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花中酌(1)
爾嵐輕輕一擊掌,片刻之後,有宮女將薛九領入,薛九盈盈拜倒:“奴婢參見溫妃娘娘。”
溫妃的臉上帶着溫雅的笑容,忙將薛九扶起,“薛妹妹快快起來!你與本宮算是有緣分的,本宮早就將你當妹妹看待,妹妹如此拘禮,倒是頗見生疏了。”
薛九圓臉上的兩顆大眼像是嵌着兩顆琥珀似的,快言快語道:“姐姐好福氣,如今是姐姐身份尊貴的娘娘,妹妹又受姐姐的恩惠,被請入宮,教習樂坊舞蹈,妹妹當然要執大禮,方能表達妹妹心中的感激之情呀!”
溫妃執了薛九的手,一起坐下,“本宮曾在街上教坊見到妹妹的舞姿,至今念念不忘,妹妹的舞技當爲天下一流,如此珍寶似的人才若是不能爲朝堂所用,豈不是可惜了?”
薛九赧然一笑:“承蒙姐姐看得起,妹妹也不過是微末之流,以藝技僅供人一樂罷了。若論舞技天下一流,還當屬於昭惠後!妹妹聽說她所編排新修的《霓裳羽衣舞》爲絕姿,世上再也沒有第二人可以跳出來了,只可惜昭惠後已經仙去,妹妹也無福再得以見到《霓裳羽衣舞》的真顏了。”
溫妃微微一笑,向爾嵐使了個眼色,爾嵐取過鍍金的書卷遞與薛九,薛九有些奇怪地接過,翻開了鍍金首頁,見內頁上赫然幾個《霓裳羽衣舞》幾個大字,頓時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溫妃,“姐姐……這是……”
溫妃的笑意更濃了,“實不相瞞,這就是昭惠後的絕世舞譜,昭惠後生前耗盡畢生心血,才繪製出失傳已久的《霓裳羽衣舞》,可此舞譜若是就此束之高閣,豈不是暴殄天物?”
“姐姐的意思是……”
溫妃執起薛九的手,輕輕拍了拍:“妹妹,姐姐知道你聰慧,在舞姿上的造詣又是爐火純青,姐姐想請你一起鑽研舞譜,再創昭惠後當年起舞的輝煌,你願意幫姐姐這個忙嗎?”
薛九又驚又喜,“姐姐不必如此客氣,對於一個愛舞之人來說,這本舞譜價值連城,姐姐將它託付於我,對妹妹而言已經是極大恩賜,妹妹一定會日夜鑽研它,教習樂坊舞女舞出霓裳羽衣的盛貌,舞出我大唐的盛貌!”
爾嵐提醒道:“薛妹妹恐怕是未解娘娘之意,這本舞譜正因爲珍貴,所以娘娘纔不願傳與他人,只願與薛妹妹切磋一二,薛妹妹可千萬別教習她人學會了,只教導娘娘一人就好。”
薛九頓時明白,原來溫妃只是讓自己鑽研出了舞譜,再教習溫妃學會,可是,溫妃以前不是對舞技並不熱衷的嗎?驚詫道:“姐姐什麼時候也開始練舞了,在妹妹的印象中,姐姐好像是從不跳舞的。”
溫妃的面上有自慚之色,“本宮知道自己肢體僵硬,不善於舞技,可曾與昭惠後朝夕相處,久而久之,也受她酷愛音律舞技的影響,閒來無時也會舞上兩曲,可本宮畢竟不是行家,所以還要多多叨擾妹妹教習我這個笨學徒了。”
薛九自信滿滿,拍着胸脯保證:“姐姐放心,《霓裳羽衣舞》雖然博大精深,複雜多變,但我薛九就是倒着走也要讓姐姐練出來!”
溫妃大喜,“那就當真是要謝謝妹妹了!”
……
柔儀殿。
殿中寂靜無聲,膳房外有幾個宮女煎服着藥湯,濃稠的藥味夾雜着艾香,佈滿了殿中每一個細微塵土中,殿中侍從已經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幾個粗使的內監宮女,嘉敏衣不解帶,細心給香柔喂藥。
香柔一直在半醒半睡間,當她悠悠醒轉,看到國後孃孃親自給自己喂藥時,感動之餘又是十分驚恐自責,掙扎着要躲開。
嘉敏大喜,用帕子替香柔拭去嘴角邊的藥漬,“你醒了就好!太醫說只要你醒了,就好了大半。”
“娘娘!娘娘不要碰奴婢!”香柔蜷縮在牀角,伸出手製止着。
嘉敏柔聲道:“你雖是本宮的宮女,但你我本就情同姐妹,你病了,當然本宮要來照顧你了。”
“可是……可是……娘娘,奴婢雖然半是昏迷,但奴婢也聽到了娘娘和宮女們的談話,奴婢知道自己得的疫病,如果傳染給了娘娘,奴婢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夠!”
