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反間計(2)
且說後宮之中,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國後大火後失蹤,不知所以,宮中窅娘爲大,她自侍歌舞爲技,日日編排歌舞,大有效仿聖尊後之意,只是周嘉敏未除,未免是她的心頭之大恨。
刺客扮作內侍,入宮向窅娘覆命,窅娘知他們失手,沉下了粉面,不待那刺客跪下便冷冽道:“你有何臉面來見本宮?!就不怕本宮將你剁碎了喂狗喫麼?!”
刺客叫冤道:“屬下無能,實在殺不了林將軍,還望娘娘另請高人!”
窅娘心中咯噔一下,喝問道:“你說什麼?!林將軍?”
刺客道:“是!屬下與一干人等奉娘娘詔命去刺殺國後,本來幾近得手,只是沒想到殺出來個林仁肇。”
窅娘的嘴角抽搐,冷嗤道:“一次殺不了,就多殺幾次。”
“屬下也多次動手,只是那林將軍索性守護在國後所居住的別院之中,屬下實在是無從下手。”
窅娘的脣角抽了抽,滿肚子的憤懣之氣無處可泄,表情猙獰,她揮了揮手讓刺客退下,怒氣潮涌,隨手揮掉了桌上的花瓶並香爐,氣得張牙舞爪:“林仁肇!又是林仁肇!你爲何屢屢壞我好事?!”
菁蕪忙撫順窅娘的胸口:“娘娘請歇歇,犯不着生這樣大的氣。那國後已同廢棄,何須娘娘計較?”
窅娘白了她一眼,怒斥道:“你跟了本宮這麼多年,難道還不懂本宮的行事之風?”
菁蕪垂了頭,自慚道:“是……是剷草除根。不過娘娘想要周嘉敏的性命也不用着急,只要將那林仁肇撇開,還不是遲早之事?”她湊近了窅娘的耳邊低聲道:“況且奴婢聽那些貴婦們說,林仁肇在東都脾氣剛直,像幹牛糞一樣又硬又臭,得罪了東都知府,那知府說還要彈劾他,要列他數條罪狀。”
窅娘心下一動,眼珠子轉了幾轉,問道:“當真有此事?”
“奴婢絕無半句虛言,是東都知府夫人親自說的,知府與林將軍不睦之事早就沸沸揚揚了,只是不知道那摺子現在遞到了國主手中了沒有。”
此時,殿外有奴婢來稟報:“楚國公夫人求見。”
楚國公夫人即韓王妃,自南唐自貶國號之後,諸公卿宗族皆自降一等,楚國公夫人善於結交逢迎,見窅娘得勢,屢有結交,因此私下裏兩人多有往來。
那楚國公夫人甫一進殿,就舉着家書哭哭啼啼道:“娘娘!娘娘要爲臣婦做主啊!”
窅娘沒好氣道:“今兒個又是被哪個偏房欺負了?”
楚國公夫人抹了抹眼淚,咬牙憤憤道:“偏房妾侍又算得了什麼?就算來十個八個,臣婦也將她們收拾得乾乾淨淨!”
殿中有片刻的靜怡,窅娘滯了一滯,眼風凌厲,菁蕪給楚國公夫人使了個眼色,楚國公夫人頓時會意,意識到窅娘亦非正室,遂訕訕地笑了笑道:“臣婦並非譏諷娘娘,臣婦並非那個意思,娘娘是正宮之命格呢!唉,”楚國公夫人細長飛翹的雙眉擰成了一塊,鬱郁道:“臣婦是憂心夫君,夫君信中說宋朝皇上賜予他良田美宅,美女無數,一晌半晌是回不來了。”
菁蕪從楚國公夫人手中接過了信件,看了起來。
楚國公夫人焦急地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顧不得禮儀體統,向窅娘求道:“這可是急死臣婦了,明明是妾身的夫君,怎麼就到汴京居住下來了,又娶了別的娘子,那臣婦算什麼?豈不是成了一個活寡婦不成?”
窅娘道:“難道你還不明白麼?楚國公是被當作了人質押在了汴京。”
楚國公夫人臉色蒼白,身子晃了一晃,終究支撐不住,一下子跌坐在了牛頭椅上,愣了愣,纔回過了神,悠悠說道:“人質……那會被押多久?”
“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甚至一輩子。”
楚國公夫人嚎啕大哭起來,跪在地上,牽扯着窅娘的裙角哭道:“娘娘救臣婦啊!娘娘深受國主寵愛,娘娘爲臣婦在國主面前說情,國主一定會想辦法讓楚國公早日回來的!國主重情,不會不顧及他這個弟弟的!”
