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青腰蟲(3)
雪後的宮城愈加枯萎清冷,樹上、屋檐上的積雪也都尚未融化,遠遠望去,竟是一片白雪綿延之景,而今歲梅園的梅花亦是寂寥地盛放,遠不如往年開得轟轟烈烈,在更遙遠的宮牆角落中,可見到拔地而起的高樓,那是正在修建的寺院。
黃保儀停下了腳步,凝望着遠處空茫的風景,捧起了一捧白雪,幽然說道:“宮中一切看起來都是風平浪靜,可只不過是被白雪遮掩了醜陋和真相而已。”她轉頭望着嘉敏,沉沉說道:“嬪妾有些擔心你,國後孃娘。”
嘉敏搖了搖頭,“本宮不怕。”
“娘娘不怕自然是好,可是暗處的小人刀刀斃命,陰險至極。”黃保儀緊緊握住了手中的一簇雪花,陷入了憂思之中,“嬪妾的香蘭露只能紓解元英肌膚上的傷疤,卻不能讓她恢復相貌,嬪妾看到她的時候,心底深處就會冒起一層層的寒意。元英被害成這樣,絕不是偶然!是他們故意要對付娘娘!”
嘉敏心思沉沉惴惴,“本宮亦知道如此,只是尚無確切的證據。”
黃保儀悚然心驚道:“難道娘娘要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後再動手?那個時候就太遲太遲了!青龍山狩獵之後,先是裴婕妤獲寵,再是小長老入宮,然後從冷宮中又鑽出來一個窅娘!這些日子,娘娘一個人是清淨了,可是嬪妾卻看到國主天天往窅貴嬪的茗淳宮中跑。國後孃娘,如今宮中看着是越來越熱鬧,但實際上已是越來越烏煙瘴氣了!與其晚動手讓他們形成氣候,不如……”
“保儀是說……”
“今日元英受難,無論是否那窅貴嬪所爲,也無論是否證據在手,就算是栽贓於她也不爲過!”
黃芸寥寥數語,讓嘉敏大爲驚動,想黃芸多麼一個清冷馨雅的人兒,竟也能如此心狠毒辣,而自己身爲國後,便有着可以利用權勢的優勢,就算是陷害栽贓一人,又能如何?
她看向冰雪已經融化的水面上,有不少魚兒透過冰窟窿暢遊,魚嘴兒一張一翕,嘉敏從魚食盒中抓起一大把魚食,丟入了水池中,那些魚兒便爭相恐後地爭奪魚食。
嘉敏心中一動,道:“多謝保儀提醒!本宮倒是記得第一次入茗淳宮時,發現窅貴嬪的宮中養了鳥兒,只要在她宮中的鳥食中找到青腰蟲,就算她有一百張嘴,也是說不清楚!”
黃芸點頭稱可:“那嬪妾就等着宮中清淨的那一日了。”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安排着。
阿茂備下了大量青腰蟲,混雜在穀物之中,與淳茗宮中喂鳥事的太監相撞,趁着小太監彎腰撿東西的時候,悄悄地與他的盒子掉了包。
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做完這一切之後,嘉敏帶衆人直入茗淳宮中,氣勢浩蕩。
茗淳宮的一干衆人見得國後來勢不善,皆是大氣不敢出,紛紛跪倒在地,其中有個伶俐的小宮女正要從外踏入側門,見此陣仗,忙悄悄地溜了出去通風報信去了。
嘉敏掃了一眼宮院,冷冽下令:“搜!”
衆人紛紛四散開去,往宮中各處散去。
此時,突然一聲厲喝:“誰敢動!”
殿門正中,菁蕪雙手伸開攔在正殿前,色厲顏疾。
阿茂喝道:“哪裏來的刁奴?竟敢違抗娘娘指令!來人了!將她拿下!”
菁蕪高聲道:“貴嬪娘娘養病在身,國主聖諭,不論是誰,都不可妄自驚動貴嬪。”
嘉敏聽聞此言,心中狠狠一抽搐,那個她曾經以爲是彼此唯一的男人,竟已庇護起別的女人了。
她輕啓朱脣,凜然說道:“窅貴嬪陷害本宮,本宮自然要搜!但凡阻攔者,格殺勿論!”
