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主宮位(1)
這一年,宋軍大破南漢。
南漢後主劉鋹被俘的消息傳來,光政殿燭火冉冉,靜籟無聲。
國主如坐鍼氈來,聽臣子們敘說那宋軍是如何連破昭、桂、連、賀四州,如何長驅直入;那南漢軍又是如何腐敗,是如何潰不成軍;至於那後主劉鋹又是如何昏庸無知、奢侈好淫,被俘後又是如何嚎啕大哭、笑話百出,更是說得繪聲繪色,仿如說書般那樣激揚頓挫。
國主面色沉沉,眉頭緊鎖,“說夠了沒有?!”
那尖嘴猴腮的臣子嚇得一哆嗦,縮着脖子不再吭聲了。
殿中的燭火被風一吹,跳了幾跳。
潘佑心思沉沉:“趙皇強勢,有‘臥榻之側,豈容鼾睡’之語,北軍強勁,南下勢如破竹,十國之中如今只剩下我朝和吳越,而我朝廷處於夾縫之中,若一旦起戰事,前後夾擊,再無回天之力,實在是危殆矣!”
身爲知制誥的張洎如今亦是國主的近臣,他怒道:“潘大人何必要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就算那中朝皇帝想要南下,他又能渡得過天塹長江?”
張洎此言不假,國主心中稍感慰藉,“長江滾滾浪濤,虎踞龍盤,朕命在沿江一帶加強巡戒,大興水師,它強宋再強,難不成還要插翅飛過來?”
潘佑直言不諱道:“長江雖險,但也並不可高枕無憂!若是北宋水師一旦操練有所進益,渡過長江就如履平地!”
張洎強辯道:“潘大人還真是杞人憂天,十多年前淮南之戰,反覆搶奪據淮河的正陽橋,可見宋師極不習水!況如今我朝良將銳兵準備充分,還怕什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爭得面紅耳赤,兩人向來不和睦,如今張洎升職,自然更是明目張膽地反對潘佑政見。
底下的韓王、陳喬、李平等一干人都是插不上嘴,那老臣徐鉉更是個和稀泥的,索性閉目養神,自動屏蔽他們的爭執聲。
國主聽到心煩,揉了揉突突跳的額頭,鬱郁道:“你們倒是讓朕想起了一人,十多年前的淮南之戰中,皇甫大將勇猛赤膽,讓朕至今追思。如今他的皚皚白骨大概已經化爲了一掊土吧?若是他現在還能活着,朕又何必有如此憂懼?”
張洎乘機進言道:“既然國主有思慕將才之意,不知國主可還記得皇甫繼勳?”
國主略一沉吟道:“朕當然記得,他是皇甫暉之子,朕聽說他少年英才,頗以吏事稱道,他如今安在?”
韓王道:“皇甫繼勳如今身爲饒州刺史,此人豪邁,的確有他亡父遺風!”
國主點點頭,對張洎道:“你替朕擬旨,擢皇甫繼勳爲神衛統軍都指揮使,將此人好好磨礪磨礪,將來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潘佑大驚,忙道:“官家萬萬不可!皇甫暉身爲烈將,但他的這個兒子卻是人中敗類,他毫無戰功,更無將才,徒以家世招搖過市而已!”
張洎不失時機地反諷道:“在潘大人的眼中,大概只有潘大人自己纔不是人中敗類吧?”
潘佑無暇與張洎爭辯,請求國主道:“官家勿要聽信一面之詞,請三思啊!”
當年,皇甫暉鏖戰悲壯而死,金陵百姓哀痛不已,幾乎奉皇甫暉爲神,皇甫府上也因此美譽冠城,皇甫繼勳作爲府上唯一的兒子,從小就生活在父親的蔭庇之下,靠着庇廕置了各種產業,富甲天下。
這皇甫繼勳偏偏是金陵城中最紈絝的貴族子弟,府中名園甲第,冠於金陵,又蓄養舞妓聲妓。
往來他府上的,都是朝中最得力的權貴,譬如張洎、韓王等人自然與他結交頗深,平時也不知受了他的多少好處,此時自然是要幫襯他。
此人怎堪擔當重任?
只可惜國主被矇蔽,反倒是責備潘佑道:“潘佑,你總是雞蛋裏面挑骨頭,也總是看人不順眼。‘虎父無犬子’,朕賞識皇甫一家,就算皇甫繼勳不似他父親身經百戰,但他的身體裏流的一定是英雄的血!朕正要好好磨礪磨礪他!”
