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枯桑葉(1)

作者:談伊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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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融潺潺,春水渙渙,元宵節後,天氣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

  柔儀殿中撤下了厚厚的圍氈,窗外透着越來越明晃晃的光亮,漏進春燕的喁喁之聲,倒是越發令人起了春愁。

  自蕭儼入闖內殿之後,嘉敏已是許久沒有見到國主了,不是不想見,只怕見後難堪,原以爲與心愛之人攜手是近在咫尺的事,可是身爲後宮之人,帝王之畔,又何來的自由與心愛的人耳鬢廝磨呢?

  並非陌上紅塵,也並非江湖舟上,他是一國之君,她是一國之母,他們註定不能與尋常夫妻一樣恣情暢意,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在衆目睽睽之下,有嬪妃羨恨,有朝臣監督,更有子民瞻仰。

  她的一舉一動,可以掀起一場春風花雨,也可能是刀鋒劍影,傷着了別人,也傷着了自己。

  嘉敏爲氣節所感,犯了咳疾,望着窗外一雙翩然追逐的花蝶,悵然說道:“本宮真的是妲己、妹喜之流麼?”

  “娘娘想多了,娘娘性情坦率爛漫,慧質溫柔,怎能將自己比作那些紅顏禍水?”

  “可是爲什麼朝中的臣子都那麼厭惡本宮?難道真的是本宮哪裏做錯了?”

  香柔搖了搖頭:“娘娘什麼也沒錯,錯的在於娘娘身居高位,被人瞻仰,便要被人挑刺。”

  阿茂從殿外門口進了院子,弓着身子,用袖袍遮了半邊臉,嘉敏見他的樣子覺得不大對勁,喚道:“阿茂!你去哪裏了?”

  阿茂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地蹭了過來,嘉敏甩開他的衣袖,見他的半邊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有暗紅的血跡,詫異道:“你這傷是怎麼回事?”

  “是奴婢不小心跌了一跤……”阿茂不敢看國後。

  “胡說!跌了一跤,臉上怎麼有抓痕?是不是又跟別人打架了?”

  阿茂頓時覺得委屈,撇了撇嘴,氣哼哼地說道:“奴婢去領這個月月銀和春衣,按理是柔儀殿的內監們最先領,可有別的內監搶先領走了,奴婢不忿,多說了幾句,和他們就打起來了。”

  嘉敏嗔責道:“他們先領就讓着他們是了,又何必逞一時之氣?白白讓自己吃了虧。”

  阿茂氣道:“奴婢一開始也不想與他們動手,但他們說的話實在是太難聽了,說什麼還是三朝元老的教訓最湊效,還說什麼國主圖個新鮮勁而已,現在已經不見國後孃娘了,以後更會冷落國後孃娘,後宮中又會有數不清的新起之秀,熱鬧的日子還長着呢!奴婢實在聽不下去……”

  阿茂氣咻咻地不再講下去,香柔氣不過:“這幫爛嚼舌根的,娘娘何不抓了一個剁了他的舌頭,殺雞給猴看,看他們還敢不敢爛嚼!”

  阿茂也道:“宮中喝酒打牌的、懈怠誤工的不知道有多少,一團烏煙瘴氣的,娘娘也實在是該整治了。”

  嘉敏心中正在計較時,殿外嫋嫋飄進來幾個倩麗的身影,裴良人一襲鵝黃色煙雲蝴蝶裙,梳驚鵠髻,鈿釵滿頭,髮髻上的金珠翠寶蝶趕花耳挖簪流光晶瑩,每走一步,翠秋葉耳墜就發出叮鈴嚦嚦的聲音。

  宮中女子長日寂寥,無事可幹時費盡心思在自己的一肌一顏上下功夫,並以繁瑣苛刻的保養妝扮爲樂趣,因此,宮中女子就算是沒有封號的御妻,也都有各的妙處。

  像裴良人如此保養有方,無一處不都是美得讓人心驚,她虛長嘉敏五六歲,可肌膚像是新剝開的雞蛋,又像是上貢給王母娘娘的蟠桃,嫩得掐得出水來。

  裴良人與衛御人、魏采女,以及幾位分很低的女子,一起屈身行禮,“嬪妾恭請國後孃娘萬安。”

  嘉敏入室賜座,裴良人見國後一副病態,心中極爲爽快,面上卻故露關懷之意:“娘娘的臉色不大好,可是鳳體違和?嬪妾也聽說蕭大人夜闖澄心堂,有什麼嬖倖之說,雖然話不好聽,可也畢竟是忠臣,從來不說誑語的,娘娘年紀輕,臉皮薄,還是不要與老臣計較纔好。”

