣賞了片刻,方要將這塊糖塞進嘴裏,外面響起的窸窣的人聲腳步聲,隱約間可聽見幾個字——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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