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紅羅亭(3)
“喜歡這裏嗎?”國主挽過了嘉敏的腰肢,用手輕輕拂開她脖上的長髮,含情脈脈地望着她的眼。
“官家……”嘉敏擡起了眼眸,眼睫猶如撲閃的黑蝴蝶,此時此刻,任是世間千萬言語也不以表達此時此刻她內心的驚動。
“此處是朕與你的定情之處,畫堂南畔,偎人顫,朕永遠忘不了你第一次在朕的懷中,從來沒有一個女子,對朕有着那樣的悸動。從那時候起,朕就知道,朕遇到了這一生一世都不能錯過的女子。”
“於官家是如此,於臣妾又何嘗不是?”嘉敏依偎在他的懷中。
“朕雖爲人君,卻要心繫國家之事,不能與你相忘於江湖,相攜於市井,不能與你像農夫村婦一般過着最簡單質樸的日子。朕心中愧疚,只能勉強在宮中爲你與朕闢出這個小亭來,只屬於你與朕的幽居,任是誰也不能闖入。”
“天涯海角,只要官家在哪裏,哪裏就是臣妾的世外桃源,金珠也好,玳瑁也罷,臣妾從來都不曾在意,只要官家在臣妾的身邊,臣妾便覺得擁有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國主大爲情動,吻着她香頸上的雪花,將她香頸上、髮髻上、俏臉上的偏偏雪花融化爲一滴滴晶瑩的水珠,沉沉柔情道:“若是朕沒有你這隻傻貓兒,這宮中當真是了無意趣。”
嘉敏只覺得被國主的氣息撓得癢癢的,銀鈴般地笑着,往國主的耳朵邊狡黠地呵着氣:“臣妾是傻貓兒,那麼官家是什麼呢?莫非是小老鼠不成?”
“朕貴爲國主,你竟敢如此取笑朕,看朕不好好懲罰你!”國主說着便伸手去抓嘉敏,嘉敏的細軟腰肢一晃,便從他的身邊靈巧地晃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奔出了紅羅亭,在暗香四溢的梅林中追趕,大雪紛紛,搓棉扯絮般地飛灑,在這銀裝素裹的世界,越發將兩人點綴得冰雕玉珠一般的人兒。
嘉敏實在跑不動了,被國主捉住了衣襟,兩人便一起摔倒在梅花樹下,躺在厚厚的雪地裏,仰望着漫天的飛雪精靈撲簌簌地往下落。
在這靜謐的冰瑩世界中,似乎說什麼都已是多餘。國主握住了嘉敏的手,側身望着她,似要直望到天荒地老。
“嘉敏……”良久,國主才悠悠喚道。
“嗯?”嘉敏側過了頭,冰肌玉膚上的笑容清揚而剔透。
“朕爲你做了一首詩。”
“官家要回澄心堂將它寫下來麼?”
“朕要唱給你聽。”
——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閒平,詩隨羯鼓成。”
國主清唱的嗓音自然清新,閒逸悠遊,依然是那麼美,那麼溫柔,那麼令人酥倒和迷醉,嘉敏沉醉在他的清唱中,一顆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可真是奇怪,每日與他繾綣溫存,可每每一聽到他唱歌,總是有初見他時的悸動。最是他一開口的低吟淺唱,便已成是一段輕歌天籟。
嘉敏望着他的眼,一點也移不開自己的眷念目光,世間爲何有這麼美、如此秀異的男子?她又是何其幸,能與這樣的男子比翼齊飛?
此後的時光總像是流水般逝去,嘉敏與國主伉儷情深,在一起相看兩不厭,唯恐時光匆匆,林花謝了春紅。國主下了朝直奔柔儀殿,整日與國後溫情纏綿,耳鬢廝磨,兩人在一起總有做不完的事,焚香、對弈、調琴、烹茶品茗……彷彿整個後宮都成了主後二人悠遊的所在,彷彿後宮中的那些嬪妾女子都只是綠葉,陪襯着國後這朵婀娜嬌美的牡丹。
雪停之後,宮中處處傳來灑掃積雪的聲音,香柔從紅羅亭旁的梅園中折了幾枝臘梅插在邢窯白瓷中,和着鳳口罌的薰香,當真是素淨清雅之至。
嘉敏入宮之後心中一直惦記着一件事,可是屢屢不得空,今日得空了,徑直向萬獸園行去。
鳳輦在宮牆下兜兜轉轉,用了一盞茶的功夫,漸漸看不到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和精緻雕鏤的吻獸,宮苑裏植被凋零,荒草雜雜,紅牆木門也是紅漆斑駁,更不大見到內監和宮女走動。
香柔這些日子也見多了宮中的金玉滿堂,見到宮中這樣的去處,驚詫道:“娘娘,這是要去哪裏?爲何奴婢覺得越來越荒涼了?”
