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紅羅亭(2)
不覺天光大曉,外面的飛雪依舊未停歇,似棉絨,如鵝毛,紛紛揚揚地綴滿天地。
嘉敏恍惚感覺到額上綿柔的疼惜,睡眼惺忪地醒來,看到的是國主溫柔脈脈的笑臉。
“國後醒了?像個貪睡的貓兒一樣,朕吻了很久,你終於從周公那裏回來了。”國主捧着她的臉,笑道。
“官家又愛取笑臣妾。”
國主長髮尚未挽起,如瀑一般散開,面目俊美,眼眉如畫,嘉敏第一次見到國主尚未更服的裝扮,愣了愣,心中暗歎,好一個天資俊逸的男兒,男生女相,卻有着男兒的魁梧……
一分神的當口,又被國主點了一下額心:“朕發現你近來變傻了,竟不似當年的那個聰敏俊慧的狡黠女子。”
“臣妾只是覺得國主好看……若是臣妾和官家站在一起,不知誰好看一些呢?”嘉敏的目光仍是移不開國主的臉,有點癡,有點懵。
“自然是朕的國後美。”國主輕輕替嘉敏蓋好紅綾被,又捏了捏她白瓷般的臉蛋,俯身在她的耳邊低沉道:“你變傻了纔好,你就是朕的一隻傻貓兒。”
“官家!”嘉敏嬌嗔地扭了扭身子,國主低沉的嗓音有着奇異的魔力,不僅撓得她的耳畔癢癢的,撓得她的心也是癢癢,她竟忍不住突然勾住了國主的脖子,在他凌亂如綢的長髮間尋到了他的脣,蜻蜓點水地般印上了自己的櫻桃脣印。
“你這隻促狹的傻貓兒,看朕不好好揉揉你,叫你聽話些。”國主的呼吸變得滯重,將嘉敏嬌小的身子用力攬入懷中,鋪天蓋地的吻便將她迅速湮沒。
紅綃帳中,帝恩如春,妾情如水。
……
國主上朝之後,嘉敏心中竟是空落落的,當真知道什麼是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
望着金絲楠木梳妝檯上的銅鏡,她豐潤的脣邊不自覺地漾起了一個幸福的笑意。
香柔打開了一層層的花梨木梳妝檯,裏面均是的翡翠白玉,金銀珠寶,無從下手,犯了愁道:“娘娘所得的恩寵是誰也比不上的,僅僅是這些首飾,已叫奴婢挑花了眼,實在是不知道要給娘娘用哪一樣。”
嘉敏笑道:“盡要那些貴重的東西做什麼?挑一些清雅些的就好。”
香柔略一思量,選了一隻銀鳳鏤花長簪,一副碧玉滕花玉佩,一對滄海明月耳環,再給國後披了藕絲色的上賞,這一番裝扮下,國後分爲清麗可人,與她十八九歲的年齡極爲相稱。
香柔笑道:“娘娘美呢!像是江南一把油綢傘的佳人,清婉動人。”
嘉敏捏了捏香柔的下巴,“就你這張嘴,到哪裏都不能停。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又哪一點不是江南佳人呢!”
“那是託娘娘的福。”
“東西都準備好了麼?”
“都準備好了,除了尋常的早膳之外,給皇長子的牛乳百宜羹從昨晚上就開始熬製了,現在正是芬甜可口的時候。”
“走吧。”
嘉敏上了鳳輦,一行人便向瑤光殿行去。
嘉敏來得甚早,瑤光殿裏靜悄悄的,只有雜役的奴婢灑掃着院中的積雪,見了國後紛紛行禮。
嘉敏止住了衆人,悄悄來到側殿裏,彼時溫修容正在梳妝尚未描眉,聽聞了裙裾悉索的動靜,一回首見是國後,忙迎上前:“妹妹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嬪妾尚未梳妝,當真是無禮了。”
嘉敏將手指放在脣間,輕聲“噓”道:“姐姐儘管接着去梳妝吧,倒是妹妹來打攪了。”她的踮起腳,眼巴巴地望着東殿的方向。
溫修容笑道:“妹妹今日趕早了來是要瞧一瞧仲寓吧?”
嘉敏被她說中了意思,臉一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天真率性的姿態,何曾像是一國之母?分明就是受到嬌寵的小女孩,哪裏能和儀態端方先國後相比?