這時,姚海上前在國主耳畔邊低語數聲。
國主神色大震,匆匆讓衆人退下,自己亦起身匆匆離開了光政殿,直奔茗淳宮而去。
嘉敏得知消息後,十分驚訝,窅娘從高樓上摔了下來?
原來,窅娘拜佛直到夜深,回來路上又走了諸多臺階,一不小心就從臺階上滾落了下來。
嘉敏趕到時,國主和太醫們都已來至了茗淳宮。
窅娘的衣裙上有着很多斑駁的血點,國主責備道:“看你這麼不小心,都已是深夜,爲何還要去山上拜佛?”
窅娘愧疚道:“臣妾自知魯莽……只是最近北軍伐漢,臣妾見官家這些日子日日夜夜爲國事而蹙,臣妾無以爲能,只好虔誠地拜佛,求佛祖能讓官家解頤。”
窅娘的情態楚楚可憐,溫婉賢淑,如不是瞭解到她的本性,就連嘉敏幾乎也感動了。
國主大爲動容:“以後,你不可再如此辛苦了。”他轉頭問向給窅娘把脈的太醫,“窅妃如何?可有恙否?”
那年老的太醫此時已爲窅娘切了半晌的脈象,反覆斟酌了良久,才起身,面帶喜色,道:“娘娘只有皮外傷,並未傷及氣脈。”
國主長吁一氣,大爲釋懷:“那就好。”
老太醫又道:“微臣還要恭賀官家,窅娘娘有了喜脈。”
一語既出,衆人皆驚,嘉敏清醒地聽到了這句話,心,又像是被撕裂那樣傳來一陣陣搐痛,她的身子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
裴嬪尖着嗓子,大聲道:“哎喲!姐姐有了身孕啊!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一定是姐姐誠心拜佛感動了送子娘娘呢!”
國主亦是十分驚喜,坐在窅娘身側,難抑激動:“窅娘,你真的……你知不知道你給朕帶來了多大的驚喜,朕在國事蹙憂之時,聽到這個消息,簡直是比聽到任何事情都要開心。”
裴嬪也洋洋喜氣道:“哎喲喂!可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呢!臣妾自從進了宮門之後,就一直沒有聽聞道小兒哭啼了。這天降大喜,未嘗不是國運昌盛的徵兆呢?!”
窅娘越發地靦腆了,低低地垂下了頭。
菁蕪笑道:“請官家恕老奴不察之罪,這些日子娘娘一直喫不好,睡不香的,老奴還以爲只是飲食不調所致,竟沒想到是這樣的喜事。”
一直尚未說話的國後淡淡道:“是不是喜事現在言說尚且過早。”
嘉敏的話猶如一盆涼水潑向衆人,又或許近來的她總是這樣,總是清冷成了最孤僻的蘭花,總是那麼孤傲的,倔強的。
裴嬪尖利道:“國後孃娘自己一直未有身孕,難道就看不慣別的妃子有了龍種麼?”
國後反對崇佛,又有張洎之子自戕之事在先,這已經讓國主心生不快了,國主亦有些不悅:“國後近來是不是沒有休息好,若是如此,還是好生回宮休息吧。”
嘉敏的心湖瀰漫起一陣陣涼意,她淡然道:“就算是老太醫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還是多幾個太醫診斷纔好。”
那老太醫抖着花白的鬍子,誠誠懇懇地說道:“微臣的醫術雖不精湛,但憑微臣數十年的行醫經驗,能否診斷出喜脈,還是十分有把握的。”
國後看向一旁的呂太醫,呂太醫道:“微臣不才,請給窅娘娘把脈。”
國主點頭應允。
呂太醫上前爲窅妃把脈,神情凝重,此時殿中數人都是屏息凝神,等候着呂太醫的號脈結果。
呂太醫反覆診斷後,纔對國後稟道:“的確是喜脈無疑。”
呂太醫醫術高明,向來也不會對她有所隱瞞,既然呂太醫都已經診斷出來,那麼,的窅娘這一次並沒有耍小把戲,她是真的懷孕了。
窅娘洋洋道:“臣妾的肚子可真是爭氣,侍奉國主不過數月,就已有了龍種,而國後孃娘侍奉國主這麼多年,卻是腹中平平,身爲國後,卻遲遲未能綿延皇嗣,早就該是羞愧難堪了,見到臣妾有孕,自然是喫心呀!”
