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蓼花愁(1)
七夕夜。
這一晚既是牛郎織女香相會的良辰吉日,也是民間有情兒女偷偷幽會、私定終生的花好月圓之夜,更是國主的生辰。
筵席已撤,偌大的殿中空蕩蕩的。
嘉敏喝得醉意熏熏,一個人自飲自酌,對着天上的燦星傻乎乎地笑,“七夕夜,牛郎織女終於相會了,香柔!快看,那幾顆星星是不是像織女,還有那裏……那裏……”
香柔從她手中取下了酒杯,扶住她道:“娘娘,你喝醉了,奴婢扶你回宮早些歇息吧。”
嘉敏笑着搖頭:“這麼美好的夜晚爲什麼要睡覺呢!本宮要看星星……看月亮……香柔,陪着我到處走一走……”
香柔勸不動她,只得攙扶這着她走了出去,走出了雍和殿,聽到宮檐深處傳來嫋嫋餘音,妙音蔓延,悠揚婉轉。
嘉敏嘻嘻笑着,“那是官家的歌聲,真好聽……本宮要去聽官家的歌聲……”
“娘娘……”香柔面有難色地拽住了嘉敏,委婉勸道,“那歌聲是從瑤光殿傳來的……”
一語猶如醍醐灌頂,被夜風一吹,嘉敏的酒醒了大半,睜開朦朧醉眼看去,瑤光殿中燈火通明,笙歌陣陣,隱隱間還有女子清脆如銀鈴的笑聲。
今夜月,國主留在了溫妃處。
風拂着花粉,吹迷了嘉敏的眼睛,她揉了揉眼,才驚覺不知何時,竟是起了悱惻愁恨之緒,終是黯然轉身。
……
一夜無夢。
重重羅幕間篩下了七月裏強烈的光線,嘉敏醒來時頭沉沉似有千鈞之重,觸及到珊瑚枕邊,可是象牙牀上,空空如也。
她這纔想起,國主昨晚是在溫妃那裏慶生,一想到此,便覺得心情鬱郁,懨懨不樂。
香柔端了醒酒湯過來,“娘娘睡到日上三竿,昨晚又是一夜胡話,可是讓奴婢白白擔心了,喝了這盞醒酒湯,就會好更多。”
嘉敏慵懶無力地推開,搖了搖頭道:“本宮不太想喝,還是讓本宮多躺一會兒吧。”
香柔笑道:“娘娘若是不起來透透氣,豈不是要讓薛總管白等了?”
嘉敏驚訝地起身,“薛總管?她醒了?”因是起牀太過倉促,嘉敏的頭重腳輕,暈乎乎地差點摔倒。
“是呀!薛總管差了身邊的的侍女黛煙過來稟報。”
嘉敏心頭之間的的雲翳盡數消散,催促道:“快快!快給本宮梳妝!本宮要去看她!”
“那麼娘娘就趕緊將這盞醒酒湯喝了罷!”
嘉敏端起醒酒湯一飲而盡,梳妝更衣之後,匆匆離去。
牀榻上薛九憔悴蒼白容顏,看到國後,就要滾下牀行禮,嘉敏忙道:“快快免禮!”
“娘娘眷顧,奴婢三生得幸,無上榮光。”
“快別說這些,早在那日你救本宮的時候,本宮就覺得你十分親切,已將你當妹妹看了。你可好了一點了沒?”
薛九哀莫大於心死,悽惻笑道,“好?如果是這樣的好,爲什麼不讓奴婢乾脆死掉?”她想要擡起右手,可是無論如何用力,卻再也擡不起了。
嘉敏安慰道:“不要泄氣,本宮會讓最好的太醫給妹妹醫治的。”
薛九悽然地搖頭,“沒有用的,治不好了。太醫說,奴婢的這半邊身子已是毒入骨髓,除了剜骨祛毒,已經別無它法!就算是華佗再世救不了奴婢的半邊身子!可是國後孃娘你知道嗎?奴婢的身體殘廢了,就再也跳不成舞了,奴婢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只要人活着就會有希望,跳不成舞了又怎樣?你還能鑽研舞譜、繪製舞譜,教習宮人習舞啊!”
“罷了。”薛九已然十分疲倦,用手揩去了眼淚,對宮女黛煙命道:“給國後孃娘上茶吧。”
黛煙依言沏茶呈給了國後,薛九道:“奴婢這房中沒有很好的茶水,只有薄茶一杯。娘娘若是不嫌棄,請用茶。”
嘉敏微微一笑,從黛煙手中端過了水杯,放在脣邊正要飲用,卻被薛九揮手一掃,水杯掉在地上,摔成粉粹。
嘉敏驚訝不已:“你這是在做什麼?”沒等薛九回答,就已看到地磚被茶水侵蝕成斑駁一片,嘉敏臉色煞白,“你在茶裏下了毒?”
