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削廁籌(2)
嘉敏對國主道:“臣妾萬分致歉,明日的儀軌臣妾是不能去了。”
國主大感意外:“不能去?國後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臣妾並未覺得身子不爽,也並沒有不適之處。”
“那爲何不去?”
“臣妾有一言,積壓心中已久,不說不快。”
國主已經隱隱知道她所說爲何事,靜靜佇立,冷肅道:“後宮不得干預國政。國後,你可知朕一直希望你乖巧順從,做一個不忤逆朕的聽話小女人?”
嘉敏道:“臣妾自知不該提起國中崇佛之事,但身爲國後,就不想看到國主一錯再錯;身爲國母,就不想看到子民遭受禍患……”
國主冷冷道:“難道在你看來,朕讓國民崇佛,就是給他們帶來禍患?”
嘉敏道:“國主崇佛,本是出自善心,可善心被人利用,就成了禍患。如今宮中造寺十餘,都下佛寺幾滿,窮極奢華。又普度諸郡僧,募民爲僧,廣出金錢,農人不務農,上下狂惑,以至於供養僧尼萬餘,膏腴金銀,不計耗竭。臣妾憂心,所以,臣妾明日不能去。”
國主瞅着嘉敏覷了半晌,才緩緩道:“嘉敏,什麼時候,朕才覺得與你如此生疏了?朕一直以爲,朕身居廟堂之高,爲孤家寡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才能真正地懂得朕,理解朕,所以朕纔會覺得你是最獨一無二的人。可是現在,朕從來都沒有像此時此刻覺得,與你的距離是如此的遙遠。”
“臣妾一直以爲自己是最懂得國主的人,正因爲臣妾懂得國主,憂心國主,所以國主走到了河邊,臣妾纔想到要拉上國主一把。”
“罷了!若是以前,朕聽到你的甜言蜜語,朕會很開心。可現在朕不願聽!你若真的懂得朕,在乎朕,你若是思朕所思,想朕所想,就不該像之前那樣關切林仁肇!就該和他劃清一切界限!”
嘉敏愣了一愣,倉惶地望着國主,原來,他這些日子不說,卻還是介意林仁肇的。
原來,因爲林仁肇,國主已經不信任她,已經聽不進去她的諫言。
可她仍不死心,喚道:“官家!臣妾所言皆是字字出自肺腑之言!”
“自朕登基以來,快樂鮮有、愁苦日多。朕雖有詩詞書畫作伴,又有滿宮貌美嬪妃相陪,可是朕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開心過,朕每每做噩夢,都夢見國破家亡,每每都是夜半驚醒。而唯在信佛之後,朕的內心才真正地充盈豐實,唯有在向佛祈禱崇敬之後,朕才能夜夜安然如夢。國後,難道,連這點朕感到欣慰、有所寄託的事,你也要勸阻朕麼?”
嘉敏苦澀問道:“難道官家非要篤信佛理方可心中安寧麼?”
國主並不回答她,或許,這本就是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他反問嘉敏道:“朕再問你一次,明天的儀軌你真的不願與朕一起出席?”
國主的目光灼灼而感傷地注視着嘉敏,他是希望她能遷就自己的,是希望她能與自己共同站在萬人之前的。
這一眼,似是漫長的一生。
嘉敏終究只是搖了搖頭:“臣妾雖亦信佛,但不願看到信佛之舉變成一場泛泛儀式,所以臣妾不願去做違心之事。勉強讓臣妾去做,臣妾會覺得心中難受、痛苦,如此,反倒是對佛祖的不敬之舉了。”
國主嘆道:“既然國後不樂意,那便也罷,朕也不勉強於你,朕會對外宣稱國後病體不適,故不能出席儀軌。”言罷不欲多留,敗興而走。
嘉敏怔忪地目送國主離去,身邊的元英不解問道:“官家好不容易纔和娘娘重新修好,娘娘爲何要拒絕國主?就算委屈自己一回,去出席儀軌又算得了什麼呢?”
嘉敏不悅:“倘若國君是暴君,濫殺無辜,是不是本宮也要跟着去殺人呢?!”
元英鮮有見到國後如此生氣,低了頭慚愧道:“奴婢只是……只是憂心,主後不睦……”
嘉敏幽然嘆道:“若是讓國主能知迷而返,就算不睦又如何?就算讓本宮揹負千古的罵名又如何?”
