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柳枝詞(1)

作者:談伊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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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奴毀了黃保儀之後,心中大爲順暢。都道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怪就只怪黃保儀敢背叛她,敢和國後交好,有這樣的下場也全是保儀自己自找的。慶奴以爲此事做得魂不知鬼不覺,完全不知道國後孃娘已經調查出事情的全部經過。

  慶奴在國主的茶飲上十分用心,曬乾了花瓣烹茶,又是無微不至地端茶倒水,或是久久立在國主的房中,或是修剪房中的盆景,或是溫情脈地爲國主捶肩揉背,或是通傳膳食、殷勤佈菜,做得多了,倒與之前的管事姑姑相差無幾。

  底下的一干小內監小宮女都知道慶奴姑姑的身份非同尋常,對她尊敬有加,因此,慶奴雖然名義上只爲御前的茶水姑姑,實際上已經掌管着國主的一切起居。

  這一日國主從蓬萊洲回來後就呆呆怔怔的,話也不說,茶也不喝。偏偏到了晚間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那雨水拍打着門前的枯枝敗葉,悽悽慘慘;滴入到大魚缸裏,滴滴答答;好似萬籟俱寂,又好似氣象嘈雜,國主想到保儀對他的訣別之意,心痛神癡,一腔哀哀難受之胸臆無處傾訴,提筆在紙上一會而灑,竟是一首悲傷沉鬱的詞稿。

  慶奴奉上了茶卻不走,關了門窗,又爲國主挑開了燭芯,柔柔地給他捏着肩膀,關懷道:“怎麼從保儀那裏出來了就一直鬱鬱不樂?是不是保儀做了什麼對不起國主的事,奴婢聽說史書上記載,長夜漫漫,宮中嬪御寂寞,也有找宮外的男子來歡娛的,前一陣子國後招來了那些越人舞者,個個都魁梧挺拔,奴婢還聽說當夜黃保儀夜宿移風殿的時候……”

  慶奴不是尖酸刻薄之人,這番話也說得曲折委婉,如潤物的雨滴,一點點地浸潤着國主的耳膜,國主沉浸在黃保儀的訣別之中,並未十分留意慶奴的言語。

  對此留意的卻是冒雨而來的嘉敏,她剛下了鸞轎,便聽得慶奴的這番不堪言論,當下在門口就呵斥道:“住口!”

  慶奴住了嘴,對嘉敏恭敬行了一禮,屈身避開數步,嘉敏盯了她一眼,冷冷道:“出去。”慶奴十分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殿內燈燭如火,風雨之聲聲聲入耳,窗戶被風吹開,一絲絲的雨點也飄飄蕩蕩地進來,點點泅開了桌上的詞稿。

  嘉敏拿起詞稿,輕緩念道:“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唸完心中也是一片悵然,強打起精神,勉強笑道:“這首詞明着寫閨怨,莫不如是官家自己的心境,只是臣妾心疼官家,又爲此勞神費思,不得安眠了。”

  “你是不是恨朕?”

  嘉敏心中不是沒有起漣漪,這些日子的煎熬與痛又有誰能明白?雖說能和好,可再也不能如初,黃保儀始終成了他們之間的一道屏障,一道隔閡,無論多少甜言蜜語、多少偎依相伴都換不回曾經的初心了。

  她長嘆一氣,“臣妾怎會恨官家?臣妾只不過也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做不到大度,做不到看着官家投入到別的女人的懷抱……”

  “是朕對不住,對不住你,對不住黃保儀,朕要穿這一身龍袍有何用!朕脫了它去做一個鄉村野夫!”國主說到氣惱之處,撥開頭上的龍簪,解開了龍袍的衣釦。

  嘉敏心酸又心硬,言語中有些譏諷之氣,“官家又何妨拿這一身龍袍出氣?難道脫這一身龍袍就不是一國之君了麼?官家如此,就是打臣妾的臉,世人都不會怪罪官家卸下了江山重擔,卻要怪責臣妾未盡國後之責,魅惑了國主逃避一切。天下之大,天下的國土也都是國主的,可是除了這深宮之中,何處還有官家與臣妾的容身之地?”

