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喬婕妤(4)
一場春雨一場愁,連綿春雨驟歇之時,嘉敏也消得人清瘦。
總是一片芳心,千頭萬緒間,卻沒有到消遣之處。
宮中多寂寞紅顏,夜長更深,無數宮娥盡態極妍,不過爲博得國主的一次回眸,宮中怎會是長情之地?
是她傻罷了,她不過是想要與心愛之人執手,可是歷盡千辛萬苦執了手才發覺竟是這樣的難。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她這一輩子都已經是他的妻。
手中握着的香纓已被淚水沾溼,不知不覺竟是淚已千行。
香柔給嘉敏披上牡丹霞彩披風,問道:“娘娘既是傷心了,爲何不跟國主解釋清楚出宮是爲了賑濟百姓?”
“解釋清楚了又能怎樣?國主如今有了新寵,他的心已經裝不了本宮,無論本宮說什麼他都會向着喬婕妤。”
“奴婢知道,娘娘失望的不是國主對娘娘的懲罰,娘娘所失望的是國主的心已經變了。”
“他變了,可是本宮的心還沒變,本宮對他的情從來就沒變過,香柔,本宮恨不了他。”
“奴婢也不知道國主爲何一夕之間就寵幸了一個宮女,但奴婢相信,這其中一定有特別的緣故。”
嘉敏強顏道:“對了,流珠姐姐呢?也有好幾日沒見着她了,不知道她是否過得好?”
“溫妃……溫妃現在暫攝六宮之事,現下正忙着給新晉封的嬪妾安置宮室。”
“你說什麼?溫妃?新晉封的嬪妾?”
“娘娘病着的這些日子,國主下旨,闔宮進御。溫娘娘也被進御了溫妃了,外面此時到處都是熙熙攘攘,都在搬遷僑居。”
嘉敏心中涌出酸澀,“流珠姐姐能幹持重,勞苦功高,封妃是早晚之事。”
“可是溫妃進御之後,如今也一直沒有來看望娘娘。”香柔有些怨言。
“流珠姐姐現下正忙,再說本宮又在閉宮自省之中,流珠姐姐想要來看本宮也是不能了。”
香柔無可奈何,“娘娘的心總是太善良了,事事總是爲別人着想,若不是娘娘,城中只怕還有很多人餓着肚子呢!”
“說起城中的饑民,倒是叫本宮想起來,就憑本宮幾日前在城中開倉賑濟,還是遠遠不夠。”嘉敏蹙起了眉毛,突地想了一個主意,略一思索,提筆在案几上揮灑,不多時一封信已然寫成。
香柔識得信中內容,大喫一驚:“娘娘,你這是向趙宋借糧?趙鬆對我朝一直虎視眈眈,怎肯會借糧……”
“這一次借糧不是國與國之間的政治權謀,而是私人之情,宋主趙匡胤與本宮有數次面緣,本宮若是以私情請他幫這個忙,以他的慷慨明正,他應該不會不理。”
香柔不再多言,將信封好交給了阿茂,輾轉送到了宮外,不在話下。
春日遲遲,陽光和暖,伺候柔儀殿的宮女內監一個個都打起了瞌睡。
唯有樑棟窗壁上花團錦簇,繽繁各色的花朵悄然綻放,馨香暗涌,吸引了蜜蜂嗡嗡採蜜,以及一些嬌俏的小鳥雀嘰嘰喳喳地鳴唱。
嘉敏這些日子思慮過度,一時鬆怠,倚在楠木茶牀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墜入了一片幽幽冷森之地,只見密林遮天蔽日,冷陰陰地不見一人,到處都是隱匿在白茫茫霧氣之中的虯結長藤,嘉敏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一個人影。
突然之間,肩頭上傳來一陣陣沁涼冰冷之感。
她不自覺地向肩上探去,毛刺刺的感觸讓她渾身一冷,她驚得睜開了眼,從夢中醒了過來,正要長吁一口氣,卻驀然覺得肩上的浸涼之感並沒有消失。她一眼瞥見,驚叫一聲,登時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奮力甩開了手,地上登時咕嚕嚕地滾着一個花花綠綠的一團東西,吐着猩紅的芯子,又哧溜溜地朝嘉敏爬了過來。
嘉敏嚇得臉色煞白,躲入了門後,頭上又傳來嘶嘶的聲音,她這才發現滿殿中的樑棟上、地上都爬着色澤斑斕的毒蠍!
脖子上傳來一陣冰涼感,一隻毒蠍已經爬到了她的後脖頸上,她大氣不敢出,只是渾身僵硬着。
就在這時,後背突然一陣風疾掃,那冷森森的冰涼感頓時也已然消失。
她被一人拽出了殿堂。
宮女內監們也已然趕到,一番忙碌之下,將那些毒蠍清理打死。
嘉敏驚魂甫定,這才發現身邊有個身穿鵝黃色宮裝、一張圓臉的女子。
女子拍了拍手,淡定自若地指揮着衆人清理灑掃殿室,又命人沿着牆角撒上雄黃。
“你是誰?”
