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擾棋局(2)
姚公公卻並不爲所動,態度頗爲倨傲:“咱家愚昧,娘娘的話咱家聽不懂。這宮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數不清,但在咱家心裏,只認國主一個主人,娘娘還是莫讓咱家難爲。”
溫修容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冷冷道:“公公如今是國主身邊的大紅人,公公攀了高枝了,自然說什麼便是什麼了,宮中如今誰不禮讓公公三分呢?只是想當年,姚公公還是無名小輩,與陳公公是如何爭奪大監之位的,陳公公又是如何慘死的,姚公公忘了,本宮可是沒忘。公公若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給誰行方便。”
姚公公面色煞白,身子不由得彎下了幾分,勉強擠出了幾分笑意,“娘娘說笑了,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咱家是奴婢,娘娘是主人,咱家生來就是伺候主人的。只是……”他面有難色,低聲道,“不是咱家阻攔娘娘,只是此時國主並不在裏邊。娘娘去了也是白去。”
溫修容有些詫異:“國主這些日子不都是在殿中批閱奏摺的麼?”
“咱家也不知道爲何國主此時還沒來,國主又不讓咱家跟着,只吩咐咱家守在此處,就連咱家也不知道國主此刻去了哪裏,要不,咱家先替娘娘端了進去?”
溫修容撲了個空,難掩失望之色,只得道:“好吧,那就勞煩公公了。”
姚公公雙手恭敬接過爾嵐手中的食盒。
從清暉殿出來後,溫修容神色鬱郁,不知不覺來到了瑤光殿附近的梅園,一陣若有若無的幽淼歌聲自遠處傳來,溫修容站住了身,尋聲望去,只一眼,已叫她肝腸寸斷,腳步踉蹌。
清香梅花枝間,國主紫貂裘衣,長髮隨風飄散,說不出華貴而瀟灑,撫掌輕輕哼唱道: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那淺吟低唱的聲音柔美清澈,深情脈脈,一聞而讓人酥倒。而國後隨歌起舞,舞姿翩躚,仿如是四月柳絛,腰肢柔軟,依依嫋嫋地傍在國主身邊。
彷彿這整個晶瑩世界,已經只剩下他們二人纏綿悱惻,這宮中,任何一個御妻、嬪妃都是多餘……
“爾嵐,你曾聽到國主的歌聲嗎?”溫修容悵惘地低低問道,似是冰泉的幽咽。
“奴婢從入宮之後,還是第一次有幸聽到國主的歌聲,真好聽。”
“是呢,是真的好聽,是真的有幸,何止於你,本宮相伴國主十多年,有幸也是第一次得聞。他的歌聲竟是這樣好聽,婉轉深情,就連大小姐也不曾聽到。”溫修容幽幽說道,眸色中難以掩飾深深的失落和痛楚。
爾嵐詫異道:“大小姐?娘娘說的是昭惠後嗎?”
溫修容沒有回答,只是落寞地倚在梅花樹下,幽怨地看着他們二人眉目傳情、雙雙對對,那樣的景緻落入了眼簾中,真是美,美得讓人陶醉,美得讓她幾乎忘了那個俊逸的男子也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她分明記得,就在數年前的雪夜梅花裏,她倚於雪梅之下,以焦尾琴彈奏一曲《邀醉舞破》,便輕易虜獲了他的心,那美好的雪夜裏,是她對國主傾訴多年的衷腸,是她賴在國主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國主身上的氣味真好聞,他的胸膛真寬闊,可是,有多久,她已經沒有嗅到國主身上的氣息了?又會過多久,他就會將自己忘得乾乾淨淨?
溫修容望向國主國後的身影,目中有着憂傷、悽楚,更添了一絲怨恨和陰毒。
周嘉敏,爲什麼朝臣沸議,你卻還能獨獲盛寵?!
……
小軒窗,正梳妝。
嘉敏對鏡攬發,一夜溫柔繾綣,殿中彷彿還留有國主的龍涎香,額心上還留有國主溫熱的吻痕。
鏡中的她,嬌俏容顏猶如胭脂水,不用妝容就透着瑩白的光亮,如美盛眷,又有如意郎君在身側,所中意的美好也不過如此吧?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嘉敏留意聽了聽,是阿茂的聲音。
“溫娘娘,這使不得,這使不得啊!這讓奴婢實在爲難得很哪!”
又有溫修容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別管!去忙你的事就是了!就讓本宮在這裏跪上一日一夜!”