  嘉敏微微一笑,“裴良人有心,本宮只是偶感風寒,與其它無關。”

  裴良人又道:“嬪妾聽說國主已經是很長時間不來看望娘娘了,娘娘是不是因此而心中有不暢之感?若是不暢,與嬪妾們說一說話也能寬解。”

  衛御人道:“時氣不好,稍不注意便要染上風寒之症了。譬如嬪妾夜夜都被春貓驚醒,所幸嬪妾是個心寬愚笨的人,無所掛念,無所憂心,所以身康體健的。娘娘心思細膩和婉,多愁善感,可別將那些貓兒鳥兒的聒噪聲聽在了心上,引起心事,風寒侵體,可就難以將息了。”

  嘉敏略有些詫異地問道:“野貓?何來的野貓?”她擡頭問了問香柔,“你見到柔儀殿內外有過貓兒鳥兒嗎?”

  香柔搖頭道:“柔儀殿內外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別說一隻野貓,就是一隻螞蟻也難以看見了。”

  嘉敏點了點頭,對衛御人叮囑道:“那就是了,想來衛御人宮中灑掃得不乾不淨,才至於聽到不乾不淨的聲音。衛御人回去之後要命小內侍們將宮中裏裏外外好好打掃一番,免得被吵擾。”

  香柔道:“光殿室內外灑掃乾淨了還不算,奴婢還聽說這野貓兒是有靈性的,最喜歡到那些心思不定、懷有春心春情人的附近,也可以說是嗅味相投呢!”

  衛御人平時不言不語,在關鍵時刻最愛給裴良人幫腔,總是適時將話說到點子上,只以爲國後孃娘笨頭笨腦,單純好欺負,沒想到今日倒是被國後孃娘主僕二人搶白了一陣,頓時坐如針氈,臉色白一陣,紅一陣。

  裴良人忙岔開話題,一擊掌道,“哎呀,嬪妾差點就忘了重要的事了,衛御人,快快,將你拿着的寶盒呈上來。”

  衛御人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盒,由裴良人上前呈給了嘉敏,洋洋喜氣道:“賀喜娘娘!”

  嘉敏淡淡道:“何喜之有?”

  裴良人喜滋滋地,晃得頭上的簾梳珠飾一片悉悉索索的搖曳之聲,“今日春水消融,陽光和煦,嬪妾與衛妹妹一起在御花園閒散時,看見了一簇桑樹,那桑樹抽出了嫩芽,長得極爲喜人,嬪妾摘了一些碩大肥綠的桑葉,呈獻給娘娘一覽。”

  嘉敏道:“桑葉長勢喜人,春蠶便不會捱餓,如此一來,今年百姓將是不愁穿了,這的確是喜事一件。”

  香柔打開小盒,一張俏臉帶了幾分怒意。

  衆人皆都望去,小盒子裏只有幾片蜷曲的枯葉,根本就不是裴良人所說的碩大肥綠的嫩葉。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裴良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時,衛御人突然跪在了地上,“嬪妾該死!是嬪妾不小心將小盒子放在了暖爐的桌邊,才讓肥綠的桑葉被烤乾了。”

  嘉敏問道:“不過是幾片桑葉而已,何須如此緊張?”

  衛御人誠惶誠恐,面上仍有驚懼惴惴之色,吶吶着不肯起身。

  裴良人尖聲道:“衛妹妹是怕娘娘怪罪,宮中流行一個說法,宮中女子向來以桑葉比喻國君的恩寵,也比喻女子的容貌,‘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若是有國君寵愛,女子的容顏就如蒼翠肥沃的桑葉一樣,若是失了寵,女子的容顏就如枯黃的桑葉一樣迅速憔悴黯淡,所以枯萎的桑葉十分不吉利,宮中女子向來都十分忌諱……”

  衛御人委屈道:“枯桑意寓失寵,娘娘,嬪妾不是有心要諷諭娘娘,這桑葉突然變得枯黃,嬪妾也並未預料到……嬪妾惶恐……”

  底下的幾位嬪妾在竊竊私語,中宮突現枯桑,實爲不吉的徵兆,有的臉上顯現倨傲之色,似乎在等着看國後的笑話。

  嘉敏的臉色微微一變,心沉了沉,不過旋即溫言道:“徵兆之說,本宮向來不信,各位姐妹也不用多慮。本宮是後宮之主,理應調和後宮,再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本宮若是君恩稀薄,各位姐妹宮裏就會君恩隆盛,彼時還需各位妹妹精心服侍。”

  嘉敏這番話盡顯中宮之威儀和大度之風,衆人心服口服,忙低頭道:“是。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待到人去殿空之時,香柔狠狠道:“什麼過來請安,都是想來看笑話的。國主不過是忌諱朝臣的諫言,這才幾天沒來柔儀殿,這些人都坐不住了!”