或許,這只是嘉敏的一廂情願,又或許是,她遠遠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國主本是已經搖動的心,再一次扎入了佛理之中,而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輕易動搖。
牛頭山中縈繞的香菸,朗朗清越的梵音,以及,隨處可見身着袈裟的僧人,讓國主覺得心生肅穆崇敬之情。
他茹素念齋,清心寡慾,後宮六院中更少行走。
唯有牛頭山腳下熱鬧了起來,這一日,從柔儀殿出來後,國主依舊不知不覺地往牛頭山下走去。
走過了一片青青石子小路之後,忽有悠悠的樂音自竹林中傳來: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國主佇立良久,聽此清唱之聲,心有悽悽喟嘆,此詩是他不久前所寫,大抵是一種悵然無可歸的低低徘徊之心情,蒼天茫茫,卻終究無他可歸之處;天地悠悠,卻無他心靈寄放之地。
他佇立於竹林之下,默默地聽完那淺淺低低的哼唱,良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風起,篩下竹林的一片片颯颯之聲,又有相思鳥驚心的鳴聲,他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過來,原來,那淺吟低唱之聲是從竹林之後掖庭的圍牆傳出。
懷着好奇之心,他來到了掖庭之中,一片茂林修竹之下,一個清麗瘦削的麗人兒正在削竹片,她長髮披肩,一襲掖庭罪奴的青衣,有清減瘦削之態,讓國主驟生憐香惜玉之意。
他立於竹林之後,問道:“適才唱歌的是你麼?”
長髮女子顯然受到了驚嚇,倉惶回過了頭,重重低了頭道:“罪女不知官家駕臨,失了禮度。”
“擡起頭來。”
窅娘緩緩地擡了頭,她本是妖冶至極的女子,此時頭髮凌亂,僅配木釵,竟又重回到在冷宮時的可憐之態。
國主想不到才數天而已,窅娘就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柔聲問道:“剛纔的歌是你唱的?”
窅娘低低怯怯道:“是罪奴所唱。”
“你可知,你唱到了朕的心底深處?”
窅娘怯怯地擡起了眼眸,深深地凝視着國主,說道:“罪奴不知自己的歌聲是否勾人心懷,罪奴只知官家爲國蹙而愁,亦知國主此時猶如一艘小舟,在茫茫的江海之中飄飄蕩蕩。”
國主大爲感懷,動容道:“你能如此想,似乎很能理解朕,朕倒是覺得多了知己。”
窅娘幽幽說道:“因爲罪奴也有這樣的心境。當罪奴被關在冷宮之時,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生生死死,在每一次活不下去、看不到希冀的時候,罪奴想到了國主,國主成了罪奴的信念,這也是支撐着最怒熬過了一切苦難。”
國主若有所思:“信念?”
“是啊!”窅娘娓娓道來,“國主是罪奴的信念,國主亦有自己的信念。”
“那麼,你可知朕的信念又是什麼?”
“國主的信念是佛,是大乘,那是心靈的至高處,就好比是茫茫大海之中的燈塔,讓國主不再彷徨低徊,不再茫然不知所蹤。”
國主大爲釋懷,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鬱結終於打開,感嘆道:“你果然知朕,你可知,外面的那些人都一個個衝朕叫囂着,恨不得讓朕滅佛!”
窅娘哂笑道:“滅佛?他們只圖嘴巴快活而已,真正若要實施起來,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呢?難道他們想讓官家效仿三武,焚燬經書、摧倒寺塔、屠戮沙門麼?”
“朕做不到。”
窅娘溫情又勾人的眸子,勾住了國主:“官家乃是慈悲仁孝之人。罪奴懂得官家,所以,罪奴也希望官家心中的那盞燈永遠都不滅。”
窅娘的言語如春風,如泉水,讓國主的心湖盪漾起了一圈圈溫柔的漣漪,他走近兩歩,感激道:“窅娘,你能時時刻刻爲朕所想,朕很感動。”
窅娘嬌怯的低頭一笑,像是含羞的丁香花,又帶着赧然的愧疚之意:“罪奴全部的心神都在官家一人身上……罪奴這些天在掖庭思過,知道是因爲自己妒忌,所以才一時損害國後、保儀,終釀大錯,如今罪奴已經知錯,每日唸經祈佛,淨身焚香,只希望佛祖能體諒解罪奴的這一片歉然心意……”
“你虔誠知錯,既然佛祖能諒解於你,朕亦然。”
窅娘慌忙攏住了自己的手,神色悽惶,國主拽出了她的手,但見她一雙細膩白嫩的手早已經變得黑黢黢的,手背上全是皴裂的傷口,手掌心中全佈滿了黑色的小疙瘩,那是水泡和血液凝結在一起所凝結而成。
國主大喫一驚:“你的手……怎麼變成這樣了?”
