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大理寺(2)
“阿彌陀佛,佛法有了感應,娘娘有所好轉了。”
“小長老果然名不虛傳。”
“國主過譽。小僧,還有個請求。”
“但說無妨。”
“國主此次田獵捕獲甚多,若有慈悲之心,將對娘娘的病情大有裨益。還請國主將所狩獵物全部歸於山林中,便是無限功量,須知‘諸餘罪中,殺罪最重;諸功德中,不殺第一。’”
“朕知道了,朕這就讓人放生。”
小長老連道:“善哉!善哉!”
且說放生之後又過了一晚,裴婕妤悠然醒轉,國主進來探望,問道:“你好一點兒嗎?”
裴婕妤微微頷首施禮,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細聲細氣道:“嬪妾謝謝官家惦記,嬪妾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也沒有覺得頭疼,……只是……沒有一點力氣。”
“你躺了那麼久,沒喫過什麼東西,當然沒有力氣。來人,給裴婕妤端上她愛喫的膳食。”
裴婕妤受寵若驚,忙道:“嬪妾謝過官家!”
“何以言謝?若不是你救了朕,朕竟不不知你是如此勇敢。”
“嬪妾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做了嬪妾該做的而已。”
此時,殿外傳來裙裾悉索聲,外頭宮人稟道:“國後孃娘駕到。”
鬼使神差地,國主從宮女芳花手中接過玉碗,一手攬過了裴婕妤入自己的懷中,一口一口地喂藥到她的脣邊。
國後入了殿,正撞上這一幕,宛如入了冰窟,那一刻,心都寒了。
裴婕妤是何等品性的女子,除了生得美之外,一無是處,而偏偏心性高雅的國主,竟會對這樣的一個淺薄尖酸女人恩寵……
嘉敏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望,心痛,像是一把遲鈍的刀緩緩割着她的心。
國主瞥到她失望而痛苦的表情,心中驟生報復的快意,他擱下了玉碗,一把緊緊摟着裴婕妤,在她額上一吻。
裴婕妤受寵若驚,想自己十多年都在渴望這一天的到來,就在她以爲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而徹底放棄爭寵的念頭時,國主竟然給了她一個吻!
裴婕妤也看到了立在殿中門前的國後,心中好不快活,好不得意,索性故意勾住國主的脖子,嬌嬌嬈嬈地索取更多的吻。
這一幕,毫無徵兆地刺痛了嘉敏的眼眸。
她黯然轉身,悄悄地走了出去,正如她輕輕地來,可這一來一去之間,已經是滄海桑田,心境大爲不同。
國後悄然離去,涌入國主心中的竟然是一種失落的感受,他猛地推開了裴婕妤,以娟子擦拭自己的脣瓣,那上面留下的女子氣息,讓他感到陌生。似乎是一枚誘人的杏子,以爲會香甜可口,可是咬了下去,方知是苦澀而奇怪的味道。
他有些冷淡道:“你好好休息。”
國主大步走出去,遠遠看到嘉敏行在曲折回覆的水上廊上,三五步追上前,站在嘉敏的跟前。
嘉敏不願理他,徑直從他身邊經過。
國主一把將她拽了回來,狠狠地質問道:“你爲什麼不說話?你妒忌了是不是?”
嘉敏心如刀割,閉了眼,深呼一口氣,言語恭敬,卻有着不可親近的冷漠:“臣妾沒有。”
國主凝望着她的臉,在她的臉上找不到任何妒忌的蛛絲馬跡。
他無比失望,不甘心地問:“你是不是難過,是不是心在痛,是不是覺得那個裴婕妤根本就不值得朕去在意她?”
嘉敏淡淡道:“難道在官家心裏,臣妾一直都是酸妒婦人麼?其實,臣妾一直都覺得裴婕妤挺可憐的,她居於後宮也有十多年,可是一直未得到國主的半分留意,如今她終得國主的眷顧,臣妾該爲她高興纔是,臣妾爲什麼要難過呢?又爲什麼要傷心呢?”
國主不甘心,抓住了嘉敏的手腕,直直地盯着她的雙眸,“告訴朕,你剛纔所說的一切都是你內心的真實所想,沒有一字一語的勉強之語?”