  “如此也好,那些愛嘰嘰喳喳的此時此刻不是都已經出來了麼?唯有流珠姐姐不同,從不在本宮跟前提及蕭大人羞辱本宮一事,宮中女子三千,也唯有她將本宮當知心人了。”

  香柔有些爲難道:“娘娘有心提攜溫娘娘,國主也去過一兩回,說是去聽琴的,不過意興闌珊,略坐上一坐,詢問一下皇子的功課就走了。”

  “真是如此?”

  香柔猶疑道:“的確如此,聽別人說起,溫娘娘溫婉大方,倒是不以爲意,閒來無事時依然是練着琴藝。”

  嘉敏又是憂愁又是慚愧,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感受,不要讓流珠姐姐委屈了纔好。

  她念及國主,至此才發覺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

  ……

  溫修容一頁又一頁地燒着琴譜,爾嵐端茶進來,忙撲了上去,奪過溫修容手中的琴譜,拍着燃燒的火苗,萬分心疼道:“娘娘使不得,這琴譜是昭惠後留下來的,珍貴至極,娘娘平時都不以示人,今天怎麼燒了?”

  溫修容慘然笑道:“是啊!昭惠後的東西都是寶貝,都是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本宮的琴彈得再好,又怎會能聽在國主的心裏呢?他不過是敷衍地聽了兩曲就匆匆地走了,本宮做了那麼多,本宮苦心竭慮,可所有的打算還是都落空了,都空了!燒了罷!都燒了罷!”

  “娘娘!”爾嵐終於忍不住哭了,抓住溫修容的手,無奈得直抹眼淚,“不是娘娘琴技不如人,是娘娘妄自菲薄啊!”

  溫修容對着炭火的直髮愣,“本宮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了!”她帶着淚痕的臉映着熊熊燃燒的炭火,狼狽而污濁。

  爾嵐替溫修容抹去了眼角的淚痕,勸道:“天下無絕人之路,這條路走不通,就去走另一條路,只要娘娘對國主的愛慕之意從未變過,娘娘就一定能達成心願!”

  是了,她對國主的愛意從來就沒變過,自從她隨大小姐嫁入王府之後,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國主的一笑一顰,國主的氣息呼吸,都已經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中,已經在她心中生根發芽,長成了一株她此生再也離不開的大樹。

  她擦了擦淚水,重新淨了面,鏡中的自己溫雅芬芳,氣質端凝,一雙時鳳眼雖不圓大,卻透着溫順解意的韻味,她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姣好容顏,幽幽自憐,這樣青春即逝的容顏,當真要在寂寂深宮中荒蕪了麼?

  初春時光,梅園中的紅梅和綠鄂梅早已凋謝,唯有白梅綴滿了枝頭,遠遠望去,開得似花似霧,猶如蓬萊仙境,風一吹,那些白梅花瓣像是精靈一般的漫天飛舞,溫修容一時看得癡了,有些悵然,這些白梅還是昭惠後在世的時候才移栽過來的,如今已經蔚然如雲,可是當年的那個佳人早已芳魂渺渺。

  正失神的時候,驀然發覺白梅樹下立着一個苗條的女子,那女子身子窈窕,楊柳細腰,披雪白披帛,在紛繁的落梅下陶醉起舞,似乎隨時都要乘風化去,白梅一瓣一瓣灑在她的青絲上,她的雪白衣裙上……

  爾嵐呵斥道:“大膽!見到溫娘娘還不下拜!”

  那女子倉惶收住舞步,回過神跪下行禮,“奴婢不知溫娘娘在此,擾了娘娘清淨,還請娘娘恕罪。”

  溫修容見她機靈聰黠,言語清脆,心中已經大爲留意,冷冷說道:“擡起頭來。”

  白衣女子緩緩擡起頭,溫修容看清她的真容,嚇得倒退兩步,聲音陡然尖銳:“你是人還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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