薛九坦然點了點頭,“不錯,奴婢的確在茶裏下了毒。”
嘉敏極爲震驚:“你爲何想要害本宮?”
“因爲在奴婢醒來後,衆人都說是國後孃娘嫉恨奴婢善舞,驟然得封,想要用箭毒害死奴婢,奴婢不過是要以牙還牙,想要毒死娘娘。”
香柔怒喝:“大膽!來人,將此人帶出去!”
嘉敏擡手製止前來抓捕薛九的侍從,對薛九道:“你既然打掉了茶杯,沒有讓本宮喝下去,就說明你並不相信衆人之言。”
薛九擡頭望向嘉敏,佈滿血絲的雙眼驟然凝聚光芒,“不錯,奴婢的確不相信是娘娘想要加害於我!如果是娘娘步步經營要置奴婢於死地,又怎會心懷坦蕩地喝下奴婢宮裏的茶水?”她咬了咬牙,“娘娘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想要說什麼?”
“這宮中是有人想要借刀殺人!”
房中的晨曦之光驟然黯淡,嘉敏的心漏掉了一拍,陷入了深深思索中,“借刀殺人?栽贓於本宮?……”
薛九冷笑,“難道娘娘真的以爲那箭木是宮人不小心植入花園中的?只怕是自從娘娘入宮當上國後之後,就有人想要加害於娘娘,只是娘娘福分厚重,才躲過了一劫又一劫。國後孃娘大概還沒忘那一次被毒蠍圍攻?如果奴婢猜得沒錯,那也是有人存心想要害娘娘。”
“那是本宮房中遍插雜花,才惹來了毒蟲。”
薛九不以爲然,“那喬婕妤之死呢?衆人都說是娘娘待人苛刻,是娘娘毒死了喬婕妤,難道娘娘就沒有委屈嗎?”
“喬婕妤不是本宮害死的。”
“奴婢相信喬婕妤不是娘娘害死的,可是國主呢?國主與娘娘伉儷情深,也許一次兩次會相信娘娘,可這樣的事情多了,娘娘在國主心中的地位還能保嗎?”
薛九的話無不是句句在理。
“想害死奴婢的人也是想要害死娘娘的人,娘娘難道從來就沒有懷疑到誰嗎?”
嘉敏陷入沉思中,冷笑道:“你說得不錯,實不相瞞,本宮也的確已經在調查此事。”
……
柔儀殿,阿茂進了小廚房,見夜蓉正在剖魚,腆了一張臉湊了過去,“這是什麼魚呢?燉着香不香?”
夜蓉嫌煩地揮了揮手,“去去去!這是國後孃娘等會要用的御供稻花魚,沒你的事別來搗亂。”
阿茂故意輕輕碰了一下夜蓉的胳膊,夜蓉手一鬆,砧板上的稻花魚頓時歡蹦亂跳,從夜蓉的手滑了下去,夜蓉忙去抓,不想手上被魚鰭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阿茂一呆:“都是我不好,我來給你包紮包紮。”
夜蓉嫌棄地甩開了阿茂的手,“誰要你來包紮!你要是不來攪擾我剖魚,不就是什麼事都沒有了麼?!”
“是是是,說的是,我就不該來攪擾……”
夜蓉白了他一眼,徑自從廚房櫃中翻出止血的藥灑在傷口上。
數日來驕陽似火,這日空中卻是雲翳重重,低低壓在宮檐脊獸上,憋得人透不過氣。柔儀殿中陰沉晦暗,點燃了數支燭火還是陰暗不明。
廊下跪着柔儀殿中的悉數宮人,嘉敏指着放在美人靠下的十幾盆箭木幼苗,對衆人命道:“許久未下雨,這些盆植也落了厚厚的灰塵,今日本宮命你們將這些植物好好擦洗乾淨,一人領了一盆去吧。”
衆人依言各自領了一盆箭木,若無其事地擦洗起來,只有夜蓉猶猶豫豫始終不肯上前,嘉敏奇道:“你是怎麼了?”
“奴婢……奴婢……”夜蓉吞吞吐吐,不自覺地握住了自己受傷的手,“奴婢……”
香柔擦着箭木葉,遞給夜蓉一塊用來擦洗的綢布,笑道:“夜蓉妹妹平時幹活都是搶着做,今兒是怎麼了?”