溫修容將這一切瞧在心上,只是不做聲,脣角端起了笑意:“皇長子此時也纔剛起牀,妹妹若是想進去看望……”
“這……還是算了吧,我熬了些早羹,等會皇子起來後,還望姐姐讓他喝了。”嘉敏心中雖然十分想看望仲寓,只是想起昨日拜見禮的尷尬,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貿然打攪了纔好。
“妹妹!”溫修容拉了她的手坐下,“妹妹的這番心意,怎能就匆匆撂在這裏了?”
她打開了香柔手中食盒的蓋子,嗅到了甘甜清美的香氣,只覺那香氣馥郁芬芳,聞之已醉倒,不覺笑道:“還是妹妹最肯花心思,這一道牛乳百宜羹雖然不難做,但工序細瑣,急需火候,仲寓體質孱弱,每天清早喝完這一道甜羹,最能滋補養胃了。”
一邊說,一邊將牛乳百宜羹端了出來,又將食盒中其它幾樣酒釀湯、紅豆膳粥、金絲燒麥一一擺放在桌案,只等皇子梳洗之後用早膳。
“妹妹也是見皇子似有怏怏病氣,想他這樣的年紀,正是需要注重進膳……”
正說着,仲寓已經梳洗完畢,在上早學之前進來向溫修容請安,一擡頭見到國後也坐在裏面,頓時拉着一張臉,淡淡道:“孩兒給母妃請安,給國後孃娘請安。”
“快快起來。”嘉敏笑意如五月暖陽,將那羹點遞與皇子,“寓兒吃了這一盞湯羹再去上早學也不遲。”
“誰說要用早膳了!”皇子僵直着脖子,冷冷說道。
溫修容笑道:“這湯羹是國後孃孃親自照看熬了一個晚上才製成的,比御膳房的味道不知要好上多少,味極甘甜,你嘗一嘗就會喜歡上這個味道。”
皇子冷笑一聲,甩手一拂,那碗熱湯頓時從嘉敏手中飛了出去,熱湯撒了她一身,唬得香柔忙用巾子替國後擦掉衣裙上的湯跡,“娘娘被燙着了沒有?”
嘉敏只覺得手上一陣陣灼痛,掩飾道:“本宮沒事。”
溫修容怒道:“你不喫也就罷了,何至於此對娘娘不敬?若是傷着了娘娘,看你如何擔待!”
皇子見一碗滾湯都灑在國後的身上,心下也有些忐忑,卻偏要硬着嘴說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了是娘娘硬要塞給我喝。”
“大膽!”隨着一聲叱呵,國主挺秀的身影已經飄然而進。
殿中的人大驚,忙跪倒了一片。
適才殿中皇子的言語國主都已聽到,見皇子如此不恭,國主大怒:“寓兒難道連最禮儀也忘了麼?!”
皇子委屈道:“父皇,兒臣真不是故意的。”
嘉敏怕皇子被責備,忙對國主道:“原是臣妾心急意切,沒想到仲寓並不愛喝,不怪寓兒的,事情全是因臣妾而起。”
國主撩起嘉敏的袖襟,見她手腕上一抹殷紅色,心疼之餘,對皇子的無禮更是氣惱,“就算你不是故意的,難道連一聲歉意也不會說嗎?!就算你不想喝,難道連好好接過去,道一聲謝意也不會說嗎?”
“孩兒沒想那麼多……”
嘉敏勸道:“仲寓年小,剛纔也是被嚇住了。”
國主並不聽,只是瞪了一眼仲寓,“還不致歉?!”
仲寓撅着嘴,雖不願意,可也只得極爲不情願地對嘉敏的生硬道:“兒臣衝撞了國後孃娘,還望娘娘莫要怪罪兒臣。”
嘉敏心中一鬆,扶起皇子溫言道:“原本就不是你的錯,本宮怎會怪罪你呢?快快起來吧。”
“是……”皇子只是勾着頭,十分避諱國後的手碰到自己,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身子,這一幕落入了國主的眼中,又讓他感到大爲不快。
他訓斥道:“皇長子是越來越言行無禮了,好好地閉門思過,將《孝經》謄抄了十遍之後再向國後請安!”
