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流言長(3)

作者:談伊翁
全本

  慶奴倚在欄杆上眺望宮城巍峨,自此俯瞰宮城全貌,紅牆高瓦,皇林苑囿奼紫嫣紅一片,有層林竟染的紅楓,有黃燦如熾陽的銀杏樹葉,也有各色團團簇簇的秋菊,更有宮女身上鮮妍的衣裙服色,穿梭在宮城各個角落,將宮城裝點得五彩鮮麗,活潑生氣。

  可這份活潑鮮妍的生動之氣與她毫無相關,她的心從未有如此冷過,絕望過……

  慶奴的目光落在殿內那一座歇山頂的書房,眸子中泛起了最後的繾綣溫柔,她這一生最愛、唯一所愛的男人,今生既不能再相守,那就等來世,來世還要做他的婢女,一生緊緊相隨、永不分離。

  風很大,鼓動慶奴的衣裙飄袂,像是一隻棲息在百尺樓上的大蝴蝶,風吹迷了樓上的殘菊,一瓣瓣,一片片,紛如雨下,漸漸地迷離了慶奴的眼,她這一生,又何嘗不是一朵枯萎的花呢?在最盛放光陰裏,卻是無人賞,自開自敗,到了殘敗的時候,更是無人問津,不過是隨風而逝、零落成泥罷了!

  她的一隻腳踏出了欄杆,張開了雙手,衣裙被風鼓動,像是一隻展翅而飛的鳥。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宮女驚呼:“哎呀!有人要跳樓了!”

  另一個宮女說道:“咋咋呼呼什麼呀!不就是那個曾經在國主面前伺候的老女人麼?聽說她不知廉恥,趁着國主沐浴時去勾引他,被國主趕了出來,唉,要是我的話,早就羞都羞死了,要不然,一張老臉往哪擱?”

  “我也聽說,這個老女人不知道怎麼入了宮,以前可是被趕了出去。”

  “她年老色衰,哪裏還剩半點姿容,咱們還是別管她了,她這樣死了,倒是乾淨!”

  宮女的談話像是毒針一般一針針扎向慶奴的心,又準又狠,刺得慶奴從傷痛、麻木中徹底醒了過來,是了,她這樣死了,倒是乾淨,不過如飄零的枯葉、殘菊一樣,誰也不知其所蹤,就好像從未在這世上留過印記,連風兒都不曾記起。

  如果就這樣死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值,隕落的是她的一條性命,可是沸沸揚揚的是宮人們不帶一絲憐惜的閒言碎語和恥笑,她的死又能得到什麼?

  爲什麼要死!該死的不是她自己!

  她收回了懸於半空的一隻腳,臉上的那股悲慼絕望也倏然不見,而是一種暴戾狠決的凌厲之態。

  大風揚起,她像是一隻陰鷙的大鷹冷不妨撲到那兩個宮女面前。那兩個宮女猝不及防,望着慶奴陰森森的面容,頓時魂飛魄散,連連後退求饒:“姑姑我們不是在說你,姑姑……別放在心上……”

  慶奴尖銳地冷笑道:“已經晚了!我要讓你們知道奚落我的下場是什麼!”她的手卡住了一個宮女的脖子,仇恨讓她力大無窮,手如同鉗子一樣,那宮女臉色紫漲,憋得透不過氣,雙腳幾乎懸於地面,另一個宮女早已經嚇得傻了,嘴巴張了老大卻發不出聲。

  慶奴猛然鬆手,那宮女向後踉蹌了數步,直直從欄杆上摔了出去,發出“怦”然一聲悶響,另一個宮女震驚地從欄杆上往下望去,遙遙唯見地上一攤鮮血,登時嚇得渾身癱軟,慶奴一步步逼向她,陰沉道:“既然她死了,你還能活嗎?”

  “姑姑,我錯了……我……錯了……”

  慶奴已然沒有了慈悲柔腸之心,用力一推,那宮女亦從高樓飛了出去,化爲一攤綻放在秋菊之中的血肉之泥。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了那種惱人的聒噪聲,再也沒有類似蚊蟲的喁喁低語聲,只有清風白雲、花瓣翻飛,只有金麒麟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動聽聲音。

  慶奴緊緊抓住了金麒麟,喃喃低語:國主,慶奴捨不得,慶奴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慶奴要爲了你好好活着,慶奴爲你而生,爲你而死,除非你不在了,慶奴就再也找不到生之爲何的意義……

  她徐徐靠近雕木欄杆,遙遙望向柔儀殿的方向,心中的恨如雲涌,國後孃娘,胡淑人,還有嘲笑我的所有人!慶奴一定會記着這筆賬,我要讓你們都沒有好下場!

