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蓼花愁(2)
香柔道:“娘娘還記得嗎?夜蓉曾是溫妃指派給娘娘的,作爲柔儀殿的主香宮女,她或許就是溫妃的眼線、耳目。”
嘉敏眉頭緊鎖,“如果真是如此,那流珠的心機未免也太深沉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況且歷來宮中爲權謀心機之地,鮮有人倫常情。就算沒有十足的證據,娘娘也不可不留個心眼。”
殿內的雕鳳冰鑑淅淅瀝瀝地滴着冰水,一滴一滴,竟是冰窖般寒意,侵得嘉敏的肌膚冷浸浸,她的頭墜墜的痛,而心中更是如亂麻攪擾,理不出一絲頭緒。
良久,她終是起身,“擺駕瑤光殿。”
嘉敏進來時,溫妃正在縫製嬰兒的小衣,她忙放下了手中的針線,“下這麼大的雨,娘娘怎麼還過來?若是淋到了雨,就是臣妾的不是了。”
“本宮知道姐姐孕中辛苦,不思飯食,所以讓小廚房燉了野雞湯。”
香柔將食盒放在檀木桌上,馥郁甘甜的香氣嫋嫋而散。
溫妃笑道:“好香!論美食手藝,還是國後孃孃的小廚房最好。”
嘉敏親自才盛了些,遞給了溫妃,“姐姐覺得香,那就是有胃口了。”
溫妃接過喝了幾口,擱下碗撫着自己的小腹,一笑一顰間皆是無法掩飾的幸福,那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幸福,散發着聖潔而滿足的光彩。
“臣妾是喫什麼吐什麼,不過是惦記着腹中孩兒要喫,所以才逼着自己多少喫一些。”
這時,阿茂突然進來,向國後稟道:“回娘娘,那宮女已經拖去西山的亂葬崗處置好了。”
嘉敏有些不悅地輕斥:“處置好了就好了,何必還趕到這裏來向本宮回稟?”
阿茂小聲說道:“奴婢也是怕娘娘等着消息了。”
溫妃有些好奇:“不知是哪個宮女如此命賤,竟被娘娘下令拖到亂葬崗不得全屍?”
“說來讓姐姐笑話,姐姐在孕中,本不該聽這些血腥陰毒之事的。”
“哦?血腥陰毒?有這等事?臣妾倒是真的好奇了。”
嘉敏不得已嘆了口氣,“是本宮宮中的一個宮女移栽了箭木,才至那天薛總管中毒,那宮女不堪罪孽,自己也服毒自盡了。”說着,細細觀察着溫妃的表情。
溫妃大爲喫驚:“竟有如此膽大包天的宮女?這樣的宮女實該拖出去杖斃!也好殺雞儆猴,警戒宮中的那些刁奴懶婢。”
嘉敏揣摩着溫妃的神情,見她驚訝而震怒,實不像是夜蓉的幕後主使者,又問道:“姐姐可知那宮女是誰?”
“是誰?”
“是柔儀殿的主香宮女夜蓉。”
溫妃陷入了沉思中,費力思索着:“這宮女的名字聽着耳熟。”
“姐姐難道真的想不起來了嗎?還是姐姐指派到本宮宮中的呢!”
溫妃恍然大悟,“原來是她!臣妾想起來了!看着是一個非常淑婉的女子,沒想到竟然做出了這樣歹毒陰險之事。”她滿臉地愧意,屈身致歉,“都是臣妾的錯,不該不問清楚底細人品,就任派宮人去娘娘的宮中伺候。娘娘心中若是還有怨氣怒氣,就都發在臣妾的身上吧。”
嘉敏斟酌着她的一蹙一顰,一言一語,如此反應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她心中所存的疑團更大,也更加困惑。
她扶起了溫妃,“姐姐折煞本宮也!本宮怎好怪罪姐姐呢!姐姐有孕身子不便,快快起來。”
等到國後離去之後,溫妃心中積攢的怒氣再也忍不住,揮手一掃,桌上的湯全被揮灑到了地上,驚得爾嵐忙給溫妃捶肩:“娘娘別生氣,氣壞了身子,肚裏龍鳳胎可是不高興了呢!”
溫妃有所顧忌,可依舊狠狠道:“這個小白兔,今天唱這齣戲是要特意來警告本宮的麼?!本宮還以爲她是個又傻又甜的小貓小狗,想不到現在也耍起花樣來了!竟敢懷疑本宮!”