  一語如醍醐灌頂,國主頹然跌坐在椅上,苦澀道:“是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真正屬於朕的,也就只有這一隅牆根,一角屋檐。”

  嘉敏替國主插好龍簪,國主閉了眼,忽然間將嘉敏擁入懷,緊緊擁着她:“朕好怕,好怕你會離開朕,朕總有一種失落惆悵感,好像現在所擁有的都是夢,都是霧,都是會隨即流逝的一切……朕什麼都抓不住……”

  這一瞬,周嘉敏的身子僵冷如冰。

  曾幾何時,她曾渴望這份相守可以破除世上的千辛萬難,不再辜負荒蕪的歲月。

  只要,他不辜負她的深情。

  雨水滴答滴答,帶着初冬的一抹清寒,從窗戶的縫隙裏吹了進來,吹得她的裙裾嫋嫋飛舞,吹得她的長髮纏纏綿綿,她感到一陣冷索之意,還在遲疑間,已被國主一手擒住了下頜,印上了他的脣瓣,脣舌的纏綿,氣息的幽香,悠悠綿綿地氤氳在房中。而她眼角冰晶鹹澀的淚水,無聲地從臉頰上滑落,不知滴入了誰的衣襟上。

  慶奴自窗外窺見到這一切,整個人如墜冰窟中,震怒到渾身顫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好不容易離間了主後的感情,好不容易纔讓他們一天天地疏離,爲何他們還能如此不計一切前嫌地恩愛如初?她不想要這樣的結果,絕對不想!

  她要將黃保儀受人玷污的事栽贓到國後孃孃的身上,要讓國主對國後心生厭惡,要讓他們主後之間的罅隙更深!她咬牙切齒,心中打定了主意,只等明天一早就要告知國主此事。

  一夜風雨,雨滴單調枯燥,在屋檐下垂下綿細的雨幕,慶奴輾轉反側,滿腔涌動的是恨,是怨,是惱,一念及主後此時在紅綃帳中,就煩躁地坐直了身子。

  如此耐着性子坐了一夜,到了天光熹微時分,有小宮女跑了進來,在慶奴的房門外直喚道:“慶奴姑姑!慶奴姑姑!有詩了!有詞了!”

  慶奴披了衣服,驚坐而起,推開了門,問那小宮女道:“什麼詞?”

  小宮女興奮道:“這是國主昨夜着意爲慶奴姑姑寫的詞,今天一大早又叫人特意送了過來。”

  慶奴大喜,彷彿枯木逢春,歡喜得迎了上去,接過了小宮女手中的錦盒,打開盒蓋,只見一把黃羅扇,黃羅扇下又有一支已經枯萎的柳枝,慶奴看那薄如蟬翼的扇面紙上果然是俊逸的一行行書,喜得臉上都像是漾着陽光的秋波,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子似的水波。

  那小宮女是個極爲伶俐的人,笑道:“恭喜慶奴姑姑,能得到國主的詩詞饋贈,那可是隻有國後才享有的福分呢!看來姑姑在國主心中的地位不淺呢!”

  這話讓慶奴的心裏頗爲受用,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有昭惠後和當今的國後才能漾起國主的詩情畫意,不曾想自己竟也能讓國主賦詞一首。

  看來,天長日久,國主倒是惦記着自己的好,只是,她不識字,也不知道這詞中所寫何意,鋪開了扇面讓那小宮女賞覽,問道:“我不識字,你倒是識得幾個字的,你幫我念念,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小宮女接過了紙扇,認真地一字一句念道:“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消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穗佛人頭。”

  慶奴聽着那詩詞清雅娟娟,心中十分喜愛,只是不知是何意,更聽到了什麼柳、什麼穗之類的,好似是將她比作了什麼,卻又不太確定,問向小宮女道:“你可知這是什麼意思?”

  小宮女也搖了搖頭,“我只是識地幾個字而已,若論起解答詩意,我可是半點也不清楚。”她拿起盒底的柳枝端詳着,“奇怪,國主爲什麼還給你送了根枯柳,再說現在正是百草枯敗的節氣,爲何偏偏要詠柳呢?”