  百尺樓上摔死兩名宮女,衆人皆以爲是宮女不當心失足墜落在地,不過是兩個低賤的宮女而已,宮中每天都有人死去,誰也不會探究更多,不會議論更久。於是,這兩個摔成肉泥的宮女便如同刮過的陰風一般,隨着屍身被擡到亂葬崗,很快就在宮中湮滅了。

  日子一天天熬了下去,慶奴似膽怯的魚兒潛入了水中,默默無聲,連個影兒也沒有。

  嘉敏有時候差元英去問候,得到的迴應無不是慶奴姑姑安安分分打理東宮,照料太子,無不將一切安排得妥當舒適,嘉敏微微心安。

  這日,宮女陸陸續續將菜品一一端上桌,正巧,太子過來請安,嘉敏見他粉妝玉琢一般的人兒,眉宇間愈發清朗,衣裳佩飾都極爲妥帖,知道慶奴將他照看得很好,心中歡喜,拉他坐上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來一起用膳。”

  國主也笑道:“你母后的廚藝要遠遠勝過御廚,今日你可是有口福了。”

  嘉敏給太子佈菜,溫言道:“你嚐嚐這道蝴蝶暇卷,看看與你平時所喫的可是不同?”

  太子嚐了一口,讚歎道:“母后燒的菜精緻美觀,香而不膩,果然是極爲難得。”

  嘉敏與國主對視一笑,國主溫和道:“好喫就多喫一些。”

  可是太子吃了一口米飯後,喜悅的神色突然變得悲切,只是垂下了頭,默默放下了碗筷,悶悶不言。

  嘉敏有些奇怪,“怎麼了?怎麼不吃了。”

  太子的眼眶熬得紅了,極爲酸楚悲切,“兒臣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你想到了什麼,或者是有什麼委屈只管說出來。”

  “是,古詩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可是父皇母后知道這米是哪裏來的嗎?”

  國主覺得奇怪,“這米是今歲的新米,由江州進貢的御米,朕覺得今年的御米格外地香甜,比往年的御米都要馥郁,難道這米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父皇之所以覺得今歲的米更爲香膩,那是因爲今年的御米都是兒臣宮裏的姑姑舂的!”

  國主大爲驚詫,“你說什麼?舂米之事需要力氣,宮中向來都是由掖庭的內監去做,怎麼會是慶奴去完成?”

  嘉敏也暗暗納罕。

  仲寓心酸道:“慶奴姑姑對兒臣極好,將東宮的一切大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是兒臣心疼她,她實在是太辛苦了!白天裏她要伺候兒臣,而在晚上,她就悄悄地跑到了掖庭中去舂米,去洗父皇的衣服,父皇,您可知,您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慶奴姑姑用雪蓮冰水融化了再給您洗乾淨的,她說用纖塵不染的雪水洗出來的衣服清香潔淨,才與您高貴無匹的身份相配,由於一直以來她都浸泡在冰水中,她的風溼老犯,可是她還是不放心由別人來洗。”

  國主大爲動容,想起那日慶奴長跪清暉殿外的字字語語,只覺得於心不忍,曾何時,他竟是如此的殘酷、殘忍、冷血了?

  “朕讓慶奴來服侍你,舂米、浣衣……本不該屬於她管的事情,她爲什麼還要這樣做?”

  仲寓難過道:“因爲慶奴姑姑是一個極好極溫柔的人,她怕別人服侍父皇不盡心,擔心父皇所食用的米粗糲不香,擔心父皇的袍衣沾染了塵蕪,所以很多事情都是默默地親歷親爲。兒臣喫着這些米,就會想到姑姑的辛苦勞累,所以……”