嘉敏一驚,忙起身來到外間。
阿茂正不知所措地阻止溫修容下跪,溫修容卻是堅持要跪在地上,地上雪水剛剛融化,冰冷浸骨,就是身着珍皮裘衣也難以抵禦冷浸浸的雪水,更何況溫修容摘簪褪衣,僅穿單薄的寢衣。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嘉敏顧不得許多,踩在了雪水裏,忙將溫修容拉起來。
“嬪妾自知有罪,不堪以姐姐自稱,還望娘娘降罪!”溫修容執意跪在地上,不加修飾的容顏蒼白無色,更添幾分她的無辜與不安。
“姐姐這話從何而來?有什麼事還是站起來說。”
“那日春夜宴,若不是嬪妾自作聰明給娘娘梳了朝天髻,怎會惹得娘娘被一幫女流妄議半日?怎會被朝臣斥責?又怎會與國主的關係疏遠?”溫修容羞慚道,“嬪妾罪大滔天,若是不受娘娘懲處,嬪妾心中難安。”
香柔有些怨懟,“若是早知有今日,當時怎麼不在殿堂上站出來承認是你所爲呢!若是當時說明白了,豈不是少了很多是非?”
溫修容的單薄身子澀澀發抖,擡了頭楚楚可憐道:“當時的情景,嬪妾也嚇住了,所以……所以一時忘了澄清……這三日,嬪妾一直在殿中閉門反思,自知是錯了,懇請娘娘責罰!”她說罷就要磕頭。
香柔略略皺了皺眉,又不好說什麼。
嘉敏見香柔態度不甚恭卻,喝止道:“還不快將溫娘娘扶起來!”
香柔只得攙扶着溫修容進了內殿,溫修容在外被冷風冷水浸潤了多時,一進入內室,受不住撲面而來的暖氣,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嘉敏忙將自己的鶴氅披在溫修容的身上,又讓香柔去泡一杯補血祛寒茶,嗔怪道:“姐姐也真是的,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這大冷天的,若是凍着了,受了風寒積了病症可如何是好?彼時姐姐心安了,可我這個做妹妹的豈不是難安了!”
“染了風寒纔好!娘娘不罰我,老天爺是要懲罰的!誰讓嬪妾粗心大意,竟連朝天髻也不知道,還幾乎害得娘娘鳳儀皆失。”溫修容說着,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此時香柔已經泡好了薑茶過來,爾嵐趁人忙亂之際,悄悄將茶牀上的香爐移了移,香柔路過時,袖袍正好掛在香爐的卷葉上,一個不經心,手中薑茶就溢了出來。
那薑茶是剛剛用小茶爐裏滾水泡成的,滾燙無比,香柔來不及一聲驚呼,那半盞茶水眼看着就要盡數傾倒在嘉敏的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溫修容猛地一推,將嘉敏推了出去,只聽得一聲壓抑的痛呼,半盞滾燙的薑茶盡數傾倒在溫修容的衣衫上。
殿中又是一片忙亂,取絹巾的,傳太醫的,取冰塊冷敷的,雜雜沓沓地忙了半晌。
溫修容的腳上已經大片紅腫,嘉敏一邊給她抹藥,一邊輕聲道:“姐姐的心眼也太實在了些,處處都護着我,我又怎麼可能會怪姐姐呢?”
溫修容大爲感動:“那娘娘不怪罪嬪妾那日梳髻了?”
“當然不怪!姐姐也是無心之舉,只知道那高髻是新近流行的新樣式,又是最爲適合我的,卻不知那高髻的名由。若是我將姐姐的一番好心當驢肝肺,豈不是枉費了我與姐姐的情誼?”
溫修容惴惴的神態纔有所鬆懈。
嘉敏又道:“我掌管後宮不久,知道宮內宮外一些人不服。這些我都不計較,我只在乎姐姐一人的看法。在旁人的眼裏,也許國主對我恩寵縱容,可是在姐姐的眼裏,也是這樣的嗎?”嘉敏的眼睛清澈如水,盈盈而忐忑地望着溫修容。
溫修容心中大震,她極力抑制心中的震動,擡起頭微微笑看着嘉敏,一時之間兩人竟是無話可說,唯有彼此眼神默默凝視,靜謐無聲。
良久,她才淺笑着說道:“是恩寵,但,不是縱容。國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也是仁厚勤政之君,他寵愛娘娘,也寵愛子民,他不會因爲娘娘而變成了昏君庸君。”
嘉敏心中本自極爲忐忑,聽到她這樣中肯的回答,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塊重重的石頭,她微微用力握住溫修容的手,“還是姐姐最懂我,有姐姐的這番話,我就放心了。國主宵衣旰食,我也相信他一定不會怠政的。可是姐姐只說到我和百姓子民,那姐姐自己呢?”
