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張公子(2)
國主這才悠悠嘆氣,回到了桌邊,將抄好的經書都整理好,嘆聲道:“朕在佛學上日益精進,無非是想讓舉國之民皆可擺脫人生苦難,亦可救治芸芸衆生,卻沒想到反倒多了許多殺戮。”他將整理好的經文遞給姚公公,“去!將此經文交由小長老,讓他加持,燒給張家公子吧。”
姚公公神色有些鬱郁地接過,領命而去。
“且慢!”國主喚住了姚海,問道,“你也覺得此事不是國後孃娘有意而爲,是不是?”
姚公公說道:“恕雜家多嘴,雜家以爲此事不僅並非國後孃娘有意,反而和國後孃娘並無半點關係。”
“你與朕所思一致。朕已經想過了,就算事情果如張洎所說,朕還是要偏袒國後,愛護國後。因爲朕不想讓國後要登入臣子的府門道歉,不想失了皇家的顏面,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
國主將此事包庇,爲寬慰張洎,賞給張府五千銀子作爲安葬費用,另擢張洎爲知制誥。
聖旨傳達到張府的時候,張府上上下下皆忙於出殯,兩個黑漆漆的棺材橫在奠堂前,滿室的白孝飄飛,好一派肅殺悲哀的凝滯氣氛。
張洎領了聖旨,卻一時怔怔,高興不起來,難道這樣就完了?
夫人更是哭倒在棺材上,乾嚎着:“我的兒啊!你就這樣睡在了裏面,可惜爹孃無用啊!不能爲你伸張正義啊!你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死了啊!”
張洎頹廢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這就是國主給他的妥協,升了他的官,但卻不會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只能嚥下這口氣,除此之外,他還能怎樣呢?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難道張大人就打算這樣忍氣吞聲麼?”
門外突然傳來窅妃的聲音,原是一輛輕車小轎已經停止在張府的門口,窅妃渾身素白,走了過來。
不知怎地,張洎見到窅妃,心頭一熱,行了個大大的拜禮,幾乎哽咽道:“娘娘還惦記着犬子的大喪之日,微臣感激涕零。”
窅妃嘆道:“令郎也是個風流俊傑之人,秉承了張大人的氣韻才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與世長辭,實在是可憐、可嘆啊!本宮也是極爲矜憫、極其痛心。”
此語引得房中衆人一陣唏噓,夫人極爲動容,紅腫着眼眶哽咽道:“有勞娘娘特意出宮爲犬子送行,臣婦欣慰,又不知如何感激。”
窅妃拍了拍夫人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哀要緊。況且你們夫婦都還年輕,以後想要多少孩子都是沒有的?保重身體,一切方有可能。”
夫人又抽抽噎噎起來,忙不迭地點頭,“衆人都說娘娘觀大局、識大體,以娘娘的派頭溫賢,哪裏是個妃位的命格呢?今日臣婦一瞧,只怕貴妃都難以撐起娘娘這樣大的命格呢!如果娘娘是國後,那豈不是一切都便利多了?”
窅妃微微一笑,轉頭問向張洎:“張大人可否方便說話?”
張洎知道窅娘此次前來,絕非弔奠那麼簡單,側身道:“娘娘有請。”
窅妃進入到一處安靜的偏殿,纔對張大人說道:“恭喜大人升官了。”
張洎且悲且怒:“娘娘要對微臣所說的就是這個麼?微臣從來都感覺不到升官有何驚喜。”
“若不然呢?難道就這樣獨自承受喪子之痛嗎?張大人忍氣吞聲,只怕以後夜夜都睡不着覺吧?”
張洎冷哼一聲,默默不吱聲。
窅妃淡淡說道:“張大人在國主面前陳情,本就是個錯誤的抉擇,國主對國後情分深重,怎麼可能會因你一介臣子而申飭自己的女人?到現在國主都對國後隱瞞此事呢!”
張洎怒不可遏,額上青筋暴跳,五內俱焚般地撕裂,可他只能忍。
窅妃見他如此情狀,心中微有得意,繼續挑撥道:“所以,張大人想都不用想,國後孃娘是不會給大人一個說法的。”
張洎攥緊了拳頭,一拳重重擊倒在桌面上,桌上的茶碗杯碟登時都摔倒在地,跌得粉碎。他宣泄心中的惡氣,狠狠道:“國後那個毒後!微臣恨不得也讓她一命償一命!只可恨她高高居上,微臣不能將她奈何!”