  “好了,朕知道了,你什麼都不用說了。”國主無限感慨,心中沉沉如墜了大石。

  這一席飯卻是再也無味無覺。

  暮色四合、月上樹梢之時,掖庭的宮人們勞累了一天,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休息。

  院中的青石板上泛着白日裏洗滌水的慘白光色,荒蕪的雜草輕輕地搖曳。

  在這萬籟俱寂的秋夜月中,舂米的單調聲音一下又一下地響徹在整個宮院中。

  國主揮手撇開了衆人,隻身來到舂米院外,透過鏤空城牆的間隙,見到一個身材纖弱的女子正在賣力地舂米。

  是慶奴,她瘦了,瘦得宛若一根細細的竹竿,虛虛地懸着輕薄的外衫,她渾身已經汗透,額前的碎髮黏在了臉上,汗如雨下,清輝月色的籠蓋下,她的側容有着孤注一擲的的決絕,也有着默默無言的溫柔。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拿着鈍重的舂米硾,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米,那是宮中最有力氣的內監才幹的活……

  國主心中那根最堅硬的弦亦被撥動了,他走進了院門,輕聲喚道:“慶奴……”

  慶奴聽到熟悉的聲音,渾身觸電般地一震,是的,來了,終於來了,她的一切心血都沒有白費,她終於等到了他的相顧,等來了他的溫情。

  她盈盈下拜:“奴婢叩見官家,不知官家夜深來訪,失了禮數。”

  “爲何你在此處舂米?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慶奴謙卑地低下了頭,“奴婢是伺候主子的……”

  “你知不知道這樣讓朕心中不好受……”

  “奴婢生來就是照顧國主的,官家又何必憐惜呢?”

  “慶奴……”

  “官家九五之尊,實不該來此地,奴婢惶恐。”慶奴又再拜而下,情態姿勢保持着主僕之間該有的距離。

  這一拜之下,她的姿態微微有些趔趄。

  國主訝然問道:“你的腿怎麼了?”

  慶奴低低道:“是奴婢的老毛病,風溼之症。”

  “朕知道,一定是你每天浸在冰水中給朕洗衣,才落下了病根。以後你不必再做這些事。”

  “爲官家勞心勞力是奴婢自願所爲,奴婢如果不做這些事情,寢食難安,雖生猶死,奴婢唯有親自做這些事,纔會心中安寧,求官家成全奴婢!”

  “難道你要讓朕看着曾經朝夕相處的人受苦受累?朕對你有故人之情分,你這樣將朕置於何地?又讓朕的良心如何能安?”

  慶奴雙眸中淚光點點,婉約卻堅決道:“奴婢對官家已稟明赤誠之心,奴婢受心之驅使,此生只爲官家而生,爲官家而死。”

  國主久久凝視着慶奴,近日來她消瘦了不少,面容雖然憔悴,可在月色的籠罩中有着蒼白的底色,平添了讓人憐惜的餘味,他到底是妥協了。

  “罷了,以後你就專職朕的茶湯吧。”

  慶奴大喜,一時動容,眼角處不由得沁出了大顆的淚水,御前專職茶湯之事,雖不似一宮主事宮女所職事大,更不會有千頭萬緒的冗事纏身,但能時時伴在國主左右,與國主同呼吸,更可以時時刻刻感受到他溫潤的氣息,這,不正是她夢寐以求之事嗎?

  “官家……”慶奴眸光點點,緩緩行禮下去。

  ……

  慶奴恢復了御前宮人的身份,擡頭望天,似乎連天都更藍了,閉目感受着秋風的吹拂,似乎,連秋風亦更加輕柔,鳥語花香,氣清和煦,從來,從來就沒有如此心意舒暢過。

  她自廊下穿過花園,一路上所遇到的宮人皆是畢恭畢敬,行到了殿外,那姚公公已經伺立在門外。

  慶奴揚首問道:“怎麼?公公這又是要攔住我麼?”

  姚公公眉眼俱是笑意,“慶奴姑姑言重了,如今宮中誰人不知姑姑是御前紅人,哪有雜家置喙的道理?國主已是等着姑姑的茶水,姑姑請進。”

  慶奴冷言道:“以後你我都是伺候國主的人了,有些事情還望公公提攜指點。”

  “不敢不敢,姑姑是老人了,若是雜家有伺候不周的地方,還要姑姑多多指教纔是。”

  慶奴冷笑幾分,心中確是分外舒暢,進了殿後,一眼就能望見龍鳳之姿的玉人,那是最暢意抒懷的風景,是她心中最妥帖溫實的安放。長伴在國主左右,與國主共進退,那應該是她與生俱來就該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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