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萬獸園(2)
嘉敏覺得自己像是墮入了冰冷的深水之中,窒息般地透不過氣,渾身軟綿無力……隱隱覺得那腥臭的氣息幾乎要將自己湮沒,突然一聲低聲的咆哮將她從低迷夢幻中拉回了現實,恍若被兜頭澆滿了尖銳細碎的冰渣。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驀然睜了眼,眼前黑黢黢的一片,是在地獄?還是在人間?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刨開積壓在她身上的雪,她伸出顫抖的手,撥開了臉上的厚雪,才赫然發現幾條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惡獸正瞪着她!
周嘉敏本能地往後退,想要掙扎着站起,卻驀地發覺雙腿無力,她心中駭然,從旁抓住石頭往惡獸丟去!那些惡獸往後退了兩步,又慢慢地朝她圍攏,嘉敏漸漸被逼到了牆角,再也無路可逃。
惡獸似乎已經餓到了極限,眼射綠光,就要撲上來時,遠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蹄聲,惡獸霎時間如惶惶喪家之犬,耷拉着耳朵,害怕地嗚咽了數聲,倉皇逃走。
嘉敏心中疑惑不已,擡頭看去,臉色頓時煞白無光,一頭犄角野牛正發瘋了一般地朝她衝了過來,那瘋牛踏雪的聲音轟隆如雷鳴,嘉敏急得攀住了矮牆,怎奈何雙腿無力,根本就爬不上矮牆。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就在她以爲自己今日必將葬身此處之時,如雷聲轟鳴的踏蹄聲突然停了下來,她睜了眼,發覺那犄角野牛瞪着眼睛,朝右前方奔去!
只見野牛的前方赫然站着一位風度瀟灑不羈的裘衣公子,那公子一襲青衣長袍,嘉敏覺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野牛頂着兩根長長的犄角,暴躁地蹬着雪地突然朝公子衝了過去,公子倒也是輕捷的身家子,翻身一躍,輕巧地躲過了野牛的攻擊。
野牛越加暴跳如雷,死命向公子奔去,公子解開身上的氅衣,左右逗弄着野牛,野牛變急不可耐地頂着犄角一頭紮了過去,卻一頭紮在了粗大的樹根中,一時半會兒拔不出來。
公子拍了拍身上的雪花,這才搖搖晃晃地朝周嘉敏走了過來,他腰上的玉帶上還掛着一酒壺,步態有些踉蹌,看起來似乎是酒意微醺。
走得近了,周嘉敏才突然想起,這不就是那次救了仲宣的人麼?
上次仲宣落水,被一個公子救起,當時一片紛亂,嘉敏也未曾注意,今日再次相見,嘉敏才認出了他。
這公子倒是風度清逸,墨發如漆,靈秀眼眸,點硃紅脣,較之國主,容貌更勝一份超塵脫俗的飄逸,彷彿是鍾靈毓秀的人物,不待凡俗的一點塵埃,又彷彿是月光精粹而成,清冷得讓人不可高攀。
嘉敏婉婉致謝道,“謝過公子仗義相救。”
公子只是斜斜地睥睨了她一眼,並不理會她。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上次救了小皇子的也是公子吧,公子高義,卻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公子仰頭倒了倒空空的酒壺,直接從她跟前走了過去。
周嘉敏討了個沒趣,頓時覺得尷尬,轉念一想,這地方荒蕪,到處都是豺狼野獸,若是此刻不逃出去,恐怕下一刻就要殞命。
“公子……公子……請等一下。”周嘉敏有些窘迫地叫住了他,她想撐起身子,無奈雙腿發抖,根本就用不上力,“公子既然是救了人,何妨救人救到底?我……我這雙腿只怕是殘廢了……”
公子乜着她的腿,有些嫌棄地挑了挑眉毛,“想要我救你?”
他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般,冷得沒有半點溫度,甚至,他的朱脣畔還勾起了一絲絲嘲諷。
嘉敏有些措手不及。
“幫你可以,但是我這個人向來只喜好兩件事,一爲好酒、二爲好財,你身上分文半無,滴酒未有,叫我怎麼幫你?”公子說罷就要揚長而去。
周嘉敏一急,牽扯住公子的青衣道:“公子看似也是個瀟灑風流的人物,怎地如此勢力?小女子現在雖是毫無分文,若是有朝一日但凡能有一點碎銀,何嘗沒有回報公子的時候?”