爾嵐勸道:“娘娘沒做過的事,何必要生氣。”
“是啊!本宮的確沒做過,那夜蓉既不是本宮的眼線耳目,本宮也沒有指派她去在國後的宮中栽下箭木。”
爾嵐沉吟道:“那日在國後的花園中,娘娘將國後推向草叢,是因爲娘娘其實已經知道了園中的箭木有劇毒,只是不知道是誰栽種的而已。又故意放了幾條蛇好製造慌亂,慌亂中推開周嘉敏和薛九,同時絆倒二人,藉此除掉二人……可惜……國後命大沒有中招,只有薛九中招了。”
溫妃冷哼道:“別說你不知道,本宮至今想來也覺得毛骨悚然,也不知夜蓉到底是誰的人。”
“那國後是衆箭之矢,就算娘娘不對付她,也總有別人想取國後的性命。”
“其他人是否對付她,本宮已然不關心。本宮關心的是如今她已經開始懷疑本宮,若是不先下手爲強,只怕到時候會被她……”她起身太急,鬱氣滯結,登時感到頭昏眼花,冷汗涔涔,腹部更是一陣陣抽搐,痛得她彎下了腰。
爾嵐看到溫妃裙裾之下滴下了鮮血,非驚小可,失聲喊道:“娘娘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溫妃這一氣,疼得說不出話。
“奴婢馬上就去叫來吳太醫!”
吳太醫匆匆進來,斷脈之後,神情驚詫而困惑,半晌沉吟不語。
溫妃已經緩過了氣,看他神情,心思驀地沉了下去,“本宮的身體,吳太醫但說無妨。”
吳太醫疑惑問道:“娘娘是不是曾經大大損傷了身體之根本?以至今天胎體薄弱。況如今娘娘是懷了雙生胎,並未着胎衣,而是在胎衣之外,只怕是又險又難啊……”
溫妃臉色蒼白,搖搖欲墜,陳年往事悉上心頭,莫不是自進入王府後就傷了身體?莫非昭惠後逃不過的,她更是逃不過,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懷着最後的一絲希望,焦急地注目着吳太醫,“本宮的孩子保不保得住?還能保多久?”
“這……”吳太醫亦是十分惶恐,頓了頓,索性如實坦白,“娘娘的孩子保不過三個月,時時有滑胎之險,若是等到月份大了,可是千難萬險,到時候不僅孩子沒了,娘娘也有血崩之症,性命之憂,”他見溫妃傷心欲絕,如木偶泥胎般定定不動,馬上轉了話鋒,“娘娘不用灰心,這次不成,還有下回。只要娘娘好心調養身體,以後懷了一個龍子,着了胞衣,平安生產是大可期冀之事。”
溫妃在人前雍和嫺雅,很少流淚,可這一次,她卻流下了憤恨而不甘的淚水。
每次撫着小腹,想着裏面有兩個小小的生命,她在夢中也都會笑醒,她全部的指望都在她的腹中,她一直都想有着與心愛男子的結晶。
終於,老天好不容易讓她如願心償了,她是多歡欣雀躍呀,等到孩子生下來,她與國主就有了親人般的紐帶,更有可能,她會登上後位,母儀天下,而她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一切都成了轉瞬即逝的幻影,她輕輕捂着小腹,那裏依然平坦如昔,可誰曾想到,這腹中來了兩個小小的生命,又要匆匆離去。
她也顧不得身份,潸然漣漣,“那依太醫的意思該如何是好?”
“趁着雙生子尚未孕育成熟,微臣也只能趁早爲娘娘配藥打下,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啊!”
“再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吳太醫跪在了地上,“恕微臣無能,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
溫妃絕望地跌坐着,抓起牀頭尚未裁製完成的小衣小鞋,緊緊地、緊緊地攥在了手心裏。
傷到極處,反而是出奇的冷靜,思慮了許久,她的臉色越來越沉,對吳太醫凌厲命令道:“今日之事,你必須替本宮保住祕密,若是走漏了風聲,本宮拿你性命是問!”
“微臣知道,微臣絕不會說漏一字半語。”
殿中復又闃靜無聲,唯有外面漂泊大雨下得令人發慌,大風挾裹着大雨飄進了殿內,將一切都沾溼得水濛濛的、溼漉漉的,簾帷翻飛,桌上的食盒上銅片亦發出“叮鈴”的撞擊聲,溫妃灰暗的眼眸突然一亮,有了一些活氣。
“爾嵐!去,你馬上出宮!沒有本宮的旨意,不準給那賤人送飯,她是怎麼害本宮的,本宮也不會讓她好活,本宮要將她活活餓死,好給本宮未出生的兩個孩子陪葬!”