  “柳枝尚且知道見春羞,更何況於人呢?”話音未落,國後已經進了院門,那小宮女在嘉敏的示意下,福了福身,退出了院門。

  慶奴聽得國後的語氣,頓覺來者不善,又聽得她話中之語似乎別有深意,一顆滾燙激動的心登時了冷卻了大半分,行禮之後面上卻帶着幾分冷淡的恭敬:“奴婢的下榻之處,不堪娘娘的玉足登臨。”

  嘉敏道:“你不是不懂國主贈予你的詩麼?本宮可以幫你解疑。說白了,國主是以柳枝喻人,比喻你年華已逝,風情漸老,國主對你不可能有憐惜恩寵之情。”

  慶奴的心至此已是冰侵入骨的淒冷,可她極爲不甘心道:“奴婢不相信,奴婢從來就不信國主會這樣嫌棄奴婢,他寫作的這首詞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嘉敏頗爲不屑道:“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是什麼意思?別傻了,千古以來男人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喜愛年輕美貌女子。”

  慶奴倉惶地搖頭:“國主仁慈,國主跟他們不一樣!”

  “國主就算是極爲寬厚仁慈的人,可也是個男人。你也不想一想,你若是真的美若少女,國主怎會一直以來只讓你做他身邊的奴婢,而不封你爲她的嬪御?”

  這是慶奴最大的傷疤,此刻被國後重新揭開,心中極爲鬱郁,怒火直竄,嘴上卻偏偏倔強道:“做國主的嬪御有什麼好?不過是天天被關在宮中的一間屋子而已,有的終其一生也不得見到國主,最終也只能老死宮中。而國主身邊的奴婢,卻能天天侍奉在國主的身邊,不僅能天天看見國主,看到他今天是開心還是憂傷,看到他的笑、他的愁。”

  嘉敏淡淡一笑,“可是,若愛慕一個男人,又怎會不念及有一個名分呢?哪怕是個侍妾也總是個主子。”嘉敏拈起盒中的枯萎柳枝,細細把玩着,“只可惜,今後的你別說是半個主子,就是想做國主身邊伺候茶水的奴婢,也是不能了。”

  慶奴懷疑自己聽錯了話,疑惑問道:“娘娘在說什麼?奴婢不懂。”

  “本宮決定了,你不堪在國主身邊伺候,本宮要送你去靜德尼禪院,剪髮爲尼。”

  慶奴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後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哀求聲中又有倔強的意味:“奴婢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讓娘娘這樣容不得奴婢?是奴婢照顧國主不細心?還是奴婢偷懶怠惰?”

  嘉敏莞爾:“宮中數千奴婢,若說精心勤勉的人,除了你再無他人。”

  “既然如此,國後孃娘爲何要對奴婢施以如此懲處?若是娘娘將奴婢送往禪院爲尼,奴婢雖生如死!”

  嘉敏俯身,以柳枝微微拂過慶奴的臉頰,嘖嘖嘆道:“好一張可憐又隱忍的臉,好一個靜默舒徐的脾性,怎麼也不會讓本宮相信你竟是蛇蠍心腸的人。若是在以前本宮剛剛入宮,是斷不會相信你是那樣的蛇蠍女子,可是本宮經歷了很多生死劫,也見多了很多面慈心毒的女人,知道這宮中總有不老實的、溝壑難填的或者是唯恐後宮不亂的,本宮身爲一宮之主,除了懲戒這樣的人,已是別無辦法,所以,你就莫要怪本宮冷酷無情。”

  慶奴別過了臉,心中有萬千的鼓點擊打,波濤洶涌般地潮起潮涌,面上卻是波瀾無驚:“奴婢……奴婢不知道國後孃娘在說什麼。”

  嘉敏冷冷道:“你真將本宮當傻子了麼?別以爲你所做的一切本宮都不知道。本宮問你,胡淑人是怎麼死的?那醉蟹又是怎麼一回事?黃保儀的女兒身份是不是你故意讓國主得以識別,那晚上在移風殿所發生的一切,又是不是你的安排?”

  慶奴心神大亂,搖頭道:“不,娘娘所說的一切,奴婢都不知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難道非要讓本宮親自去你房間的大缸裏抓幾隻生了蟲的蟹子,你才能承認這一切?”

  慶奴心中縱有千百個想要狡辯的理由,此時此刻也說不出來,只是癡了一樣仰視着國後,原來,這個嬌俏玲瓏的女人始終是高高在上,始終有着宮中任何一個女人也無可撼動的地位,她費勁一切力量想要毀掉這個女人,到頭來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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