“本宮要去見幾個老朋友。”
“娘娘的老朋友住在這樣荒蔽的地方?”香柔心下有些狐疑,也不多問。
鳳輦又轉過了幾座顏色黯淡的低等級屋宇,通過了一條幽靜的樟樹林小道之後,霍然開朗,只見枯草堆中一塊坍塌的花崗石上刻着“萬獸園”三個字,朱漆盡褪。
香柔正在納悶的時刻,突然從草叢中猛然撲來一隻毛茸茸的東西,她一聲驚呼,下意識地要護在鳳輦前,擡着鳳輦的幾個太監也猛不丁嚇了一大跳,腿一打顫,鳳輦差點就要摔在了地上。
香柔只看到那長毛倒豎的東西齜開了黃白的獠牙,一股腥臭氣頓時迎面向她撲來,說時遲那時快,“咻”的一聲,一支利箭突然刺入了那牲口的頭上,那似狗非狗、似狼非狼的惡物便哼一聲歪倒在地。
周邊其它幾隻牲口瞪着眼珠子,越加發狠地要撲過來,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呼哨聲,只見一個身材壯碩、揹着箭筒的宮女來到了跟前。
此宮女衝那幾只牲口呵斥道:“還不快滾!”那些牲口竟是十分畏懼她,夾着尾巴嗚咽一聲,落荒而逃。
元英自從主子家被抄,沒入官籍之後,就一直在掖庭中當差,從未見到宮外的盛景,她又是個不願思考的憊懶人物,不知道侍候妃嬪的奴婢內監所穿的宮裝服色,更不知這鳳輦乃爲當今國後所用,對香柔和那幾個太監訓斥道:“這萬獸園你們豈能隨便闖入?要是被這些牲畜傷到了我可是管不着!”
她還要嚷嚷,見鳳輦中走出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呆得半晌無言。
周嘉敏看着她直笑:“不認識我了麼?”
元英見她衣賞光鮮,挽着高髻,飾金佩玉,像是明豔如花的仙子,還以爲她回到府上之後,特來萬獸園中看望她,喜得扔了手裏的弓,三兩步撲上前就抱着嘉敏直喚道:“姑娘,你是如何肯回來看我來了?這宮規森嚴,你是如何進來的?”
香柔從地上爬起來,見眼前此人一番圓臉天真的氣性,知道她就是國後以前經常提起的元英,笑道:“想來你就是元英吧,國後孃娘經常在我跟前提起你的名字呢!”
“你說什麼?國後孃娘?”元英後退了幾步,再細細地打量着嘉敏,見她的這身打扮竟比當年自己的小姐打扮還要金貴,又注意到她的衣裙上用金色鑲着飛鳳圖案,知道她是國後不假,登時捂着急跳的胸口直道:“哎喲喂!姑娘什麼時候搖身一變變成枝頭上的鳳凰啦!?奴婢前兩天聽到宮中吹拉彈唱,還在暗想不知道是哪個女子竟然有這等福氣做國後呢!想不到竟然就是姑娘。”
她又驚又慌,說出的話有些語無倫次,半晌才反應過來,要給國後孃娘行禮,便愣頭愣腦地跪在地上磕頭:“奴婢給娘娘磕頭。”
她本是個粗人,也不大懂得殿前後堂的禮儀,只是咚咚咚地硬磕了三個響頭,逗得周圍的一圈兒內監婢女捂着嘴笑。
嘉敏忙將她扶了起來,見她衣裳有些破舊,卻是十分乾淨,又見她氣色紅潤,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一年多來,你過得還好嗎?”
元英點了點頭:“好!都挺好的!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奴婢,只要她們敢跨進萬獸園內一步,奴婢就叫那些牲口將她們撕成粉碎!”