窅妃宛然:“張大人想要對付國後孃娘,也並不是沒有辦法。”
張洎嘆道:“她是俯臨天下的國母,而我不過是爲朝廷效力的臣子,再加之國主的庇護,微臣又如何能對付她?”他擺了擺手,連聲嘆氣道:“憑微臣一己之力,不行,不行……”
“誰說是張大人的一己之力了,本宮會與張大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更何況,朝廷之中幾乎所有的權貴,都會與我們站在一起。”
猶如不起波瀾的水面上炸開了一個巨大的漣漪,亦如看不見黑暗的甬道中突然顯現了一道曙光,張洎的眼中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娘娘是說……”
“國後反佛,把持宮門,嚴禁貴族子弟入牛頭山剃度,張大人不妨想一想,國後除了傷害到你們張府,還有傷害到誰??”
張洎恍然大悟:“朝中大半的權貴都已經得罪了。”
“不錯。朝中的權貴們都已被國斷絕了好處,如此一來,怎又不會痛恨國後?”
張洎心中明瞭,問道:“那麼,依照娘娘之意,微臣該如何去做?”
窅妃揚了揚首,目光陰戾毒辣:“張大人如今榮升官職,起草誥命,官居顯耀,之後不久就會有各個臣工前來恭賀送禮,只要張大人和衆臣工聯名上書,要求廢后,如此就可大解心中惡氣!”
張洎大震,眼珠子瞪大得猶如銅陵,頗有些猶豫道:“廢后之舉,實在駭目驚心,本朝亦未有先例,微臣……微臣不敢走這一步棋……”
窅妃不悅,冷酷奚落道:“也難怪張大人居朝甚久,無有要職,卻要依靠亡子才能升官發財,原因卻是張大人是這般沒志氣、不中用之人。也罷,既然話不投機,本宮就不再廢話!”
說罷,窅妃要甩袖而去。
張洎忙道:“娘娘請止步。微臣與那毒後有不共戴天之愁,就算拼了微臣的小命,也要替亡子還一個公道!”
窅妃這才宛然一笑,“張大人有此意,本宮也自然會助張大人一臂之力。”
“娘娘的意思是……”
窅妃意味深長地笑道:“到時候大人自然就知道了。”
言罷,窅妃笑而不語,自張府乘轎而去。
……
窅妃回到軟轎上,看了看自己被竹片劃傷的雙手,問菁蕪道:“本宮記得,似乎上次你收藏了一個什麼膏?”
菁蕪道:“是魚膠珍珠膏。對肌膚的治療是最好。”
“取來。”
菁蕪從袖中取出了小瓶,笑着遞給窅妃道:“奴婢知道娘娘終有一天用得着,所以一直都隨身帶着呢!”
窅妃沾了一點香膏在手背上,果然清涼潤澤,香氣馥郁,窅妃深深嗅了那芳香的氣息,點了點頭道:“果然是難得的好香膏,相傳當年楊貴妃用的就是這種珍珠膏,才能保持肌膚的鮮嫩,冠寵後宮的,這當真是稀世珍品了。本宮記得上次,你說這藥膏是某個太醫送來的?”
“是郝太醫,那郝太醫醫術可是相當高明,只是無人依靠,在太醫署受排擠,一直巴巴望着想要投靠娘娘呢!”