公子輕抿雙脣,眯着眼道:“姑娘也不看看自己是在哪裏,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得出這種話?”
原來,此處是萬獸園,這萬獸園在吳國時也是一個風景秀美的皇家苑囿,飼養了各種珍禽異獸,只是元宗嗣位後並不喜珍禽,萬獸園數十年來漸漸空虛,時間久了,此地便是個陰森可怕的地方了。
先帝仁慈,不喜殺人,凡是宮裏面生了病不能得治的,犯了錯連掖庭也不能容忍的,便丟在了這裏,任他們在這裏自生自滅,十個有七八個都活不下去。
“公子既然將話說得如此明白,小女子也不敢叨擾。”周嘉敏見他說話刻薄,心灰意冷,便也不再求情,她撿來兩根木棍,強力支撐着身子一步步地挪動。
然而她的雙腿實在是使不上力氣,才勉強走了兩三步,便“咚”地一聲摔倒在地,這一摔,直摔得她咬牙咧嘴,想要再伸手拿過那兩根木棍,卻怎麼也夠不着。
公子已經走遠,聽到摔地之聲,回頭看着她的狼狽之相,終究是不忍心,無奈嘆一口氣,只得蹲下身將她攔腰抱起,周嘉敏大感意外,她縱然希望這公子能夠幫她一把,卻沒想到他用的是這樣的方式……
嘉敏蒼白的臉上頓時飛上紅雲,畢竟被一個陌生的男子如此……她還來不及推開公子,自己卻又掉在了亂石堆中,這一摔比剛纔更甚,腰骨處像是斷裂一般,摔得她生疼。
公子別過了頭,耳畔間竟也滾燙如同火燒般,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抱起一個女子……
他吹了一聲口哨,兩隻白狼託着雪橇從林間飛出,他推嘉敏到雪橇中,白狼拖着他們走了。
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渾然不見一個人,雪地上留着一些野獸的腳印,樹林越來越濃密,雪白的光影世界竟變得昏暗起來,偶爾傳來一兩聲梟鳴。
周嘉敏看着眼前的公子,突然覺得他也沒有那麼壞,雪光在他的臉上暗影,襯得他的五官堅毅,他的鼻子高峻挺拔,漆黑的眸子有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深意,微微上揚的嘴角展示着他的清冷不羈。
公子不回頭也能感知到她的打量目光,聲音清冷如泉,“姑娘爲何這樣看着我?”
“你是誰?”
公子不置可否,並不打算回答。
“公子既不是罪奴,也不像是在萬獸園中圍獵,爲何會在茫茫冰雪的天氣獨身一人來到這裏?”
“作畫。畫雪中圖。”
“你是翰林畫院的?”
“怎麼?看着不像?”
“一隻酒壺,一襲青衫,浪蕩不羈,灑脫率性,若公子不是個作畫的,我還不真信公子像是爲官之人。”
這個姑娘倒是聰慧,公子淡淡朝她瞥了一眼,語氣依然毫無溫度:“姑娘慧眼。”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了一間圓木搭建的小屋,屋子裏燃燒着松香木枝,滋滋散發着松香氣,鼎鍋上的開水汩汩冒着熱氣,屋子雖然簡陋,但也舒適乾淨。
公子放下週嘉敏,突然撩起她的衣裙,嚇得周嘉敏驀地緊緊壓住了裙角,“你……你要幹什麼?”
“你的腿。”公子蹲下身用力按了嘉敏的腿,而周嘉敏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公子冷冷道:“沒得救了!”
“你什麼意思……”
“姑娘的下肢無知無覺,無人照顧,沒有太醫,只能慢慢地躺在這裏等死!”
周嘉敏面如灰土,那麼多艱難的時候她都熬過來了,難道這一次她就真的熬不過去麼?
等死?!她不怕死,可她不願意那樣毫無尊嚴地死去,她咄咄逼視着公子,“小女子還要煩請公子一事,若小女子真到了這一步,還請公子一刀將小女子痛快地了結。”
公子滯了一滯,似乎是沒料到這個女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不免有些怔忪。
只是,他面上仍舊清冷得如同千年寒冰,“你死不死,如何死,與我有何相干?”他指着近處的一個小木屋,“不過,這小木屋原是我爲作畫而建,可以暫時避居,姑娘是死是活,還是自求多福吧!
