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曹仲玄(2)
裴婕妤的銀牙咬得咯咯作響,將手中的畫狠狠地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對曹仲玄不屑道:“都說曹大人是御用畫師,畫功有點睛之妙,可在本宮看來不過爾爾。”
她冷哼一聲,尖聲令道:“我們走!”
衆人簇擁着她離開,裴婕妤徑直朝橋上走去,薛九正折袖練舞中,微微拈花折袖,不想一轉身之間看到一個臉色煞白、盛裝華服的美人兒正狠狠盯着自己,她一愣,隨即收住了舞步,盈盈跪拜了下去:“奴婢參見娘娘。”
裴婕妤正在氣頭上,疾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在薛九的臉上:“賤婢!”
那一巴掌下手極重,又兼裴婕妤留着紅豔豔的長指甲,薛九的臉上頓時起了五個鮮紅的指甲印,白俏俏的肌膚也起了好幾條血痕。
她懵了半晌,只覺得平白無故地捱了這一巴掌,十分不服氣道:“奴婢在此練習霓裳羽衣舞,不知道哪裏衝撞了娘娘?”
“擋了本宮的路,還不知錯!”薛九的頂嘴讓裴婕妤更是生氣,她氣得渾身顫抖,使了更大的力氣一巴掌甩在薛九的臉上,薛九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上,她摸着自己的臉,爭辯道:“奴婢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奴婢是奉了溫妃娘娘的命練習霓裳舞,娘娘若是討厭奴婢練舞,就是跟溫妃娘娘過意不去。”
裴婕妤冷冷一笑:“原來你就是溫妃指定的教習舞娘,難怪這些天她春風得意,受盡恩寵。既然如此,那事情可就好辦多了!”
她陰毒一笑,撇下了薛九,徑自往瑤光殿走去了。
溫妃很是看不慣裴婕妤如此夭夭調調的打扮,對她也是冷冷的,“裴婕妤可是稀客,本宮一時眼花,還以爲是哪個花樓的頭牌姑娘來了。”
裴婕妤臉上有了慍怒之意,卻想到今日是要找溫妃要人的,只得強忍了這口氣,陪笑道:“國主這些日子三天兩頭往這裏跑,嬪妾寂寞,只好日日折騰着打扮,若非如此,還能怎麼樣呢?”
溫妃見她的一副做低伏小的神情,也便作罷,只是提醒道:“難道國後在朝堂上被大臣辱罵的教訓還不夠你受的麼?你這效仿昭惠後的高髻纖裳裝,東施效顰也就罷了,若是招來血光之災,可別怪本宮沒有提醒你。”
裴婕妤連聲稱是,又笑道:“嬪妾與國後不同,國後梳了高髻被人罵,那還不是因爲娘娘的主意……”
溫妃瞪了她一眼,裴婕妤就不敢說下去,一雙三白眼滴溜溜地轉,神情慾言又止。
溫妃將新摘的荷花插在玉瓶中,悠悠道:“有什麼事就說吧。”
裴婕妤上前一步道:“不瞞娘娘,今日嬪妾打從掖池那邊來,看見了娘娘的教習舞娘正在橋上翩然起舞,那輕佻的姿態,那份張狂樣兒,活像個騷狐狸投胎轉世。”
溫妃頗不以意,扶了扶幾支荷花,淡淡道:“是本宮讓她多多鑽研霓裳舞,難道衝撞你了?”
裴婕妤諂笑道:“嬪妾哪裏是爲自己,而是爲娘娘着想。娘娘也不想想,娘娘原是指望着舞娘琢摩好了舞譜來教導娘娘的,可這小浪蹄子竟然想要自己以後舞姿勾引國主。”
溫妃手中一顫,她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來了,她的確是以霓裳舞和迭迷香獲寵,若是旁人也因霓裳舞獲寵,那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
只是她依舊有些不信,“裴婕妤說話可要有憑據。”
“娘娘還明白嗎?那舞娘爲何不在別處練習舞譜,偏偏要在掖池的橋邊起舞?這些日子,國主可是天天去掖池啊!若是國主一眼看中了舞娘的舞姿,哪有不酥倒神迷的道理?”
裴婕妤見溫妃沉吟不語,知道她是在意此事,添油加醋道:“娘娘也別怪嬪妾說句老實話,娘娘雖然聰慧靈秀,可若論起舞姿,真不及那舞娘的一半。難道娘娘就真的放心身邊有這麼一個人嗎?”
