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董侍衛(2)
嘉敏默默聽着黃保儀的訴說,心境淒涼,彷彿置身於虛渺茫茫的水上,彷徨迷離,卻又無可解救,似乎是人的執念決定了人的征途,人的下場,這一輩子幸福不幸福,似乎只看心屬於何方,看心中的執念。
董華的悲劇源於他對黃芸的執念,而黃芸的悲傷亦源於她對國主的執念,而她的迷惘呢?又何嘗不是對國主的執念?此時此刻的她,無言無語,只是默默地倚琴而立。
黃保儀繼續道:“我以爲,我和他就這樣一直在宮中生存下去,像是處在江河的的兩岸,雖然能彼此看得見,但彼此都跨不過那寬闊的江河。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董華他會……他會這樣……”
嘉敏動容道:“對董華而言,或許,一時的幽會歡愉抵得上千千萬萬個無聊的日子,他讓人恨,卻更讓人憐。”她很無奈,卻又不得強打起精神說道:“董華他已經死了,是本宮處死的他。”
黃保儀似乎早就預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淒涼笑了笑:“他死得好,死得其所。”
嘉敏問道:“本宮身爲中宮之主,不得不做這樣的決定。保儀,你會恨本宮讓他死掉嗎?”
“死纔是他最後的結局,娘娘從沒有做錯什麼,我又怎會恨娘娘?是娘娘的仁慈,纔會讓將他手中的玉佩遞交於我。所以,我應當感謝娘娘,不僅查明瞭真相,還幫我隱匿了一切。”
嘉敏推心置腹:“本宮做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只要你能走出心中的陰霾,只要你不再心灰意冷,本宮什麼都願意做。”
黃保儀目光忽地灼灼:“你爲什麼要幫我?”
嘉敏坦然迎着她的目光:“你也救過本宮一命?不是麼?在慶奴端給本宮那一盤蟹肉餃子的時候,你就救過本宮一回。”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了。”
“本宮意幫你,不僅僅是爲了回報你,而是,本宮是真的欣賞你,也希望你過得好。”
黃保儀心中大爲動容,卻原來,國後孃娘當真是蕙質蘭心,這樣的一個冰心玉潔的女子,怎麼可能會存心害自己?
也原來,是自己錯了,錯在不該聽信慶奴的一面之辭,錯在不該提防國後孃娘。
她對嘉敏斂袖,鄭重伏地而拜:“嬪妾感念娘娘的這片冰雪心。”
“保儀快起!”
“嬪妾是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了,嬪妾會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嘉敏大喜:“真的?你想開了就好,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國主永遠都不會知道。”
嘉敏是喜不自禁了,扶起黃保儀,忙令人傳來膳食,那些膳食都是些精緻的菜品,黃保儀解開了心頭的鬱結,倒是進食不少,這讓嘉敏頗感欣慰。
然而,這只是嘉敏看到的表象而已,實際上黃保儀在心中,已經暗暗下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的身子是已經被董華佔了,她雖苟顏活在世上,可她的身子,卻是再也不能侍奉國主,今生,將他作爲詩詞知己,已經足矣!
這一晚,國主下朝後盪舟來看望黃保儀。
黃保儀身影削瘦,楚腰蝤蠐,鬢髮如雲,只略略裝點着幾朵潔白的絹花,在皎潔的月光下更襯得楚楚可憐,說不盡的清逸絕絕。
國主將自己的風衣摘了下來,走過去披在保儀的身上,“聽宮人們說,你纔剛剛好一些,怎麼又來外面吹冷風來了?也不怕着涼?”
黃保儀只是淡淡地微微頷首,她蹲下身子,將手中的花燈點亮,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燈,讓花燈飄蕩在水面上,神色哀婉,大有淒涼祝禱之意。
國主訝然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黃保儀哀傷道:“是嬪妾生命中的一個很重要的人,嬪妾才得知的他昨晚上去世了,嬪妾很難過,很傷心。”
“既然那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朕爲何不曾聽你說起。”
黃保儀清瘦的容顏上卻掛滿了淚痕,她只是哀傷地搖頭,冷漠地推開了國主,楚楚而冷絕道:“官家如何會懂?他是一個清逸的好男兒,對我用情至深,在我入宮之前就一直默默地守護着我,可是,他再也等不到我了!我好後悔!我後悔入了宮!”
國主彷彿被驀然地敲了一棍,懵然問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很後悔入了宮!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所珍愛的男人應該是他!是那個對我相思成疾、一命嗚呼的他!而不應該是坐擁着後宮的三千佳麗的官家!”