數個侍從上前將菁蕪拖走,那菁蕪倚老賣老,氣焰再囂張,此時也不過是個狼狽不堪的老婦。
窅貴嬪從殿中走出,她似乎是剛從小憩中被驚醒,神情慵懶,“國後孃娘三天兩頭地往臣妾宮中來,不知道的以爲國後孃娘十分眷顧臣妾,知道的只當國後孃娘醋妒,三番五次地要來找臣妾茬了。”
嘉敏冷冷一笑,“找茬?窅貴嬪未免想得也太美了點,本宮此次來可不是找茬,本宮是來捉拿罪人的!”
窅貴嬪嬌笑數聲:“罪人?娘娘是在說笑話嗎?臣妾宮中的宮人、宮女雖非個個都是老實之人,可也絕非是敢犯下罪錯的人。況且就算臣妾的下人們犯了錯,也還用不着國後孃孃親自問詢呢!”
嘉敏不欲與她多言,冷冷道:“窅貴嬪言之過早。衆人聽命,搜!”
衆人進了窅貴嬪殿中,翻箱倒櫃地搜索,嘉敏因預謀設計在先,只等人翻檢到鳥食,好將窅貴嬪一舉拿下。
就在殿內一團糟時,外面傳來了步履匆匆的聲音,外面的太監以悠長尖細的嗓音稟道:“國主駕臨!”
此時,窅貴嬪冷漠奢傲的神情突然大變,既驚慌又無助,恍若一個受盡委屈的小新婦,嘉敏驚異於她的神情變化竟能如此迅速。
只見窅貴嬪給了菁蕪一個眼色,菁蕪會意,伸出手,重重地摑向窅貴嬪,啪啪幾聲響之後,窅貴嬪的臉上已經留下了觸目驚心的巴掌印記,而她本就有些鬆散的髮髻此時也都散落,看起來極爲哀哀可憐。
這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嘉敏尚在震驚之餘時,窅貴嬪已經撲了過來,抓住嘉敏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拍去,眼淚也同時灑了出來,哀哀哭訴道:“臣妾……臣妾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做啊!求娘娘繞過臣妾,臣妾真的是被冤枉的……”
這一幕剛好被踏入宮門的國主看到,國主見此又是失望,又是生氣,急道:“國後!你在對窅貴嬪做什麼?!”
“臣妾什麼也沒……”
窅貴嬪搶在前頭,投入到國主的懷中,瑟瑟抖動着肩頭,哀哀哭訴道:“臣妾不知犯了什麼錯,使得國後孃娘這樣忌恨臣妾,國後孃娘還要搜宮,臣妾實在害怕……”
窅貴嬪的嚶嚶哭泣聲竄入了嘉敏耳中,震動着她的鼓膜微微發顫,連她也不由得感嘆,一個女人的哭聲怎能如此婉轉啼嚦?如此悽悽動人?
國主咄咄凝望着嘉敏,一字一句問詢道:“國後,她說的可是真的?”
“官家……”
“朕問你,她說的可是真的?”
嘉敏坦然道:“不錯,臣妾是派人來搜宮,只因窅貴嬪用青腰蟲害得本宮的宮女幾乎殞命,本宮忝爲後宮之主,查明真相,整治秩序,爲理應之職。”
窅貴嬪驚慌失措地搖着頭,瞪大了眼眸:“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臣妾不知道有什麼青腰蟲……”
國主的眸光仍落在嘉敏的臉上,凝滯片刻,淡然道:“但願國後能查明真相,若是真如國後所說,朕也會嚴辦此事。”
窅貴嬪渾身戰慄,對國主哀哀求道:“官家……”
國主玉樹挺立,不爲所動。
嘉敏對衆人點了點頭,那些侍衛內監們自又去搜尋了,立在廊下的衆人皆是屏氣凝神。
不過一會兒,有侍衛抱着一個小盅出來,大聲道:“稟告官家和娘娘,卑職發現了這一樣東西!”
國主猶疑問道:“這是什麼?”
侍衛回稟:“是鳥食。”
嘉敏詢問窅貴嬪:“窅貴嬪!這鳥食中該不會有的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窅貴嬪大驚,臉色也變得煞白,驚慌失措地辯解道:“那些鳥兒都是官家送與臣妾的寵物,臣妾一直都好好地照料着它們,都是親手餵食,鳥食中從來都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嘉敏冷冷道:“打開!”
侍衛打開小盅之後,小心翼翼道:“娘娘……都是些尋常的穀物……”
嘉敏聞言大感驚詫,心中暗自思忖,怎麼可能?