溫妃微微一笑,掐斷了手裏的一隻花苞,“裴婕妤所慮甚是,譬如有些花不該綻放的,就應該趁着它還沒有吐蕊時就應該除掉,是不是?”那折斷的花枝丟在大水缸裏的,濺起一片漣漪。
“娘娘睿智。”
溫妃轉過頭瞧着裴婕妤,皺了眉道:“哎呀!那依妹妹的意思可怎麼辦呢?那舞娘與本宮有故交之誼,情意深厚,本宮實在是下不了手,更何況,本宮還要仰賴她給本宮指點舞技。”
裴婕妤心意舒暢,笑道:“娘娘是賢妃,不但不做惡人,還要做好人呢!這種事就讓妹妹來做好了。”
溫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對身邊爾嵐命道:“去,將薛九喚來。”
薛九進來後,見剛纔摑自己耳光的美豔娘娘也在殿中,有些喫驚,難道是惡人先告狀?心中暗暗不好,還來不及細想,就聽上座的溫妃頗爲失望道:“薛九,本宮本以爲你品行端良,纔將你招至宮中,怎知你會做這種苟且、沒行止的事?你實在是讓本宮太失望了。”
薛九又是驚詫不已,又是莫名其妙:“姐姐這話是何意?”
溫妃將桌上的一疊五彩單絲羅裳丟在薛九跟前,“這件霓裳羽衣由單絲羅織成,輕薄如無物,舉止若無,貴若珍寶,是尚衣局的數十名宮女趕製了一月有餘,昨晚上才送過來,今天本宮本要穿着它爲國主獻舞,卻發現不見了,最後竟在你的房間中找到。薛九啊,本宮平時帶你不薄,你爲何要偷盜本宮的這件舞衣?”
薛九隻覺得腦子像是被炸開一樣,空白白的一片,嗡嗡地響,委屈喚道:“姐姐!妹妹從沒見過這件霓裳羽衣,更不可能將它偷偷地據爲己有。”
爾嵐呵斥道:“大膽!娘娘尊貴,豈容你姐妹相稱!”
溫妃失望道:“本來本宮也不相信,可昨晚上就只有你來過本宮殿中,更何況這件舞衣是專爲跳霓裳羽衣舞而作,若是不會跳,就算拿去了也沒有用。這宮中數千女子,除了本宮,也就只有你會跳霓裳羽衣舞。薛九啊,你可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薛九的額心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分明是初夏的酷熱天氣,可背脊一陣陣發涼,似乎有一張密密織造就的網從天而降,將她密密地罩住,她苦笑道:“奴婢不知道是誰想要陷害奴婢,竟能置奴婢於死地,在這些證據面前,奴婢百口難辯,可是娘娘,難道你也真的相信是奴婢偷了霓裳羽衣麼?”
溫妃輕嘆道:“本宮也不願相信,但瑤光殿上上下下數十口人都親眼所見你房中的舞衣。本宮若是不加以懲處你便難服衆,按照宮規本該將你處死,但本宮念在與你的往日情誼,免了你的死,只將你逐出宮去。”
薛九大驚,跪下道:“娘娘知道,舞技對奴婢來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奴婢傾盡了一生都只想在舞技上有更高的造詣,奴婢好不容易能來宮中研習各種舞譜,娘娘若是將奴婢趕出了宮,等於是讓奴婢生不如死。”
溫妃搖頭道:“唉!本宮能免你一死,已經是本宮能做的極致,你這樣是叫本宮難爲啊!”
一邊的裴婕妤和顏悅色勸道:“娘娘與這舞娘畢竟是相識一場,就這樣將舞娘趕出宮去,嬪妾也覺得心酸呢!娘娘只需對外說是舞娘將舞衣匆匆借去一覽,也好看看舞衣是否有做得不合理之處,只是舞娘一時耽擱忘了歸還,才造成偷取的誤會,不就是了嗎?”
薛九又驚又詫,不知道這位美豔的嬪妾爲何幫自己說話,明明剛纔在橋頭上還那樣刻薄狠毒。
溫妃點了點頭道:“這倒是個可以對外搪塞的藉口,只是畢竟有牽強包庇之嫌,瑤光殿是不能留薛九了。”
裴婕妤笑道:“姐姐的宮中不能留,可妹妹的身邊正差一個可心的侍婢,不如姐姐就將這舞女賞給嬪妾吧!”
薛九倔強地別過了頭,耿直了脖子道:“奴婢不是灑掃端茶的,奴婢是宮廷教坊的舞娘,怎堪給娘娘做侍婢?”