“你怎麼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黃保儀決絕道:“我十分清楚自己說過了什麼,雖然入了宮,國主封我爲保儀,又讓我掌管書簿,看似有無限恩寵,可是國主有整座後宮的女子,有無數嬌豔的嬪御,還有風華絕代的國後孃娘,國主的心從來就沒有完完整整地屬於我。可是他不一樣,他雖然只是一個平民男子,可他會將他的心,他的全部都會給我。我好後悔,當時一念之差就輕易地入了宮,如果當時我沒有做出這個決定,我也不會如此心痛!”
國主痛心,一時氣極,怒道:“你若是後悔,朕放你出宮如何?!”
黃保儀淚河如泉涌,“國主因爲怨恨我心中還有另一個男人,就要將我逐出宮去麼?國主明明知道將我逐出宮後,我只有一死,難道還忍心要這樣做麼?”
“你不是後悔麼?你不是不願在朕身邊麼?你怎麼又不願意出宮?”
黃保儀意態幽幽,大有訣別清冷之意,“我唐自建國以來,從無宮中嬪御被送出宮之例,就是歷朝歷代也無例可行。官家若是厭棄了我,或是賜我一死,或是將我打入冷宮,我都無怨無悔。”
國主有些泄氣,頹廢道:“你非要逼朕這樣做麼?”
黃保儀跪在地上,淚水滿頰,卻又無比堅決,語氣中更多了冷淡的疏離:“嬪妾別無選擇,可也做不到欺騙自己的心,更不能強顏歡笑地侍奉在國主的身邊。無論官家做出什麼樣的懲處,都是嬪妾應得的懲處,嬪妾都自甘領受。”
“你……”國主的一口悶氣憋在胸腔肺腑之中,卻又是無處傾瀉,徒然仰天嘆氣,“你變了,以前的你從不是這樣的,難道僅僅是爲了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男子,你就要鐵着心對朕說出這麼無情的話?”
黃保儀低了頭,默默不言語,只有瘦削的香肩微微顫動,連帶着頭上的那幾朵鬢花也輕輕在風中輕顫。
國主無可奈何,“罷了、罷了,朕知道,是朕讓你難爲了,是朕那日一時興起,召你入宮。你恨朕也好,怨朕也好,朕都不會對你怎樣。這宮中連綿巍峨,山水林池,怎會沒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是自由身,無論是宮外還是宮內,只要你有想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去。只是,朕視你爲紅粉知己、千古才女,朕格外珍愛於你,朕還希望能在德昌宮內常常看見你的身影,還希望能與你品評詩畫、流連文章……”
國主說完,只覺得心頭有些疼,他欣賞這個清雅如蘭的女子,可是,他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只是水上花、風中絮而已,黃芸根本就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愛慕他。他是糊塗了,到現在才知道黃芸的心中所盛裝的始終是另一個男子。
原來,所謂的“檀郎”,不過是一時興起的調謔。
國主自嘲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這蓬萊洲雖然避世,遠離宮中俗雜,可再也不是他能隨踐踏之地了,他怕自己再多入一步,就踐污了黃芸對別人的冰粹誠摯之心。
而這一切對黃芸來說,未嘗又不是一種深深的折磨?那樣深、那樣深的痛苦,彷彿是鈍刀似的,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血肉,讓她的骨髓都似被千萬蟻蟲啃噬一樣,她的整個人都在那一瞬死掉了,從今往後,對國主最深沉的愛,就永遠只能擱置在心的最深處,任其塵封。
她的淚已經匯成河,這一次淚水已盡,從今往後,就再也沒了哭泣的理由。她終於擡起了頭,凝望着國主清瘦而偉岸的身影,將心底中最後的一絲絲奢望、一點點留戀亦全部拋舍。
嘉敏面臨着一個棘手的問題,董華已死,可是罪魁禍首——慶奴,又該如何處置?
