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風吹到哪兒,哪兒便開懷,再團一團新的喜氣,送到下一家去。
寧府用完團圓宴,寧姝便早早回了自己小院,她自然是要和瓷器們一起守歲的。
小院裏鳥叫蟲鳴也無幾聲,枯糙的枝頭偶爾搖擺幾下,就算是爲寂靜凋萎的天地增添幾分活氣了。
她拉着桐枝將提前做好的燈籠懸到樹枝兒上,隔着紙罩,冷清的火光也變得熱鬧起來,年味兒登時就出來了。
幾張小桌早已經搬到屋檐下了,恰好能看見月。桐枝又溫了一壺米酒,泡在熱騰騰的水中,伴着一碗甜粥一併放在食盤裏端給寧姝。
“早些去休息吧。”待一切規整妥當,寧姝便對桐枝說道:“明日仍要早起呢。”
說罷,寧姝從桌上拿了個小木盒遞給桐枝,笑道:“新的一年,桐枝也要開開心心的。”
因寧府鮮于過問,寧姝的這個小院就像單獨的一處人家,她便將自己看做這家的“大家長”,每年除夕都會給桐枝包紅包,帶着瓷器過新年。
今年因有了秦王補的一百五十兩,寧姝出手便大方了些,給她加了個好看的鐲子。
“多謝小姐。”桐枝接過木盒,有些猶豫的小聲說道:“我娘說,人的運氣總是有起起伏伏。小姐這麼好的人,來年定然大好的。”
寧姝知道她說的是晉國公府換婚約一事,但這對寧姝早已不是什麼事兒了,反而因蘇淵不停的刷新她的認知而感到慶幸——倘若真嫁了過去,指不定將來日子過成什麼樣呢。
“嗯。”寧姝點頭:“我們都會越來越好的。”
不過也因爲蘇淵,寧姝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一開始她只是想借着婚事早些離開寧府,如今卻不同了。倘若真又遇上個蘇淵這般的,她覺得自己完全沒辦法心平氣和的好好待下去,更別提萬一又是個拿瓷碟當箭靶子的。
桐枝臨走前又怕寧姝冷,給她重新換了暖爐裏的碳,這纔回了自己的小間,小院復又歸於平靜。
寧姝走進屋裏,將瓷器一個個的捧了出來,唯有一個青叔實在是太大的,寧姝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時便覺得往日沒白鍛鍊。
“還是外面的空氣舒服,在屋子裏待久了,總感覺自己要發黴了。”小白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姝姝小心着涼,趁着粥還是熱的,先喝了它!”今日的粥碗仍是小八,她奶聲奶氣的說道:“喝着又香又甜的粥,暖洋洋的看看月亮聊聊天,就是新年的好開端喲。”
寧姝拿起勺子,問道:“小八最近嘴怎麼這麼甜?”充滿了廣告營/銷的感覺。
小八認真答道:“我是絕對不會告訴姝姝,我們廚房的瓷器是有一個‘讓姝姝每天都開心’的新年計劃的!爲了讓姝姝過一個開心的年,大家都非常努力的學習怎麼甜言蜜語!小白給我們當先生的。”
一旁的諸多瓷器陷入了沉默。
寧姝十分淡定的抿了一口粥,說道:“保守祕密辛苦了小八!”
小八:“是很辛苦,但是小八堅持的住!”
寧姝喝完粥,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大家長”的新年曆程。
首先是青叔。
寧姝恭恭敬敬的走到青叔面前,青叔體格比較大,身上的蘇麻離青在燈火的掩映下流露出淡淡的光斑,像是在山水中浸潤過一般。
一衆瓷器當中,他向來是最引人矚目的那一個。就像他曾經的主人,即便是在歷史的漫漫長河裏,也是最爲輝煌壯闊的帝王之一。
青叔開口道:“姝姝又長了一歲,青叔卻又老了一歲。”
祕葵立刻這種事關年齡的說法表示反對:“纔沒呢!對咱們瓷器來說就只是老了一天而已。”
汝奉附和道:“是噠!祕葵姐姐還是風華正茂!汝奉也還是妙齡少女!”
“好好好。”青叔無奈:“老了一天。”
寧姝早就備好了錦囊,從裏面掏出一把絲絛:“青叔今年還是要胭脂紅?”
“還是胭脂紅。”青叔說道。
寧姝便在他的壺口纏了一圈胭脂紅絲絛,最後打了個領結。她後退兩步:“好看!真不愧是君臨天下的青花瓷。”
她轉身去幫小白,小白這還是第一次和寧姝一起過年,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我叫小白,元稹最好的朋友是白居易,也有個白字,那我就選白色吧。”
寧姝笑着給小白打了個白色的領結:“小白今年有什麼願望?”
“今年……”小白仔細想了片刻,回道:“想要找到小花,告訴她,我比她好看一百倍!”