夜蓉只得一步步地挪向箭木,盆中箭木幼苗的枝莖似被人掐斷,流出了濃稠的汁液,夜蓉纔剛伸出去的手又觸電了般地收了回來。
廊下沒有一絲風,濃雲更加稠密,沉沉地壓得人透不過氣,夜蓉渾身的衣裳都已溼透,溼噠噠地黏着額前的髮絲,一滴滴地淌下來。
嘉敏玉立於廊下,灼灼注目着她驚恐的神情,一聲厲斥:“賤婢!你還不知罪!”
夜蓉渾身哆嗦了一下,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嘉敏喝道:“還不從實招來!”
夜蓉脣色蒼白,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話。
“說!箭木是不是你栽在本宮花園中的?”
夜蓉垂下了頭,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娘娘何意……什麼箭木……奴婢全然不知。”
香柔氣不過,端起那一盆箭木就要塞到夜蓉手裏,夜蓉尖叫一聲,縮着自己的手躲在了牆角下。
香柔連聲詰問:“你若不是知道這箭木有毒,還躲什麼?!柔儀殿的宮人都不知道這箭木有毒,爲何你一個人見之色變?!若不是你栽的箭木,還能有誰?!”
嘉敏深呼一口氣,“你若是全部都招了,本宮就會饒你一條性命。”
夜蓉自知無法抵賴,狠狠咬了咬牙:“是,是奴婢栽的箭木,是奴婢趁着上次娘娘整修宮室混亂之際,偷偷移栽的。”
這樣的結果在就在嘉敏的意料之中,她並不感到驚訝,踱步到廊下,望着外面暗沉沉的天,緩緩說道:“有一個疑惑,在本宮心中藏了很久。本宮知道你精於金石器皿,本宮上次端給喬婕妤剔花酒壺,是不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腳?”
天色此時已經完全黑下來,一道閃電霹靂下,映得夜蓉的臉色蒼白如鬼,她倔犟地擡起了頭,似乎不屑,“娘娘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問?”
嘉敏轉頭看着夜蓉那一張皎靜如花的臉,嘆道:“若不是你向本宮說起折花簪的做法,讓本宮知道你精於金石器皿之工藝,本宮怎麼也不會懷疑到你的身上。那一日給喬婕妤送去的酒是本宮常喝的青花酒,酒壺和酒杯也會在喝之前檢驗,都不可能有毒,唯一的可能是——你提前在酒壺中做了機關,暗暗置下了毒丸,並在倒酒的時候按下了機關。”
夜蓉突然哈哈大笑,映着雷鳴閃電,分外猙獰可怖,她笑夠了才說道:“不錯,那一天是我侍酒,也的確是我在壺中設置了機關,才至於喬婕妤中毒而亡。”
嘉敏迫近了她兩步,咄咄逼視着她的眼,“你與本宮無冤無仇,與喬婕妤、薛總管毫無瓜葛,大可不必如此費盡心機要讓本宮擔一個毒後之名,處處置本宮於死地,說!你是受誰指使的?!”
夜蓉不屑地扭過了頭,死死咬住了牙齒,咬破了舌頭,也不回答。
“是誰指使你做這一切的?”嘉敏蹲下了身,捏住夜蓉的下巴,凌厲地逼問道。
夜蓉笑了笑,仰頭挑釁地望着嘉敏,脣角邊鮮血蜿蜒,“我說不說都是一死,娘娘又何必再問呢?我唯一能告訴國後孃孃的是:宮中人人都可以指使我,宮中人人都想要害死娘娘。至於到底是誰,娘娘,這個答案還是您自己慢慢去找吧!”
尚未等嘉敏反應過來,夜蓉突然一手抓過香柔手中的箭木,擼了一把枝葉就放在嘴裏嚼,她一邊嚼,一邊陰惻惻地笑着,任脣邊血水混着樹液一滴滴流淌,很快,她便口吐白沫、渾身顫抖地歪倒在地上。
一道閃電霹靂貫穿而下,映照得夜蓉的臉色白剌剌地,像是清明時節墳頭白皤那樣的慘白。
香柔探了探夜蓉的鼻息,起身稟道:“娘娘,夜蓉已經斷氣了。”
嘉敏望向廊外陰晦的夜空,片刻,豆子似的雨點砸向了地面,天地嘩啦啦的一片,將令人窒息的暑熱驅散得乾乾淨淨。
雲翳已然散開,可是嘉敏心頭的雲翳卻堆積地越來越重,宮檐重重,一望而無垠,那個在暗處向她放箭的人到底是誰?是誰?
她重重嘆口氣,對檐廊下的阿茂命道:“將她拖出去埋了吧,將這些盆載也都搬下去,全都燒得乾乾淨淨。”
阿茂領命下去,香柔走上前,對國後低聲說道:“奴婢懷疑一個人。”
“是溫妃,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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