有時候,嘉敏遠遠地站在御園中,看着慶奴專注地採擷用作茶湯的花瓣,或是不顧酷寒冷冽的天氣進到水池中拾取晨露,她就有些難過。
這個女子,半輩子都活在對一個男人的癡念之中,可是她註定得不到她想要的一切,這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唯獨可怕的是,慶奴將這種得不到的怨恨發泄到別人的身上,胡淑人、黃保儀,還有自己,嘉敏渾身打了個冷噤,她無法想象,如果任慶奴爲所欲爲,真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阿茂不知從何處溜了過來,恭恭敬敬地請示道:“今兒是初一的日子,香紙心經都已備置妥當,娘娘該走了。”
嘉敏點了點頭,柔儀殿的一行人也不聲張,出了宮門到了昇元寺,上供焚香,一切事畢之後,嘉敏尚不覺累,又恰逢今日是個極爲難得的晴好日子。
寺院的園林中靜謐清和,寺廟主持道:“今日娘娘鳳駕來儀,是敝寺的榮幸,老衲前兩日剛從一個四處雲遊的道友那裏得到一副棋盤,正想着要贈與娘娘。”
他呈上了一副棋盤,打開盒蓋之後,那棋子不過也是常見的黑白二色,並無精雕細琢之樣,元英看不出什麼,倒是嘉敏知道這棋子不菲,笑道:“這棋子是東洋開掘的玉石,玉石流光溢彩,已是極爲難得的材質,再加上這些棋子粒粒飽滿圓潤,少說也要花六七年的打磨。”
“國後孃娘果然是棋中行家,只是這棋子爲寺中的瞎眼僧人打磨,只花了五年不到的時日。”
“無論是五年亦或是六、七年,都是稀有之物,本宮怎可收取如此珍異的禮物?還請方丈收回。”
“舉國上下,誰人不知娘娘是棋中高手,這副棋子落入娘娘的手中,纔算是真正有了歸宿,娘娘若是不收,老衲也只能讓其束之高閣了。”
嘉敏只得含笑收下,那瑩瑩的一顆棋子握在手心中十分潤澤,她擇了一處山石之中的小亭,展開了棋盤,托腮沉吟,一粒粒地擺放着棋子。
“一個人下棋,又有何趣?”山石處轉過來一個翩翩佳公子,曹仲玄青衣青衫,依舊是羈拓之風。
嘉敏已經聽出了他的聲音,只是專注於手中的棋局,頭也不擡道:“鮮有人能與我對弈,故而一人。”
曹仲玄拂動袍襟,坐在桌前,冷言道:“不對弈一局,娘娘大概不知自己的天高地厚了。”
嘉敏不甘示弱:“那就試試。”
兩人擺開了棋局,在亭下慢慢地切磋着棋藝起來,不一會兒又有扎着總角的童子沏上了茶,嘉敏一嘗,倒是樂了,“還是你制的茶,上一次是桂花香,今日的茶中有山茶花香,襯着此刻的山林野趣,倒也相得益彰。”
曹仲玄目中盡是欽賞之意,嘴裏卻是不太留情,“品味倒是比寺裏的和尚要強一些。”
嘉敏知他慣說了風涼話的,倒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想及他曹仲玄是一個看似刻薄、實則有着大智慧的人,心想這些日子盤繞在心頭上苦惱,何不向他訴說?
心下主意一定,手中捏一枚白棋子,猶豫着並不落下,一雙妙目凝望着曹仲玄道:“你說你的這顆黑子,我到底是留它不留,若是不留它,你就已經連輸三局了,倒顯得我一個小小女子手下不留情;若是我留下它,這盤棋對我來說可是危機重重,我的棋局很可能就毀於一旦。”
曹仲玄何其聰明,果然明白他話中之意,“娘娘是借棋問人?這顆黑棋就是你想要除去的人?”
嘉敏沉吟不語,淺淺點頭。
曹仲玄道:“既然此棋子已經危及到你的棋局,那就得毫不猶豫地除去。既然宮中有人危害到你的性命,那麼這樣的人也實在是留不得了。”
嘉敏輕嘆一氣,“可我實在不忍心。對我而言,要除去她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她是那麼可憐的人,若是殺了她,就是往我的心中插了一刀,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寧。”
曹仲玄奚落道:“你雖然聰慧不凡,卻太過於善良,總是對你的敵人太過忍讓,如果你此時狠不下心,也許終有一天你會被此刻的善心所害。”
嘉敏沉吟不語,眉宇輕蹙,落落寡歡地盯着棋局。
曹仲玄看得實在是不忍心,丟了手中的棋子,說道:“罷了,你若是不忍心殺了她,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嘉敏一喜,烏漆漆的眼眸閃閃發亮,“還有什麼辦法?”
曹仲玄伸手從嘉敏的棋盒裏取出幾顆白子,擺在黑子旁邊,將黑子形成合圍之勢,然後說道:“你看,你還可以圍困它,拘囿它,這樣,這顆黑子雖然沒有被除去,但已經是無用的棄子了。”
嘉敏看着曹仲玄擺放棋子,沉吟了片刻,想到解開鬱結的法子,突然之間茅塞頓開,心中鬱結全解,連棋也不下了,拋開棋子起身,對身側的元英道:“走!我們馬上回宮!”
曹仲玄知道嘉敏有了主意,負手而立,凝睇着嘉敏遠去的身影,脣邊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但願,他心愛的女子平安而幸福,他會一直用別樣的方式守護着她,一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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