“罪奴……罪奴……”窅娘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
恰好這時菁蕪抱着一大捆竹子從旁經過,見此情形,哭喪着聲音說道:“官家有所不知!我的主子在掖庭中日夜辛勞,虔誠學佛。每天都砍竹、破竹、削竹,還要將竹片打磨光滑。”
國主大爲不解:“削竹做什麼?”
菁蕪說道:“窅娘娘是想給牛頭山上的僧人削廁籌,爲怕側簡有芒刺,娘娘還要將廁籌在臉上刮一刮,直到廁籌光滑了才滿意。”
窅娘訓斥菁蕪道:“讓你去搬竹子!你在這裏胡言亂語!”
菁蕪小聲嘟噥着自去了。
國主擡起了窅娘低垂的臉,果然,在她一側的臉頰上有不少被廁籌刮傷的小傷痕。
國主憐惜道:“你真傻,怎麼會將自己折騰成這樣?”
窅娘道:“罪奴從不覺得辛苦,也不覺得痛,因爲罪奴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心中總是懷着無比的期望,懷着真摯的希冀,罪奴的心是充盈的。也只有如此,罪奴方纔覺得爲自己的一切無知、愚昧和罪孽贖了罪。”
國主執着窅娘的雙手,輕輕呵斥道:“什麼罪奴罪奴的,朕聽了心中不高興,以後,你就是朕的窅妃。”
窅娘一時片刻怔怔的,愣了半晌後纔回過了神,跪在地上大喜道:“罪奴是待罪之身,沒想到,沒想到……”她歡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國主道:“沒想到的事還多着!朕決定讓你明日代行國後之儀,出席法會儀式。”
窅娘大喜,只是,太容易到來的幸福總讓她猝不及防,她惴惴地問道:“罪奴……臣妾自知學佛淺薄,地位卑低,怎能代行國後之職呢?”
國主想到國後的耿直和不遷就,心中又升起一股涼浸浸之意,帶着幾分冷透說道:“在朕看來,學佛不在精進與淺薄,而在是否心意誠摯,朕讓你參加儀軌,難道還有人敢反對嗎?”
窅娘喜過了頭,行禮如儀:“臣妾謝過官家!”
如此,一夜之間,窅娘竟是從掖庭領罪的罪奴,一躍飛上了枝頭,成爲了後宮諸人人人羨慕的窅妃。
那菁蕪也沾了主子的光,像是從掖庭裏放出來的惡犬,又能肆意地在後宮之中橫行霸道了。
窅娘重回淳茗宮,當真是意氣風發,洋洋瀟灑。
淳茗宮佈置一新,底下里的那些宮女、太監哪有不個個討好的?
窅娘舒舒服地躺在浴盆中,任溫暖芳香的水將自己妥帖地包圍,閉了眼感慨道:“好久沒有像這樣洗上一個舒服的澡了。”
菁蕪道:“以後還不是可以天天洗?以後娘娘想要什麼就都有什麼。”
窅娘指着自己的頭,說道:“可若是這腦子不動,就真的只能在掖庭等死了。”
“多虧娘娘機智,讓裴美人去宮中佈置一切,向國後假傳林仁肇中毒的消息,才至主後不睦、國後被拘。”
窅娘冷笑道:“打蛇打七寸,要想反擊周嘉敏,唯有在林仁肇身上做文章。主後不是很恩愛麼?國主不是很重情麼?本宮偏偏要讓他們之間的情分、信任一點一點地崩塌掉!”
“娘娘明智!”
“不過,也多虧了國主信佛,讓本宮有了可趁之時。周嘉敏那個蠢女人,竟然不知道投其所好,也活該她有今日!”
菁蕪替窅娘揉着肩,笑道:“國後真是賤人必遭天收!也活該她有今日!”
她想起什麼,遞上了一個紫檀香盒,湊上前喜巴巴地說道:“這是一個郝姓的太醫特地孝敬娘娘的。那郝太醫知道娘娘的手受了苦,特地送上這一盒魚膠珍珠膏,說是在南方深海之中捕撈上來的,對治療肌膚之傷有着非常好的療效,塗抹上它,不過一旬,就能讓肌膚的傷口全部癒合,再過一旬,就能讓肌膚粉嫩如初。”
窅娘推開了菁蕪遞過來香盒,“先收着吧。”
菁蕪有些詫異:“娘娘不用麼?娘娘的手變成了這樣,別說國主,就是老奴看着心裏也瘮得慌。”
窅娘詭譎一笑:“你們越覺得難看,就越好。若不用上苦肉計,憑本宮一個弱小女子,又怎能應付明日的隆重盛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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