嘉敏微微地勾起脣角,勉強一笑,“裴婕妤救了國主,大病初癒,國主應該多陪陪她纔是。”她黯然轉身,嘴角上的笑容依然,可眼中已經滴下了冰涼鹹鹹的淚水。
國主心中空落落的,彷彿是一場煞費苦心的表演,卻沒有一個觀衆。不知何時風已起,吹亂了他的長髮,也吹迷了他的心緒,甚至都沒留意到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
小長老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垂眸道:“阿彌陀佛,國主的難題已解,也該到了小僧向國主請辭的時候了。”
國主有些詫異:“小長老要走?”
“小僧再無逗留此地的因由。”
“小長老幫了朕,朕還沒有好好地感激你。”
“阿彌陀佛,‘放諸生命,病得除愈,衆難解脫,放生修福,令度苦厄,不遭衆難。’這都是裴娘娘的造化,也是國主的果報。小僧不敢領受謝意。”
國主若有所思,沉吟良久:“解脫,修福……若小長老當能讓朕解脫一切煩擾,修得家國齊福,朕又如何能讓小長老離開?”
“小僧不敢。”
“小長老無須自謙,小長老雖然年輕,可道行不淺。不瞞小長老,朕曾經感到萬種煩惱,在痛苦時分亦想遁入空門,可總覺得因緣際會,尚未到來。今日得以遇見小長老,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暗示,既是如此,還望小長老面授佛法精義,解開朕心中的千萬愁緒吧?”
國主此語正合小長老之意,小長老雙手合十,謙恭道:“小僧雲遊四方,不曾在任何一處掛單,今日得知遇之恩,乃是小僧宿緣,如此,小僧若再執意離去,便是甚爲不妥了。”
國主大喜:“醉吟先生雲:‘自學苦學空門,銷盡平生種種心’,朕一直對這樣的心境心生嚮往,也想對深如海的佛門有所進益,如今有小長老教誨,朕莫不感到欣慰。”
如此,小長老就留在了國主的身邊,無論是用膳還是散步,或者是批閱奏摺之時,小長老都幾乎是形影不離,爲國主講解佛經,闡述佛理,將那六根、四諦、天堂、地獄、循環、果報之說徐徐道來。
數日後,全部田獵儀仗班師回朝,眼看暮色將近,已經無法在城門下鑰之前趕回城中,國主下令在附近的大理寺中休憩一晚。
這大理寺地方闊綽,但門禁森嚴,圍牆比宮城中的還要巍峨高大,是審判案件、囚禁犯人之地。
國主的兵馬來得突然,路上行人並未清理乾淨,在整肅的儀仗中,突然迎面撞來了一個粗布衣裳的婦人,那婦人滿面皺紋、頭髮花白,不過是個山村老嫗,哪裏曾遇到陣仗?
老嫗嚇得跑起來,突然竄入了馬路,驚得國主的馬騰空而起,國主也幾乎被摔下馬。
因着老嫗驚了御駕,衆禁衛將那老嫗揪住,正要將她押走,國主見老嫗一臉驚恐,顫顫巍巍,分外可憐,喝令衆人將老嫗帶到自己跟前。
老嫗見到明黃衣袍,知是遇到了天子,嚇得雙腿一軟,癱軟在地,哆哆嗦嗦地擠成了一團。
國主憐憫她,寬厚問道:“老人家別怕,朕不會責罰你。”
老嫗如臨大赦,一個勁地磕着頭,“謝國主不殺之恩……謝國主不殺之恩吶!”
國主問道:“老人家住何地,爲什麼會一直在這裏?”
老嫗這才轉過一口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嘶啞着聲音哽咽道:“求國主開恩吶……老婦的丈夫已經……”老嫗說到此處,擦了擦眼角,淚水遍佈了她皺紋叢生的臉。
“老人家不急,有何難處只管慢慢說。”
老嫗這才傷心道:“老婦的丈夫被關押在此處已經有四十三年二百六十一天了,這些年,老婦風雨無阻,無一日不在盼着丈夫能出獄,能看一看他的孫子啊!”
國主詫異不已,四十三年,那還是烈祖皇帝在時,想這老婦人在此蹉跎等待了一生,日日等候在此,卻遙遙等不到一個結果,又看這老婦身形佝僂,或許過不久就會與世辭別,到彼時,這對老夫婦唯有在陰間相遇了吧?