她親自上前查看,果然,那些鳥食中只有尋常的穀物,再無其它。
窅貴嬪的臉上閃過一絲陰詭的神情,又在一瞬之間轉爲委屈哀憐的神態,嚶嚶哭泣,像是受足了委屈。
國主未免大失所望,淡聲道:“國後是不是聽信了什麼,對窅貴嬪有了誤會?”
嘉敏的心神一時有些亂,她想不出這其中出了什麼紕漏,明明窅貴嬪喂鳥的鳥食已被阿茂掉了包,爲何蒐羅出來的鳥食什麼問題也沒有?
難道被阿茂調換的那些鳥食已經餵給鳥兒了?
阿茂也想到了這一點,一時心急,就顧不得許多,大着膽子向國主諫言道:“官家!說不定窅貴嬪娘娘已將青腰蟲餵給了鳥兒喫,只要切開鳥兒的嗉囊,定然能在裏面發現青腰蟲!”
此料這話犯了逆鱗,國主自從認識小長老後,不僅在宮中興佛寺,放生,自己亦是喫齋唸佛,最爲忌諱殺生。
國主鐵青着臉:“鬧夠了嗎?若是殺了一隻鳥還不見青腰蟲,那是不是要將窅貴嬪宮中所有的鳥、所有的貓貓狗狗都要斬盡殺絕?牲畜殺完了,是不是就輪到殺人了?!”
此言一出,猶如雷霆萬鈞,震得每個人都是心驚肉跳,地上烏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均是大氣也不敢出。
阿茂伏在地上,頭也不敢離開地面,“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國主冷言道:“好一個侍候在國後身邊的伶俐小太監!朕看國後也會被你挑唆成妒婦酸婦了!”
此話一出,就連嘉敏也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這些話明明就是警示她的話。
難道,主後之間、夫妻之情就真的已經誤會到此了麼?
阿茂嚇得幾乎說不出話,顫聲道:“奴婢不敢……”
“朕聽說你是從掖庭獄出身的,自己就去掖庭獄領罰三個月,罰俸半年!若是再讓朕聽到你的妄言狂語,定不會再饒了你!”
阿茂如逢大赦:“謝官家不殺之恩!”
窅貴嬪還是嚶嚶地啜泣,她的身子本來就嬌小清瘦,又是精心穿了一身輕薄的長裙,在凜冽冬風中瑟瑟發抖,像是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似的,更顯得她的羸弱無助。
國主輕輕扶住了窅貴嬪,柔聲寬慰:“太醫叮囑說你不宜傷懷,此時此刻更不宜久立風中。”他扶住窅貴嬪,與她一步步拾級而上,進入了內殿。
行到臺階上,國主突然立住身,對嘉敏清淡道:“折騰了半日,想必國後也累了,國後若是有大把光陰,不如也喫齋唸佛,也省得聽人是非,鬧得宮中大爲不寧。”
窅貴嬪迴轉頭,對嘉敏妖媚一笑,極爲春風得意,又柔媚倚在國主的身上,情態露骨。
原來,窅貴嬪的確是以喂鳥食爲由從宮外買來了大量青腰蟲,爲防被查,早就將含有青腰蟲的鳥食換成了新的穀物。
而阿茂混進來的鳥食也同樣被撤換。
了無證據。
這一次,是國後輸了,輸得莫名其妙,輸得心痛。
是她大意了?還是國主與她的芥蒂已深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嘉敏心事重重地退出了茗淳宮,阿茂上前磕了三個頭,愁眉苦臉,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臉:“是奴婢壞了事,是奴婢多嘴,讓國主對娘娘誤會了……”
“與你不相干,快起來。”
阿茂自責不已,“若不是奴婢說話不動腦子,也不會壞了今日的事了……”
“不必再說。此次去掖庭獄領罰,不比在柔儀殿中,到了那裏面受苦不必說,更要時時提防,”嘉敏神色凝重,“本宮是怕會有人專門針對於你,萬事要小心。”
嘉敏身邊的兩個心腹,一個已經被毒蟲汁液毀容,一個被罰掖庭,而這一切,都是在轉瞬之間。
宮中險惡如此,總讓人猝不及防,嘉敏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阿茂重重點了點頭:“奴婢一定會小心的,娘娘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阿茂收拾了日常衣物,自去掖庭獄領罰,嘉敏在一連重挫兩次之後,亦覺得身邊空落落冷寂了很多。
如此安然過了十多日,倒也併爲見到動靜,宮中沉寂如水,除了偶然有宮女鬥嘴、懈怠偷懶的事情之外,就再也沒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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