薛九最見不得窅娘恃寵而驕,撅了嘴頗爲不屑道:“娘娘有孕自然是喜,只是這婦人有孕不算什麼,真正能生下來的的纔算是本事大啊。”
黃保儀亦道:“窅妃可別高興得太早了,也免得肚中的孩子承受不住這樣大的福氣,要是孩子萬一等不到出娘娘的肚子就……”她勉強一笑,“哎呀,看妹妹想到哪裏去了,但願娘娘不是心如蛇蠍之人,多爲腹中孩子積攢一點德才是。”
裴嬪冷哼道:“原以爲保儀獨居蓬萊洲,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保儀想得還真多。不過,保儀未免是狗拿耗子管閒事,鹹喫蘿蔔淡操心。窅妃姐姐向來是慈悲良善,多積陰德,不像某些人,看似清白無辜,卻是最陰毒最狠辣之人。”她的目光直剌剌地瞟向國後,其中寓意再也明顯不過。
薛九心中的火氣蹭地直竄,她拼命忍住怒火,笑道:“裴嬪你的眼睛是被老鼠啃了還是吹進沙子了?怎麼賊眉鼠眼地亂瞟?讓奴婢給你看看!”
說完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裴嬪的髮髻,掰開裴嬪的眼皮,做出關切她眼睛的樣子,而實際上她下手極其重,又想到曾經裴嬪也是如此百般欺負的自己,便使勁地擰着裴嬪的眼皮,疼得裴嬪嗷嗷直叫,“哪裏來的賤婢!也敢動我?”
薛九故意溫柔道:“別動,別動,裏面真的進了沙子,你忍一忍我就幫你吹出來了。”
裴嬪是有苦說不出,眼皮子被擰得通紅,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她跺了跺腳,哭喪着個臉,正要一巴掌向薛九甩過去,卻被元英架住了手,元英笑了笑道:“裴嬪仔細手,若是打疼了可就不好了。”
元英力大無比,裴嬪絲毫也動彈不得,只得鼓着腮幫子嚥氣。
窅妃對國主道:“臣妾有了喜脈,本是十分高興,可聽她們一說,臣妾心中十分發怵,臣妾害怕……”說着,身子微微傾倒,倚靠在國主的懷中。
如此曖昧,如此親暱。
也罷了,這殿中的主角本來就是他們二人,嘉敏扭轉了頭,不想看到他們親暱的一幕。
是那樣的難堪,也是那樣的刺目。
國主輕輕地拍了拍窅娘的肩背,安慰道:“別怕,有朕在,你們母子二人都會平安。”
窅娘仍如惴惴的小道:“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國主是否准予?”
“你想要的,朕當然准奏。”
窅娘輕輕撫摸着平坦的腹部,說道:“臣妾有孕,許多事情上不太便利,臣妾還懇請在衣食用度上,有賴國後孃孃的照拂。”
國主望了一眼嘉敏,說道:“國後既爲國母,對有孕嬪妃照拂,理應爲國後之責,國後說是吧?”
嘉敏沉沉不語,她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厲害的,多年前溫妃有孕滑胎之事仍歷歷在目。
窅娘起身,面帶着甜美溫馨的笑意,執了嘉敏的手道:“娘娘還在生臣妾的氣麼?是,臣妾曾經的確是一時被豬油迷了心,才至於惹娘娘生氣。可臣妾天天齋戒唸佛,早就已幡然悔悟,這些天,臣妾也日日爲娘娘祈禱呢!難不成國後孃娘還不能原諒臣妾嗎?”
嘉敏牽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意,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窅娘,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竟能僞裝成清純無辜的小貓咪一般,也竟然輕而易舉地洗刷掉她之前的罪孽?
窅娘見嘉敏神色淡漠,情狀漸漸變得哀傷,失落地鬱郁,舉手對天發誓道:“既然國後孃娘不願意饒恕臣妾,臣妾與腹中孩兒甘遭天譴……”
嘉敏心中“咯噔”一下,狠!這個女人真的狠!
她一手捉住了窅娘的手,面帶着蹁躚的笑意:“龍胎無辜,窅妃何必要拿孩子起誓?”
窅娘笑得得意:“這麼說,國後孃娘就是答應臣妾了?”
嘉敏直直凝視着她的眼:“本宮答應多加照看於你,一直到龍胎平安誕下爲止。”
窅娘的眉目之間多了些意味深長之意,輕撫着小腹道:“那麼,臣妾就替腹中孩兒謝過國後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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