“我叫薛九,是一個舞娘,這次是被流珠姐姐請進了宮,入了宮廷教坊教舞蹈的。我一個人在這附近練舞,聽到你的叫聲,就跑了過來了。你長得這麼好看,一定就是國後吧?”
薛九性情爛漫,不知宮中儀禮,她舞技高超,在民間以舞伎謀生,這次入宮也是受到溫妃的邀請,去研習昭惠後留下來的《霓裳舞》譜。
薛九總有說不完的話,就像個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一樣,言談活潑生趣,她未受宮中禮教束縛,性情大大咧咧中卻自有一股灑脫不羈的豪情爽朗,與嘉敏竟是一見如故,分外投緣。
嘉敏也很是喜歡她的性子,不拘宮廷之禮,與她聊了好一會兒。
薛九因怕耽擱練舞時間,不得不告別,走到了門邊,她突然想起什麼,奇怪道:“娘娘不覺得今日的事情很蹊蹺嗎?”
嘉敏意識到什麼,心有餘悸,“你是說那些毒蠍?”
薛九點了點頭,環視了一圈柔儀寢殿內,“毒蠍怎麼會在宮中如此乾淨的地方出現呢?娘娘這殿中遍插雜花,香氣馥郁,可也有可能混入了一些不該混的草木,所以毒蠍纔會聚集而生,娘娘還是將這些的雜花都拔去吧,免得再有毒蟲趁虛而入。”
嘉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本宮會命人拔去的,今日的事尚且多虧了你。”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薛九粲然一笑。
柔儀殿經過清理之後,清清冷冷,望着空蕩蕩的寢殿,嘉敏徒然傷感,曾經國主命人打造裝飾的“錦洞天”已經盡數拔除,連同曾經的柔情繾綣,曾經的萬般寵愛都已經成了過眼雲煙。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麼?”
難道我不去主動找你,你就再也不來看我了麼?
禁足的日子已過,嘉敏心情鬱結,信步走至苑囿中。
苑囿風景奼紫嫣然,傷懷的只是人罷了。她獨立於一株柳樹下,凝望着清澈粼粼的湖水,呆呆地,傻傻地,渾然不知道身後已經來了一個人。
“怎麼?想不開了?想不開就跳湖,這一次,我可是不會救了!”
驟然聽到男子的聲音,嘉敏七魂回了六魄,腳下不留神,竟隨着石子一起滑了下去!
曹仲玄也嚇了一大跳,忙伸手將嘉敏拉了回來,怎知用力太大,嘉敏柔若無骨的嬌小身子撲入他的懷中,曹仲玄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極快,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他甜蜜而燥熱,懷中的人兒嬌怯如小白兔,那麼讓人愛憐,這種軟綿綿的感覺……
就在他神遊雲霄之外之時,嘉敏猛地推開了他,曹仲玄一不留神,向後踉蹌幾步,幾乎跌入了水中。
嘉敏臉紅氣燥:“怎麼又是你?”
曹仲玄一臉無辜和清冷:“怎麼不是我?國後孃娘,今兒微臣可是又救了你一回。”
“若不是你突然嚇我,我怎會……怎會……”嘉敏氣惱地一揮衣袖,“罷了!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曹仲玄淡漠的脣角勾了勾,“你的事我也都聽說了,不就是因爲一個喬婕妤失寵了麼?你這個國後做得也太窩囊一些,怎麼盡被人欺負?如果我是國後,尋個由頭直接將喬婕妤打入冷宮,也省得在這裏哀傷嗟嘆。”
一說及喬婕妤,更是戳中了嘉敏的傷心處,眼眸流轉,盡是瑩瑩。
曹仲玄心裏明明疼,卻依舊譏誚道:“當初將你從萬獸園中救出之後,就沒有想到你還有當娘娘的命,早知道你這個娘娘當得這麼辛苦,當時就該讓你被野獸喫掉。”
嘉敏詰問道:“本宮以爲曹大人是明白人,可也不過和世人一樣庸俗。難道我身爲國後之尊,就該同泥菩薩一樣毫無悲喜嗎?難道本宮爲情而傷,連難過都不可以嗎?本宮不過是想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而已,難道這真的就如此之難嗎?”
曹仲玄看着嘉敏憤氣而倔強的眼,突然之間被詰問住,半晌愣愣無言。
“像曹大人這樣萬花叢中的人,想必也是不會懂的。”
嘉敏說完甩袖離去,唯留曹仲玄望着她的倩麗背影,吶吶立在春風中,任思緒隨風飄揚。
柳蔭下,這一切被花叢中的國主盡數收入眼底。
他心頭疑慮,若有所思了片刻,折身走入了澄心堂中,取下一卷卷畫軸,一一打開。
這些關於宮中女子生活的丹青畫卷都是蓸仲玄所繪,有宮女盪鞦韆的,有逗貓兒的,有馴獸的,有撲蝶的,形態各異,可所有的宮女相貌似有隱隱相似之處,柳眉杏眼,含笑帶嗔,有幾分與……國後相像……
與國後相像?
難道蓸卿對國後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國主心頭一顫,愣愣地看了畫卷好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是朕多心了……”他搖了搖頭,重新將畫軸捲起,擱在了書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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