“娘娘的意思是?……”溫修容望着嘉敏清澈透亮的眼睛,有些琢磨不透她話中之意。
嘉敏靠近溫修容坐着,倚在她的肩頭,親熱說道:“姐姐只爲我和百姓子民着想,難道姐姐從來就不爲自己想一想嗎?國主是天下子民的主君,是我夫君,可也是姐姐的夫君,國君寵愛我和子民,也當寵愛姐姐啊!”
溫修容神色大變,內心強抑的幽怨、憤概涌上喉頭,讓她難受得握緊了拳頭,心中一陣陣冷笑,寵愛?若是寵愛我?我又何至於如此苦心孤詣?
她強壓心中的不悅,收住了怨懟的神色,溫婉笑道:“娘娘說笑了,嬪妾不過是以卑賤之身,蒲柳之姿,承蒙國主之不棄,纔有了安身立地之所。嬪妾感念國主之恩,又何曾想過要分妹妹的寵愛?”
“姐姐何須妄自菲薄?姐姐沉穩圓融,精明能幹,宮中上上下下又哪裏離得開姐姐,國主也更是離不開姐姐的賢內助。只是這些日子,國主常往我這裏來,我知道是疏忽了姐姐。”
嘉敏沉了沉心,看着溫修容的眼爽快道,“姐姐只管放心,我會讓國主到姐姐房裏坐坐的。”
溫修容詫異不已:“娘娘如此大度,嬪妾感念不已。只是嬪妾知道娘娘不比我,對國主是用了心去眷念的,是全心全意地愛的。若是愛一個人,希望他所有都是自己的,又怎會捨得他的半分心思用在別人的身上?”
嘉敏有些傷感,眸光瞬間黯淡,她輕嘆一氣道:“是啊!我愛他,我也有私心,我也會有深深的醋意,我也不希望他的身邊有別的女人。可是誰讓他是一國之君?作爲國君,後宮三千佳麗是常情,難不成我要以一介弱女子之力,更改數千年的倫常嗎?既然我身爲國後,就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私慾,更不可獨擅專寵。所以我只能去做兩個字:捨得。”
“有舍纔有得,娘娘是想讓國主雨露均沾,這樣捨出了國主的寵愛,卻得到了後宮瑞麗平和,以及前朝的平靜。是這樣的嗎?”
嘉敏露出了欣慰的笑意,“知我者莫過於姐姐。”
溫修容心中冷笑,說起來是這樣輕鬆簡單,你不過是仗着國主對你的癡情罷了,若是真的國主移情別戀,你的心頭有多痛還不知道呢?
她心中這樣想,表面上卻極爲感激,盈盈下拜道:“娘娘仁愛寬厚,雍容大度,嬪妾感念萬分。”
兩人又是一番閒話家常,溫修容告退,香柔望着她離開的背影,有些憂懷,“娘娘,恕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君恩稀薄貴重,向來都是要爭寵邀寵的,娘娘真的要將國主往別人懷裏推嗎?”
“流珠姐姐不是別人,她是與本宮一起長大的姐姐,算得上半個親人,提攜她也是應當的,何況剛纔爲本宮擋茶水,本宮都羞愧自己差點相信你的話,懷疑流珠有害我之心了。”
“是,剛纔是奴婢以小人之心了……”香柔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只是覺得娘娘和國主好不容易纔在一起,如今又要分寵給別人,奴婢總覺得不值得。”
嘉敏轉頭看着她,淺淺一笑,“不值得又如何?誰讓流珠姐姐也是國君的嬪妃呢?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這些日子,流珠姐姐雖然對本宮關懷備至,可是她眼裏的失落悵惘之情,卻是無法掩飾的。”
“娘娘,就不怕國主的心也移到她的身上了麼?”
“怕,我也在打賭,賭國主對本宮的真心真情有多少。如果是國主是真的愛我疼我,他即使給流珠姐姐關懷,他的人、他的心還是本宮的。可若是他的心真的分給了姐姐,本宮不知道是會爲流珠姐姐高興,還是爲自己難過。”
紛紛揚揚的雪真的停了,陽光篩下金子般的光點,迎面照射在嘉敏的臉上,刺得她微微閉了眼,陽光那麼美,往後歲月還長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