“是!”爾嵐不敢遲疑,迅速走進了暴風雨中。
……
柔儀殿。
暴雨未歇,窗外飄進來的殘雨殘風吹翻了案上的書頁,嘉敏撐了手肘坐於窗前,苦苦思索。
香柔將窗戶關上,“娘娘還在想夜蓉的事情嗎?”
“香柔,是不是本宮羨慕溫妃有孕,所以才懷疑到是她?”
香柔搖了搖頭,“娘娘,你就是心地太善良了,不管事情是不是溫妃做的,都不值得娘娘與她交心。”
“可當本宮對她說起夜蓉死的消息時,她的神情並沒有太多的驚詫和意外。甚至,她都記不起夜蓉是誰了。”
香柔皺了皺眉說道:“奴婢也不知道她爲何如此鎮定,是心有城府裝出來的,還是整件事情另有其人……奴婢也說不清楚……不過,奴婢總覺得溫妃對娘娘並不像是表面那樣,娘娘還是多個心眼沒錯。”
正說着,外面忽然有人通傳:“皇長子給娘娘請安。”
外面,站着仲寓和他的貼身內侍小矽子。
仲寓萬分不情願地撅着嘴,看到了她也是賭氣地將頭扭到一邊。
嘉敏知道這孩子不易親近,可小孩子氣性,又何必與之計較許多?她上前摸了摸仲寓的頭,慈愛道:“仲寓又長高了,聽說,你會做詩詞文章了?”
仲寓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小矽子在仲寓面前小聲提醒,“見了國後趕緊問候行禮。”
仲寓亦像是被牽線的木偶一樣,木訥冰冷地行了個禮,“兒臣參見母后。”
說畢,又恭敬地齊聲,於禮他毫無疏漏之處,可是於情,他的不情願顯而易見。
小矽子又扯了扯他的衣角:“說啊……”
仲寓這才生硬道:“回稟國後孃娘,母妃有孕,父皇說兒臣不再適合居住在瑤光殿,讓兒臣搬到娘娘這裏來。”
嘉敏有些驚喜,縱然仲寓無禮冷漠些,他畢竟是國主的孩子,也是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孩子,她一直想好好照顧他,可是仲寓一直住在瑤光殿裏,她就是有心親近於他,也是不太方便了。
如今,可算是得以親近了,就算是石頭也能捂熱,她就不信這個孩子捂不熱。
她莞爾一笑:“母后早就等這一天,快快進來些,別被外面的雨撲了身子。”
……
瑤光殿。
柔儀殿宮女按時送來了開胃養胎的湯,溫妃看着桌前的碗,那正是國後讓人送來的燉得澄黃、香氣馥郁的野雞湯汁。
爾嵐小心翼翼地將一小瓶藥水倒入這一碗湯汁中,用玉匙攪拌,輕聲問道:“娘娘可是想清楚了?若是這一碗湯汁喝下去,娘娘就如鳳凰涅槃一樣,雖死而生。”
溫妃點了點了頭。
爾嵐遞給了溫妃藥碗,“娘娘喝下去吧,喝了一切就會豁然開朗,通透明晰了。”
溫妃接過了碗,仰頭喝了大半。
消息傳到柔儀殿的時候,嘉敏正要卸妝,驚得手中的玉梳摔碎在地,她不相信地問向通報消息的阿茂:“你說溫妃她小產了?”
阿茂焦急道:“具體的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得趕過去了才能知曉。”
嘉敏急急往瑤光殿趕去,等她趕到時,一股濃稠的血腥味直面撲來,嗆得她捂住了嘴幾乎要乾嘔。
瑤光殿內一片混亂,國主也已經在溫妃身側,溫妃牀上還在不斷地蜿蜒出大片的血跡,泅溼了錦衾,觸目驚心。
溫妃臉色如死人一樣蒼白,已然昏死了過去,太醫們圍着溫妃,又是扎針,又是掐人中,忙得人仰馬翻。
國主渾然不顧及房中的血腥和宮人的阻攔,向跪了一地的宮人啞着嗓子質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溫妃好好的怎麼就突然間變成了這樣?”
宮人們深深低下了頭,十分惶恐,誰都不敢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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