“父皇……”皇子頗爲委屈地喚道。
國主只是瞪了一眼這個有些嬌氣放肆的兒子,皇子便恭敬一聲“是”,有些惴惴地退了下去。
這時,溫修容纔想起國後的燙傷,忙命宮女取來燙傷的膏藥,揭了國後的衣袖,親自給她上藥包紮傷口。
“溫修容有心了。”國主見她勤謹卑恭,心中大大爲和悅。
溫修容道:“國後雖然是貴爲一國之母,但在臣妾的眼裏始終還是當年的那個長不大的小妹妹。”
“姐姐……”嘉敏嗔道。
“妹妹別動,若是傷口沒有包紮好,只怕以後會留下疤痕了。”
國主對溫修容道:“國後入宮時日不長,你行事向來周全,以後的宮務還要多多協助國後一些。”
溫修容神色恭順,“即使官家沒有叮囑臣妾,臣妾也定然會協助好妹妹打理後宮。”
這一番忙亂下來,便已是過了半個時辰,走出瑤光殿時,嘉敏的神色已經不像是來時那般喜悅,國主與她並肩走出殿外,替她將鶴氅披好,溫言問道:“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是不是還在想着剛纔的事?”
嘉敏笑着搖了搖頭,過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臣妾,是不是不適合做國後?”
國主憐惜地握着她的手,“在想什麼呢?朕讓你做國後,你便是國後,在朕的心中,再也沒有誰更能堪任國後之位了。別忘了朕曾經對你說過的話,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朕是要與你一起守護江山的。”
嘉敏心下依舊黯然:“可是臣妾總覺得自己心力難繼,不僅不善於打理後宮之瑣事,更不知道如何與皇子相處,適才皇子受懲處,臣妾的心也好難過……”
國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懷中的小小人兒嬌柔堪憐,望着她無助,恍若初見她時柔弱無骨頭,她不過是個小小女孩,他第一次覺得她是那麼需要自己,他疼惜地揉了揉她的額發:“傻貓兒,你才做了幾天國後?怎麼就覺得累了?”
“對不住,是臣妾的失職,臣妾不該埋怨。”
“一切都慢慢來,有朕在你身邊,還怕什麼?況且朕之前對皇子太過寵溺,他也不知道哪裏學來的驕奢之氣,愈發無禮,朕也是該對他嚴厲些了。”他見嘉敏勉強一笑,知道她還沒全然釋懷,拉起她的手,輕輕呵氣道,“還疼不疼?”
周嘉敏只覺得手心頗癢,忍不住要縮了手,咯咯地笑:“好癢……”
國主見她心怡,方也笑道:“好了,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朕今日還有一個驚喜要給你。”
言罷,不由分說,拉了嘉敏地手就往外跑去,在尚未來不及灑掃的宮道上留下了兩個深深淺淺的腳印。
直急得他們身後的姚公公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上去:“官家……慢一點,路上滑……哎喲……”
他一腳踩空,登時便在雪地裏摔了個大狗趴。
兩人在一路穿過了宮城牆下,抄花遊廊,苑中小徑,在漫漫的冰雪天地肆意地奔跑,織錦緞繡氅衣遙遙飄落,隨着大風寥寥飛落,恍如天空飛翔的雙雁,輕輕飛過了宮中的玉琢檐牙,琉璃脊獸……
跨過了小橋,就是蓬萊院,嘉敏呆立在風雪中,往昔的記憶悉數潮涌般地沁入到腦海中,聖尊後召她入宮,與國主在院中相對無言,唯有芳思依依,眼色勾連,還有國主贈她那一雙舉世無雙的金縷鞋……
那一切恍如都發生在昨日。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
那心中的悸動,恍如最初……
嘉敏望向身邊的男子,他的俊逸之中有着令人酥倒的柔情,他的神氣之中有着令人慾罷不能的溫雅,她就是這樣醉倒在他溫柔陷阱中,一步一步再也回不了頭。
國主挽着她柔弱的腰肢,一步步來到了紅羅小亭下,不見虞美人花海,唯有白雪茫茫。
紅羅小亭的四周,不知何時已經植上了成千上百棵的梅花,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只見被梅花掩映的紅羅小亭重新整飭,雕鏤極爲華麗,以銷金紅羅懸掛在小亭的四壁,又用白銀釘玳瑁鑲嵌在其中,間以綠鈿刷隔眼,亭中又以彩畫作爲屏障,彷彿世外桃花源,又像是天上宮闕。
嘉敏心中極爲震動,這些日子她已經見慣了皇宮中的富貴錦繡,堆金迭玉、珠圍翠繞……可是那些與眼前所見的又何足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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