說罷,公子丟下了周嘉敏,揹着他的畫板,喝着酒,又不知道逍遙到哪裏去了。
小木屋中遠離深宮,十分清淨,偶爾可見一些壯實粗笨的宮人在雪中勞作,嘉敏細細看了過去,才知道萬獸園中開闢了一大塊糧園,那些粗夫壯婦們都在拔蘿蔔、割大白菜呢!
看到他們,周嘉敏方沒有那麼害怕,只是林雪清幽,長夜無聊,未免覺得太孤單了些。
小木屋中放置了很多圖畫,大概是那位公子的廢稿,周嘉敏拿來細細品評,見那些畫作筆法簡練瀟灑,磊落揮霍,尤工人物,那畫中的最下角落名:“曹仲玄”。
曹仲玄,曹仲玄,原來那位公子叫曹仲玄,這畫中的意趣倒是如他本人的氣質一般,畫如人,人如畫。
周嘉敏繼續往下翻閱,一張美女圖吸引了她的目光,這女子年方瀲灩,面容秀美可愛,正在逗着一直哈巴狗兒,一雙美眸顧盼神飛,生生吸引了她的目光。
好一個活潑靈動的小女子!若不是畫師凝神屏氣地去畫,又怎會畫出如此靈動的神態?也不知道這畫中女子是誰呢?她正胡亂猜測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聒噪聲。
她驚得扔了手裏的畫,向窗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已被一羣野豬圍攏,那女子正凶神惡煞地驅趕一羣野豬……
好熟悉的聲音!
元英!她怎麼會來到這裏?
那幾頭野豬會將她撕成碎片的!
嘉敏正急得不知是好,接下來的一幕讓她大喫一驚,只見元英騎在了一頭野豬上,揪住野豬的耳朵,拍着豬屁股。
那野豬害怕,竟然馱着元英在雪地裏狂奔,元英駕這頭野豬,一路興奮地大呼小叫,惹得正在蔬菜地裏勞作的幾個宮人紛紛駐足觀望。
而那曹公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竟然在一幫拿着畫筆悠哉悠哉地畫着元英騎豬圖。
周嘉敏打開了木屋的門,撐着木棍走出了小木屋,朝着元英遠遠地揮手:“我在這兒吶!快過來!”
元英也發現了她,更是興奮,大聲吆喝着野豬跑了過來,只是那野豬受了驚厥,一直原地兜着圈,元英一時半會下不來,周嘉敏看得心中焦急,朝公子急道:“曹公子,快來呀,快幫幫她!”
哪知曹仲玄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毫不理會,又專注地埋首於他筆下的畫作去了。
周嘉敏雖然心中惱恨,可也沒辦法,她一棍子扔向那野豬,野豬暴躁地吼叫一聲,便向周嘉敏衝了過來!
嘉敏眼疾手快,“砰”一聲關上了門,野豬一頭撞倒在門上,頓時悶哼了一聲,軟綿綿地暈倒在地上。
元英從豬身上爬了下來,見了嘉敏,抑制不住驚喜,抱着嘉敏又蹦又跳:“原來你還沒死!原來你還沒死!”
“我當然沒死。倒是你,你怎麼來了?”
元英道:“說來話長,那天早上我去找你,到處找不到你,她們都說你病死了,早已將你擡到了萬獸園的亂石堆上,我哭了整整一天,不相信你死了,就算你死了也要找到你的屍身,就跑到這裏來找你,四處都找你不見,我還以爲你被這裏的野狗吃了……還好姑娘沒事……”
元英又哭又笑,抹了一把淚珠子,那臉上頓時花花綠綠,周嘉敏給她拭去臉上的汗水、淚水,“好好地跑來這裏做什麼,這個時間了若是不回去,豈不是誤了工又要被罰了?”
元英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圓圓的鼻頭也變得紅通通的,“我不回去了,我要跟姑娘在一起!”
“這怎麼行?這裏可是廢棄之地。”
元英嘿嘿一笑:“是廢棄的地方,可也是自由的地方,再說金鳳又恢復了姑姑的身份,掖庭那地方早已經是金鳳、郭豔她們的天下,我回去了反而會過得很慘。”
周嘉敏只有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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