裴婕妤的臉色頓時不大好看,斥道:“真是不知好歹的奴婢!本宮也是念在你可憐的份上,纔有心救你一命!你怎能動如此無禮!”
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薛九心中暗暗道。
溫妃擺了擺手:“好了,好了,薛九你不要不領情,雖然做裴婕妤侍婢不如無教坊舞娘,但好歹也能留在宮中,平時你也能翻閱教坊中各種舞譜,還能指導本宮霓裳羽衣舞,未嘗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薛九隻得不情願地轉身向裴婕妤躬身行禮:“謝裴娘娘。”
裴婕妤的脣邊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眼前又閃過了湖畔上曹仲玄那不羈不恭的風姿。
她活了這麼久,還從沒對哪個男人如此抓心撓肺地上心。
可是曹公子,你等着,本宮就不信你視我這個尤物爲無物!
……
夢馨館的清晨格外忙碌,裴婕妤自起牀之後,一肌一膚無不格外精心保養,上妝之前務必要用特製的香粉依次敷臉,妝容也格外挑剔,得先有內監畫了髮髻妝容服飾圖,裴婕妤看過後覺得滿意才依圖用。
如果,如果每天給自己畫圖設計是曹大人呢?裴婕妤喜滋滋地想着,魂兒也早已飛離了九霄雲外。
側殿廊檐之後的下人房中此時早已忙忙碌碌,嚴正以待,芳花指着淨桶對薛九命令道:“去,將這淨桶送到百獸園去!”
薛九自由自在慣了,何曾受到這樣的頤指氣使,氣道:“我就算是被娘娘指名過來,可也是侍候娘娘的,你的淨桶你自己倒!”
芳花眼珠子一瞪,“嘿!氣性還真高!你可別忘了,要不是娘娘好心好意地救了你一條性命,現在的你早已經被亂棍打死,丟到外面喂狗喫。”
“就算我欠人情,也只欠娘娘的,你和我一樣等級,有什麼資格指使我?!”
芳花氣得身子發抖,手叉了腰,戳着薛九的鼻子罵:“還敢和我頂嘴!落難的鳳凰還不如雞呢!更何況你還不是鳳凰呢!真把自己當做了個東西!”她提着淨桶,重重塞到薛九的手中,“去!給我倒了!”
薛九將淨桶推到芳花手中:“各家自掃門前雪,你自己倒!”
兩人正爭得不可開交時,一抹茜色拽地紗裙出現在兩人的跟前,芳花忙行禮道:“奴婢給娘娘請安。娘娘怎麼到……奴婢們的廂房裏來了,這裏不是娘娘該來的地方……”
裴婕妤蹙起了眉,色厲聲疾道:“本宮若是不來,還由着你們在此爭吵到日頭曬化本宮的臉嗎!”
芳花唬了一大跳,忙跪在地上:“娘娘息怒,是奴婢讓薛九去倒淨桶,她執意不倒,這才驚擾了娘娘……”
裴婕妤臨視着薛九,掩飾不住厭惡之情:“你是新來的,難道不知道勤快一點嗎?難道還要本宮教導你怎麼適應新環境嗎?別以爲你的纖纖玉指只是給溫妃指導舞姿的。”
她向芳花使了一個眼色,芳花會意,端起淨桶狠狠往薛九身上潑去,那滿滿一淨桶的髒臭東西盡數傾在薛九的身上,頓時一股沖天的騷氣到處瀰漫,薛九身上的女兒香亦被盡數遮掩。
周邊數個奴婢雜役頓時捂住了鼻子,後退數步。
芳花洋洋得意的扶住裴婕妤,“此地污濁,人也骯髒,娘娘尊貴清潔的身子怎可在此地逗留,奴婢伺候娘娘去梳妝吧!”
薛九跪在地上,閉上了雙眼,任頭上淋漓地滴着腥臭的液體,過了片刻,房中的人都已經走遠,只聽得花園樹林裏鳥兒啾啾的鳴唱,彷彿撫慰她似的。
她心中一陣陣發冷,這個世上,人心怎會疏離冷酷到這種地步。
此後幾天,她被安排做最粗重的活,甚至給最低等的太監洗褻衣,一雙修長無暇的手變得又腫又粗,長了粗糙的繭子。
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便捱了芳花的打。有裴婕妤的授意後,就是旁的太監宮女也敢光明正大地欺負她,薛九並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受到欺負時總會反抗爭執,可時間久了,她發現這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傷害,於是,便變得默默承受,隱忍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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