窅妃嘆道:“自本宮折了趙太醫之後,在太醫署失了人手,行起事來總覺得沒那麼便利,既然郝太醫有心,那就傳他見一見本宮吧。”
菁蕪自派人去請了,等到窅妃回到茗淳宮的時候,郝翰早已經整肅恭敬地迎候在門前階下了。
這郝翰原是醫藥世家,祖上亦是受唐明皇恩寵的太醫,只是戰亂年代,顛沛流離,輾轉到他這一代時,已經渡江南下,勉強找到金陵城中的一棟破樓安居,泱泱的醫藥世家,只剩下老母親與他相依爲命,他雖是早早地娶妻,怎奈妻子身體貧弱,一家人也只能勉強餬口度日。
唯有二樓整箱整箱的醫書和櫃檯裏的珍奇藥物纔是他全部的值錢家當。
家道中落,無親無故,他只能在太醫署中當個不起眼的吹火、洗罐的小雜役。
眼看着窅妃得寵,他也同衆人一樣,想着巴結討好窅妃,可家中一貧如洗,又沒有什麼好東西拿得出手。
當打聽到窅妃的手因削廁簡而變醜之後,心中突然靈光閃過,想到家中珍藏很久的魚膠珍珠膏,那還是唐明皇時賞給他的老祖宗的,歷久彌香,可保肌膚鮮嫩。
於是,他翻出了珍藏的魚膠珍珠膏,輾轉送給了菁蕪姑姑,只是送了香膏之後,就再也沒了消息,他以爲是打了水漂,沒想到突然聽到窅妃的傳喚,驚喜至極,忙到殿前伺候了。
軟榻上橫陳着一個珠光寶氣、紅豔奪目的美人兒,郝翰不敢擡頭看,只是拘束地站着。
窅妃歪着身子倚在瞟了他一眼,也不問他話,捏了一個梅子放在嘴裏慢慢地嚼了,慵慵懶懶地說道:“這梅子可真是酸得透了。”
她丟了酸梅核,瞟了一眼殿中拘束的郝翰,悠悠問道:“誰呀?報上名。”
郝翰拘謹說道:“小人……小人是太醫署的打雜小廝……”
“哦,原來只是個小廝,連抓藥都夠不上格吧?”
郝翰縮了縮脖子道:“小人慚愧,得見娘娘,三生有幸。”
窅娘微微閉眸:“本宮聽說你是醫道世家?”
郝翰道:“小人的祖上的確是醫術精良太醫,只是家道中落……”
窅娘道:“如此看來,你就是落入平陽的一隻虎?”
“謝娘娘擡舉,只是虎倒算不上……”
“你來得正好,本宮近來只覺得倦怠嗜睡,頭暈目眩,食慾不振,本宮想……”她輕撫着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本宮的肚子裏是不是有了龍種?”
郝翰愣了一愣,恭恭敬敬地說道:“小人這就爲娘娘號脈。”
他走上前爲窅娘號脈,神情端肅凝重,片刻緊皺了眉宇,又重新切脈,可脈相仍舊沒有任何變化,他的額角上逼出了細密的汗珠,惴惴地不敢言語。
窅娘風淡雲輕地問道:“說,是不是本宮有喜了。”
郝翰嚇得跪在地上:“請娘娘恕罪,小人……小人只號出平脈,娘娘……並非是滑脈啊!”
窅娘依舊是風淡雲輕道:“本宮說有孕了,就是懷孕了。”
“這……”郝翰摸不清窅娘的脾性,心中惶恐,內裏的單衫已被汗水浸得溼透了,“小人反覆把過脈,小人不敢撒謊,的確是平脈……”
窅娘從椅子上,緩緩站起來道:“但是,本宮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本宮懷有龍種。”
郝翰十分害怕:“可是……可是……只要別的太醫來號脈,就都會知道娘娘的並未有孕在身……娘娘無法欺瞞所有人……”
“這就是本宮來找你的緣由了。本宮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能夠瞞過其它太醫,能夠瞞天過海。你說呢?”
郝翰嚇得渾身癱軟,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被打揭穿,他的一條小命不保矣!他的腦袋像是粘在地上一樣,再也擡不起來:“小人不敢……小人無能……娘娘饒命!”
窅娘厲聲斥道:“到底是不敢還是無能?!”
“小人……”
“若是不敢,本宮即刻可將你剁碎了餵了狗!”
郝翰嚇得魂飛魄散:“是……小人敢……”
窅娘這才露出滿意的笑顏:“本宮知道你有能耐。”
郝翰見窅娘神色稍霽,才知道自己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小人的祖傳祕方中的確有這樣的一劑神方,可讓婦人出現滑脈有孕之狀。就算是天下的神醫也能被矇蔽。”
“那不就是了麼?”窅娘笑意蹁躚,“本宮相信你。要知道,這世上,除了本宮,想要再遇到一個欣賞你的伯樂,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郝翰渾身溼透地從茗淳宮退了出去,取了閣樓上的祖傳祕方,如法制了一副藥劑,又親自端給窅娘喝了。
這一切自不在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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