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閒中好(1)
從嘉聽慶奴說來了貴客,到了府中廳堂,並沒有見着人,還以爲慶奴是哄他的。
正要喚了慶奴問個清楚,突然聽聞曲尺樓書房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踱到書房中,轉過芙蓉織紋行障,一個小小的人兒正盤腿坐在牛頭椅上,趴着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寫着什麼。
她梳兩個包子髮髻,淺紫色羽紗面薄氅的還來不及摘下,隱隱見裏間一條素白半月水波腰封。
從嘉來到她的身後,也沒被她發現。
“在寫什麼呢?”從嘉終於忍不住問道。
嘉敏嚇了一跳,忙捂住了手上的字,扭頭一見是他,淺淺的酒窩漾開,似能盛滿清晨中薔薇的花露,映得整張稚氣未脫的臉晶瑩灑脫,。
好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
“是你!姐夫!”她擱下了筆,忙跳下牛頭椅,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唐突了,忙不好意思地斂裙屈膝,像個小大人那樣拜了下去:“小女拜見殿下。”
從嘉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也未說話。
嘉敏哪裏揣摩得到他的心思,奇怪道:“姐夫爲何這樣看着我?”
從嘉想要故意逗她,皺眉尋思了片刻:“你是誰家的小姑娘?是不是竄門走錯了,要不我送你回家?”
嘉敏以爲他真不記得自己了,覺得委屈,撇了撇嘴。
從嘉見她委屈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俯下身哄道:“乖,快別哭了,讓我府上的人看見了都還以爲我欺負你呢。”
嘉敏委屈道:“姐夫就是欺負我……姐夫不認識我了……”
從嘉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只好強忍住笑意,說道:“讓我想想……好好想一想,你可是揚州周宗的小女?你的親姐姐可是被揚州城民稱之爲‘琵琶仙子’的周娥皇?”
嘉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破涕爲笑。
嘉敏拍了拍她的頭:“一兩年不見,你倒是又長高了一截,像小蔥一樣長得真快,難怪姐夫都快認不出你了。”
嘉敏指着滿室的古籍,問道:“這些都是姐夫的書嗎?”
從嘉點了點頭:“當然!”
“我見了好多名帖,真的是歎爲觀止呢!”
從嘉看了看桌上,見娟秀的筆跡寫着:“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來。”他不覺對嘉敏啞然失笑,“此爲杜樊川的詠梅之詩,想來你剛纔像小狗兒趴在這裏,就是題這幾個字了。”
嘉敏聽他將自己比作小狗兒,十分不開心,賭氣道:“哼!誰是小狗兒。你纔是大狗兒!”
從嘉又笑了:“好好好,我是大狗兒,不過你的字很是娟秀古樸,是不是師從鍾繇的章程書?”
嘉敏點了點頭:“打小的時候,阿耶擺出了各種字帖讓我挑選,我唯獨選中的,便是鍾繇的字,覺得真的是典雅工整極了,所以後來就一直臨摹他的字。”
從嘉喜道:“其實我這裏還有他的真跡,他的銘石書纔是最妙的。”
嘉敏大喜:“真的?可是……”她低了頭,有些慚愧,“我從來沒臨摹過。”
“我教你。”從嘉自書架上取過一本字帖,捉住她的小手,在雪浪花箋一一臨摹鍾繇的正楷小字。
她的小手溫軟,像是一團雪白棉花,暖意融融。
他的心情亦大好。
兩個璧玉一般的人俯首,一起在雪浪花箋上一起書寫,字體泅染,墨香暈開,忽然不聞房內炭火燒得劈里啪啦的響聲,就連窗外開始飛起扯絮般的雪花也渾然不知。
嘉敏學得專注、認真,頭上兩個包子髻不時觸碰到從嘉的下頜,她不時地擡起頭仰望他,燦然一笑。
她的笑,最是春光渙渙的柳絛,輕輕拂在了他的心湖上,又像是嬌俏可愛的黃鶯啄着春花的花蕊,純美、清淨得不摻雜任何雜質,未染任何色彩。
從嘉看她爛漫的笑顏,那淺淺的梨渦盛醉了清香甘甜的冽酒,忽然就羨慕起來。
童年的時光真好,無憂無憂,無拘無束。想來他像她這般年紀的時候,他的兄長弘茂還在,那個時候,他們兄弟二人隨父親登樓賦詩,又爲書法是學柳體還是顏體而爭執不休,兄弟手足,情意溫厚。
自弘茂歿了之後,他純真快樂的少年光陰也提前結束了。
如今,兄長弘茂已故四五年,這幾年的歲月,都是在長兄燕王的猜忌中度過,朝不慮夕,如履薄冰,每日爲躲避燕王的監視,打消他的禁忌,刻意做出一副樂日月以優遊的姿態,何曾有過一兩天痛快淋漓的日子?
嘉敏擡起頭,見他一副悵然所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稚氣問道:“姐夫怎麼了?是不是我的字練得不好,姐夫不開心了?”
從嘉回過神,笑道:“怎麼會?嘉敏的字練得好極了。”
“那爲何姐夫還是一副很難過的神情?”
“有嗎?”從嘉掩飾着。
“不開心的事就不要再想,嘉敏也有很多不開心的事呢!”
從嘉釋然:“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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