嘉敏擱下了藥盞,笑道:“如果是傳染給了本宮,那早就傳染了!現在你已經好了大半,想要傳給本宮病氣,那就更不可能了。”
“娘娘……”香柔大爲感動,喉頭哽咽數聲,爬起來就給嘉敏跪下:“是奴婢拖累了娘娘,若不是奴婢生病,柔儀殿也不會禁閉,更不會疏離了娘娘與國主之間的情分……”
“快別這樣說,快快起來罷。”
“真的是好一場主僕情深!”殿中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原是一個小內監提着藥材徑自走進了內室。
那小內監冷冷地奚落道:“香柔姑娘的話還真沒說錯,這柔儀殿戒備森嚴,任何人都不許擅自出入,外頭的宮女內監們都要繞了好遠走路,生怕染上了病症,國主就更不會來了!”
香柔十分慚愧內疚,深深地低下了頭:“是!奴婢知錯,小公公教訓的是。”
嘉敏有些不滿,對小內監令道:“香柔是爲了本宮才接觸到了病鴿,你一個太醫院的內監不用多嘴,把藥放下來就走吧。”
小內監將藥材擺好,嘉敏不經意地一看,突然覺得這內監的面容英俊風流,十分熟悉。
“是你?”嘉敏震驚問道:“怎麼會是你?你怎麼來送藥來了?”
曹仲玄撣了撣太監服的灰塵,顯然十分嫌棄這身太監服,他望了一眼蒙着灰塵的殿室,嘆道:“若不是我來送藥,恐怕這柔儀殿早就是一座芳冢了。”
“太醫院的人呢?”
“如今溫妃治理後宮嚴酷,宮中但凡有人有咳嗽發燒的症狀,都被送去燒了!太醫院不僅僅是太醫怕來柔儀殿,就是小內監們也是畏畏縮縮的。”
香柔身子仍然十分虛弱,可也不由得咬牙憤憤道:“真是豈有此理!他們服侍的可是國後孃娘,難道對娘娘也不盡心了麼?!”
蓸仲玄不屑道:“國後又如何,人人都怕死,在死麪前,人心皆是如此,況且國後雖然執掌金印金冊,可何曾有個威懾後宮的娘娘樣子?”
“你!你竟敢侮辱娘娘!”香柔氣不過,忿然道。
蓸仲玄道:“並非侮辱,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我雖然對後宮之事沒有興趣,但見宮人對溫妃言聽計從,忌憚畏懼,就知道這宮中的主人從來都不是國後孃娘。”
嘉敏並不將蓸仲玄的話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問道:“宮中之人皆怕死,那你呢?難道你不怕死嗎?”
“當然怕。”
“既然怕,爲何還來到本宮殿中送死?”
“我……”蓸仲玄一時被問住,頓了頓,伸出了手。
嘉敏不解地問道:“你這是何意?”
蓸仲冷冷道:“請娘娘賞錢!”
嘉敏有些不屑:“難道曹大人就這麼缺錢用麼?”
“我只不過是翰林院的一個清苦畫士,俸祿清淡,再說了,買酒喝,交朋友,哪一樣不花錢?更何況,來宮中一趟爲娘娘送藥,哪一道關口不需要打點?”
嘉敏從箱奩中拿出一大錠金子放在蓸仲玄手中,冷冷道:“這些錢應該夠你花了吧。曹大人還是趕緊出去,若是被人發現便是殺身之禍,就算是本宮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蓸仲玄掂了掂手中的銀子,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份量,心滿意足:“國後出手闊綽!這筆銀子,我賺定了!明天我還來!”
嘉敏大驚:“你爲了錢當真不要命了?”
蓸仲玄的脣邊勾起邪魅的笑容:“鳥爲食亡,人爲財死,天經地義,還請娘娘莫要阻攔了我的生財之路。”說罷,他提着藥盒,拉低了帽檐,像一個太監那樣謙卑躬身退下。
此時,高牆下,國主的腳步匆匆,身後的一羣宮婢太監都罩着面巾,小碎步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姚海好不容易追了上來,攔在國主的跟前,苦苦勸道:“官家!官家去不得呀!”
“讓開!”國主拂袖揮開,姚公公跪在國主的腳跟前,抱住他的膝蓋,老淚縱橫,“官家此一去,社稷危殆矣!請官家顧念龍體,爲天下子民、爲祖宗基業所慮!”
國主已經十分不耐煩:“朕不過是去看望國後,有你說得那麼嚴重?再攔朕,朕便命人將你拖出去斬了!”