“好。”寧姝拍了拍他的頭:“我會努力幫你找的。”
“不不不,也不必特地去找。”小白連忙說道:“天下這麼大,也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兒了,大海里撈針似的,興許就找不到了呢,全看緣分。”
祕葵在旁笑道:“你們兩個這些年的冤家了,分開竟不適應了?”
小白嘆了口氣,難得深沉:“咱們瓷器從出生開始就要不停的經歷分離,和兄弟姐妹分離,和主人分離,再被別人帶去,好不容易熟悉了就又要再分開。
人有一句話,叫分分合合。可咱們呢?向來只有分,沒有合。
能和你們在一起待在博物館,到了這個地方之後又重新聚在一處,能和姝姝說話,難道不是天大的緣分?
我和小花是一個時候的,南青北白被人說了多年,我們也在一起這些年,乍得少了她確實有些不習慣。”
“小白好似突然長大了。”青叔感嘆道。
“啊,沒有沒有,我只是沾染了元稹的一些思緒。”小白用那把好聽的少年音輕快說道:“我纔不要長大呢。老頭子多無趣。”
祕葵是個淺口碗,並不能像青叔和小白那樣打領結,寧姝端着酒壺給她倒了杯酒,問道:“祕葵新的一年呢?”
“我說了?”祕葵說道。
“嗯,說唄。”
“我想看姝姝嫁人。”祕葵說道:“旁的也不多要求了,只要他能心疼姝姝就行。”
祕葵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日插科打諢開玩笑無一不通,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十分拎得清的。
“汝奉也是。”汝奉嬌滴滴的,說起話來頗爲婉轉動聽:“姝姝一個人,又要照顧我們真的好辛苦,汝奉想要有個男人能照顧姝姝。最好是那種寫字特別好看的,還有審美品位的,不會隨便往別人身上亂寫字兒的!”
“噗哈哈哈”,祕葵忍不住笑了出來,“汝奉的新年願望應該是讓姝姝找到個乾隆身旁的瓷,然後狠狠的罵他一頓。”
汝奉是個汝窯青釉紙槌瓶,她的主人是宋高宗的寵妃劉貴妃,住處是奉華堂,所以汝奉的瓶底寫有“奉華”二字。
劉貴妃貌美,金國皇帝完顏亮曾在南侵前誇下海口要將她掠了去。
而汝奉沾染的,正是貴妃的嬌嗔和那一派天真之態。
汝窯瓷是宋代五大名窯之首,數量極少,能用寥若晨星珍如拱璧來形容。
可就是這麼珍惜的東西不巧落到了乾隆皇帝手裏。作爲一位特別喜歡在文物上寫字蓋章的皇帝,汝奉自然也難逃厄運。瓶子底便被他刻了一首打油詩,意思也很離譜,是:這個瓶子上面豁了個小口,給它包了點銅。
此事一直被汝奉認爲是奇恥大辱。
“小孔雀呢?”小白問道:“過大年了,小孔雀開嗓給我們來一曲兒唄。那日聽你說了句話,好像嗓子還不錯。”
過年的時候帝王最忙,各種事宜煩不勝煩,荀翊今日陪太后用完膳之後便早早歇下了,也有一部分是想來寧姝這兒看看,不知今年的除夕她又是怎麼過。
雖然他已在了好幾年,但仍是期盼着這一日。宮裏沒有生氣,到了夜裏沉寂的像一個巨大的墳墓,不知埋葬了多少性命。
而寧姝哪裏,瓷器們說說笑笑,纔是一家人的模樣。
每一年,他在變,她也在變。
他曾自顧不暇,她也曾不知所措;
他曾隱忍痛苦,她也曾偷偷抹眼淚;
她好像陪着他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消化了一遍,走了一遍。
有人共度的苦痛便不覺得那般難熬。
一朵零散的小雪花旋轉着由天上落下,恰好掉落在祕葵身上,又很快的消融在酒中。
寧姝擡頭看天。
“下雪了!”瓷器們說道:“好久未看到雪了。”
年紀小些的瓷們驚歎不已:“這就是雪啊。”
寧姝抱着孔雀藍釉罐走到院子裏,擡頭看天:“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會是個好年。”
荀翊心裏默默附和:是,來年一定是個好年。
寧姝由罐內取出一顆糖,放進嘴裏抿了抿,輕笑着說道:“新的一年要甜甜蜜蜜的開始。”
她做了個深呼吸,仰起頭,微微的眯起雙眼:“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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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翊睜開眼睛,由牀榻上坐起,稍稍穩了下心神,向外走去,戴庸連忙爲他披上大氅。
殿門推開,一檐檐的朱牆碧瓦上,硃紅的燈籠一個接一個連綿而去,雪已比方纔深了許多,像細碎綿密的沙粒傾瀉而下。
荀翊伸出手,幾片雪飄飄灑灑,落在了他的手上。
“下雪了”。他輕聲說道。
“皇上,外面天寒,小心着涼。”戴庸在旁提醒道。
荀翊突然轉身,說道:“朕要出宮,你去準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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