國主念及此,既動容不已,問向老嫗:“老人家先別急,老人家丈夫的名字是?”
“良人賤名鄭文宇。”
國主吩咐已來恭迎的大理寺卿,命道:“去將鄭文宇的案卷翻了出來。”
大理寺卿領命而去,不多時就捧着卷宗,恭敬道:“微臣已經查閱,當年鄭文宇犯了一條命案,殺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子弟,所以才關押到現在。”
那老嫗哭訴道:“當年老婦的丈夫在城中做着小買賣,怎知那大戶人家的公子蠻橫欺壓,兩人起了爭執打了起來,分明就是那貴公子自己撞在了削尖的木樁上,卻要賴到老婦的丈夫身上。我們不過是平門寒戶,哪裏又辯得過世家之族?還望國主替老婦做主啊!”
國主說道:“老人家別傷心,朕做主將你的丈夫放出,免去你日日夜夜的苦等,好讓你們一家人早日團聚。”
老嫗驚詫地張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更懷疑自己聽錯了,姚公公只好將國主的話大聲地重複一遍:“國主已經答應放出你的丈夫,讓你們家人早些團聚!還不快謝恩!”
老嫗喜得“噗通”一聲重又跪在地上,老淚縱橫,響亮地朝天磕頭,嘴裏呼道:“青天大老爺啊!您終於開眼了!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守了一輩子,終於守到了!”
末了,又朝國主磕頭:“國主的大恩大德,老婦感念不盡,以後天天燒香,祈禱國主身體康健,萬歲萬歲!”
國主見老嫗開心,心情也十分舒暢,命人將老嫗扶下去,讓老嫗喝些茶喫些點心。
這時,一側的大理寺卿卻有些爲難地說道:“那老嫗所言有失偏頗,官家可不能信她片面之言。”
國主一笑了之:“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此案已經過去那麼久,當時到底如何發生此命案,朕一點也不想知道。”
大理寺卿道:“官家慈悲心腸,可是法不容情,國主若是開了此先例,則有失公正,若失了公正,百姓則會不平而怨……”
國主揮了揮手打斷他,“夠了,別拿你那一套法與情的大道理來給朕聽,朕累了,還不讓朕好好休息?”
大理寺卿也不敢懈怠,忙迎請國主儀仗入內。
膳食之後,國主與小長老一起在大理寺閒走,一邊談佛論經,行到高樓處時,國主突然屹立不動,望着樓下的一處風景,移不開目。
小長老順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原來是那老嫗與老伴兒相見的一幕,遙遙只見老叟出獄後摟住老嫗,像是哄着小女孩一樣,又是給老嫗擦淚水,又是逗得她又哭又笑。
國主感慨道:“想不到朕的一時善心,卻換來了他們的希望。”
小長老道:“善哉善哉!妙法亦如是!國主已經漸有所悟了,先是放生萬獸,此時是放生人命,此爲國主的慈悲心,也國主的天性佛性。”
“朕只救他一人,又如何能體悟佛法之精妙?朕在想,有數十年冤錯案的何止於那老叟一人?因犯了小錯而被拘禁在此,終身不自由,而毀了多少人幸福和期望的,又何止於那老叟一人?所以,朕決定,要重錄囚徒,將那些犯罪輕的、關押時間長的,朕都酌情減刑;若是有情有可原的,朕要將他們全都放回去!”
小長老欣慰道:“阿彌陀佛,小僧要恭賀國主,等到國主忙完這一切,小僧將爲國主講述十善業道經。”
國主點了點頭,進了殿內,命人將卷宗全都搬到桌案上,自己一人專心致志地批閱着,幾乎將一半的囚徒都赦免了罪,又將大半的囚犯減了刑罰,只留下罪大惡極的囚徒,讓他們保持原刑不變。
整座大理寺彷彿過節一樣喜慶,那些囚徒們以爲再也不能得見天顏,卻沒想到喜從天降,向國主所在的方位連磕三個響頭。
國主見衆人如此高興,龍心大悅,此時也正是裴婕妤進言的最佳時機。
且說自從在青龍山裴婕妤救了國主之後,國主對她十分禮遇,雖不寵她,卻進了她的位置分,封她爲嬪,准予她常伴隨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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