哪知姚海仍不鬆手,痛哭流涕道:“國後孃孃的宮中瘟疫未退,國主此去,若是萬一,萬一不幸……到時候,雜家又如何向朝廷百官交代?”
國主實在是不耐煩至極,一手將姚海推倒在地,大步朝柔儀殿的殿門走了過去。
剛走至門邊,驀然覺得有些不對,剛纔從柔儀殿中出來的小內監低頭避讓,似是像是在哪裏見過?
“站住!”
曹仲玄避在了一旁,恭敬地低着頭。
國主端詳了他片刻,問道:“你剛剛去了柔儀殿?”
“是。”曹仲玄低聲回答。
“做什麼?”
“給國後孃娘送藥。”
“國後可好?”
“娘娘無虞。”
國主擡了擡手,曹仲玄躬身而退,國主回過頭,驟然間瞧到了曹仲玄手上的那枚晶瑩羊脂玉扳指,心中大駭!
曹仲玄?
他爲何扮作太監?
他心頭大震,曾以爲蓸仲玄人品貴重,丹青一流,所以特准予他在後宮中畫出宮中百圖,卻不想他竟混入國後殿中……
心頭存了疑惑,國主的腳步也有些沉重,不知不覺間已經進入到內室,嘉敏見到他,心中不是不感動的,她柔聲勸道:“官家不該來此地。”
“難道別人可以進來,朕卻不能進來麼?”
嘉敏愣了一愣,眸中皆是困惑,“官家的話,臣妾怎麼聽不懂?”
國主勉強笑了笑,轉了話頭:“朕的意思是,朕一日不見你,心中總是掛念。”
“官家的心意,臣妾心領了。可是官家不是答應過臣妾的麼?等到臣妾宮中無虞時再來也不遲,臣妾實在是擔心……”
“朕聽說香柔已經醒了過來,所以朕想應是無大礙了,宮人們也不必膽戰心驚、惶惶愕愕。太醫們能將此次病疫遏制在源頭上,功不可沒,所以朕打算重重賞賜太醫院。”
嘉敏有心提攜一直照看她的呂太醫,說道:“呂太醫從問診、配藥、煎藥到製出預防的方子,可謂是親歷親爲,幾日沒有閤眼。臣妾看他是個難得醫才,更是可以倚重的臣子。”
“朕明白,朕會重重有賞,只是不知每天來送藥的太醫是誰?能不顧性命之憂,日日送藥,這份忠心也值得嘉獎。”
國主目不轉睛地望着嘉敏,心跳驟然加劇,他從沒有像此刻不安,他希望從她口中得到真實的答案,如果她坦然說了真話,他會將發生的一切都忽略不計,可如果她說的是假話,他又會如何處置這一切?
他期待地望着眼前這張嬌俏花貌的美人,她的眼還是那麼清澈純淨,可是她的心是否依舊單純如一張白紙?
他的心中第一次沒了底。
嘉敏遲疑地望着國主,心中一時猶疑不決,要告訴國主實話嗎?可是外臣不得私入后妃的內寢,如果告訴國主是蓸仲玄送藥,蓸仲玄就算不死也會脫層皮,彼時她與蓸仲玄之間的關係又如何說得清?又如何遏制宮中鼎沸的流言,可若是不說實話……
罷了,嘉敏狠下心笑着掩飾:“好像是太醫院的一個小內監,臣妾沒有多留意,記不清長相了。”
國主只覺得心跳漏掉了一拍,彷彿整個人都在往萬丈深淵墜落,輕飄飄地,晃悠悠地……到底,她還是騙了他。他不甘心地再問道:“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嘉敏緩緩地搖了搖頭。
連最後的一絲企盼也已然落空,國主苦澀一笑,極力掩飾心中的失望與陣痛,裝作若無其事道:“既然不記得,那就算了吧。只是國後要好好照顧自己,此段時期不比尋常,朕會派更多太醫來柔儀殿中薰艾驅疫。”
他匆匆離去,突然間想起了那落井的宮女,喬婕妤被毒死……
這些,嘉敏可也真的對他說了實話?
他匆匆離去,守在殿外的姚公公迎上前,奇怪問道:“官家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是準備去哪裏?”
“擺駕瑤光殿。”國主鐵青着臉。
嘉敏倚閭而望,直到國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口,她悵然若失,國主似乎有哪裏不對勁,可是她卻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阿茂,本宮剛剛有哪裏說錯話了嗎?”
阿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娘娘沒說錯什麼話呀!娘娘都沒和國主說幾句話呢!”
“國主似乎心不在焉,但願他是爲朝政俗務所煩擾吧。”嘉敏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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