元英攥緊了拳頭,狠狠地瞪視着掖庭暴室的方向,那一堵圍牆下已經圍攏了衆多粗使的雜役,聽說一個貴人大駕光臨萬獸園,都鑽出來趴在圍牆上看熱鬧。
嘉敏噗嗤一笑:“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過得不差,沒想到萬獸園裏的牲口都已經被你馴服,你竟成了山中之王!真是讓本宮刮目相看。”
元英抓了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奴婢粗蠻,野豬、鬣狗、豺狼什麼的都不怕,就會一些硬力氣,讓娘娘見笑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頭興高采烈的聲音:“奴婢叩見娘娘。”
嘉敏聽着這聲音有些耳熟,回頭一望,竟是許久不見的阿茂,從前見他時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如今一見,竟發現他長高了一大截,差點沒有認出來,只是阿茂身上的那股子機靈勁兒,還是未變。
“阿茂?你長高了!也清瘦了些。”
阿茂歡喜得流出了眼淚,感慨萬千地拭了拭淚水道:“奴婢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勞煩娘娘惦記……奴婢今日見到了娘娘,就好像是久旱見到了雨水,就像是酷寒迎來了春天,就像是快要的渴死的時候突然喫到了個大西瓜……”
他只顧喜氣洋洋地說着,說得激動,竟沒注意到自己措辭不當,惹了好大的笑話。
看着周圍傳來一陣陣竊笑聲,阿茂也不介意,歡喜着說道:“奴婢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娘娘前些日子被立爲了國後,只可惜奴婢位分低,不能去給娘娘行禮。正愁不得叩見的時候,沒想到娘娘竟然來到這裏了!可見奴婢每天對着香案祈禱,竟是成了真!奴婢這就給國後孃娘磕頭,恭祝國後孃娘千歲!”
此時,圍牆外的金鳳姑姑正要將一羣看熱鬧的雜役們趕回去,驀地聽到了這一句,不由得多向牆下看了一眼,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幾乎是魂飛魄散,什麼時候她曾經趕盡殺絕的罪奴竟然變成了至高無上的國後?
金鳳姑姑明明記得曾經將這個罪奴擡了出去,扔到了豺狼滿地的亂石堆裏,怎麼會是她呢?難不成是看到了鬼不成,不僅僅是金鳳姑姑,就是她身邊的郭豔也是臉色蒼白。
周嘉敏聽到了動靜,一聲叱呵:“誰在哪裏?還不出來!”
金鳳姑姑和郭豔嚇得身子一抖,忙將身子縮了縮。
元英一聲口哨聲,幾條狼犬飛撲上了牆頭,活活將趴在牆上金鳳姑姑和郭豔拖下牆,兩人摔得噗通響,像是兩坨一樣爛泥癱在地上起不來。
元英叱道:“你們二人在那裏鬼鬼祟祟做什麼!”
金鳳姑姑五大三粗,滿臉橫肉,更不是個通言語的粗人,嘴巴哆嗦了半天也沒哆嗦半個字來,只是癱軟在地上起不來。
郭豔的身子抖得厲害,一雙金魚眼珠子翻了翻,臉上堆起了褶子般的笑:“奴婢聽聞國後鳳駕……特來瞻仰國後鳳儀……”
元英喝道:“見了國後孃娘還不下拜?小心本姑奶奶讓狼犬撕碎你們的嘴!”
“奴婢……奴婢……叩見娘娘……”郭豔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抖,金鳳姑姑囁嚅了半天也囁嚅不出一個字。
周嘉敏心意寬厚,本不是記仇的人,只是想當初自己剛剛掖庭中時,被這兩人三番四次害得差點丟了命,心中便十分恨惱,更何況,她此次來,爲的是拿回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
她俯視着郭豔,冷冷道:“本宮曾經在掖庭丟失了一件東西,是你拿走的,還給本宮吧?”
郭豔魂飛魄散,哪裏還記得拿過國後什麼東西,只是撥浪鼓地搖了搖頭:“沒……沒有……”
阿茂上前在郭豔身上搜了一通,將一個織繡精緻的香纓拿了出來,遞給了嘉敏。
是了,便是這個香纓,縱然它已陳舊,可依然淡淡地散發着類似於蘭草、沉香的氣味,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雅香氣,那是她自總角的年紀就已經聞熟了的氣味,更是她夫君的氣息。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蓮峯居士時,他送給她的禮物,是她最寶貴最珍愛的東西,卻被一個粗鄙的毒婦霸佔了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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