窅娘正在心煩意亂之中,沒空理會楚國公夫人,有些厭煩地從她手中扯過自己的衣裙,卻到突然透過殿中香爐的煙氣,看到了那封書信的背面有些模糊的字跡。
她心念一動,抓過那封信放在香爐上燻烤,在煙霧的香薰下,果見書信的背面還有更多字跡,她抓起一看,大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也不管哭哭啼啼的楚國公夫人,急急地出門去尋國主去了。
……
晚來雨急,窗內昏昧,瑟瑟秋風吹入,扇動窗戶啪啪作響,姚海前去關窗,國主擲筆道:“罷了,就讓它吹着罷。”
姚公公有些爲難:“官家,這北風可是帶着幾分凌冽之氣,今日又特別冷……”
“殿中暖意醺醺,朕看了大半天的摺子,燥熱不已,開着罷。”
姚公公不好勸說,只是吩咐宮女多爲國主加了件披風,國主凝視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心下一動,想起曾經的雨夜,與嘉敏撐傘賞菊,溫雅甜美……春華秋實,幾度春秋,如今已物是人非,時事境遷。
自嘉敏失蹤之後,國主的精神大爲不濟,常覺心悸神慌,國事亦紛擾,勞神竭慮,他才三十多歲的年紀,發間已悄然爬上了一絲絲白髮。
從窗外吹拂的一縷縷涼風讓他的倦怠之意稍稍有些舒緩,他信步走了出去,只覺得外面清涼透骨,雨絲滴滴。
他一個人悠遊在宮廷苑囿之中,漫無目的,愁上心頭,不知不覺竟已來至了德昌宮中。
自賢弟李從善去中朝朝貢之後,如今已有月餘,卻杳杳不知音信,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每每與朝中的臣子論及此事時,衆臣亦是毫無對策。
想到此,國主更覺得無可奈何,看宮廷中雨綿綿,枯黃的梧桐樹葉全已凋零,窗櫺的玉鉤在輕輕搖動,窗內有怠懶的宮娥緊促雙蛾,睜大虛迷的眼,眺望着灰色迷濛的天空。
細細一看,竟是多日不曾見的保儀,她披一件鵝黃氅衣,手執一卷詩書,那書滑落她的裙角,幾乎要落於地上了。
她幽幽吟哦道:“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舊雨新愁,百尺蝦鬚在玉鉤。”
國主止立於她窗下,心中倏然一動,吟出了下半闋:“瓊窗春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這下半闋的詞意竟是如此悲涼無奈,是懷人而不得的哀慼,黃保儀心下驚動,忙起身轉眸,這才注意到國主已來至窗外,他推開了荊門,立在一叢已枯萎的紫菊花架下,任飛舞的雨絲沾溼了龍袍。
黃保儀見到他這個樣子,不知怎地,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心酸,撐了一把油紙傘,走入雨中爲國主撐開,“官家日理萬機,宵旰憂勤,還是這樣不愛惜龍體麼?”
“秋風秋雨總是讓人清醒,朕在宮中只不過是呆得倦怠了,想要出來透透氣。”
黃保儀淡然道:“哪裏是秋風秋雨?現已入了冬,這天氣怕是要下雪了。”
國主負手而立,望着昏昏欲沉的天空說道:“是啊!白駒過隙,恍惚之間,朕竟不知已經這麼久。”
“官家適才雲:‘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泝流。’這分明就是望人思歸,官家可是思人了麼?”
“也不知七弟現在可加了冬衣了?朕無他的消息,倒是想念他早日回來。”
“遠行之人必歸,官家憂心無益。”
國主搖了搖頭:“若是尋常人遠行,朕何必憂懷?偏他是貴胄宗卿,又遠行到強宋那個虎狼之地,怎不叫朕這個做哥哥的擔心呢?一言蔽之,總歸是朕不爭氣,眼看着江河日下,國力衰微,才至於讓賢弟以身涉險。”
黃保儀垂睫不語,她是清冷慣了的人,這些日子自國後失蹤後她更清冷了,日日埋首於書屋中,裝裱整飭古董,將那些名帖詞稿當作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彷彿已避世而居,冷言瞧着新近得寵的窅妃喬張做致,將後宮鬧得雞犬不寧。
只是這些日子,她亦有一股末世的悽悽悲涼感,總在午夜夢迴時分驚醒,也總在瑟瑟秋風中莫名地傷懷,那是國破家亡的惱惱恨意,綿綿無盡期。
國主拍着闌干,眺望着霧濛濛的宮廷,憂傷道:“七弟也罷了,國後她在何處呢?”
保儀目中是清冷、幽祕的光彩:“不知爲何,臣妾一直相信國後孃娘都在,臣妾相信,那一夜大火,國後並沒有葬身火海。”
“你也這麼覺得麼?”國主的眸光中突然有了一絲亮色。
“當然,臣妾一直相信。或許,只是國後傷心失望,在那一夜混亂中離了宮。”
“朕已讓貼身侍衛去各地尋找。”國主憂傷地望着悽迷的景色,嘆聲道,“嘉敏,你在哪裏呢?是朕讓你失望了麼?你快快回來吧!朕,想你。”
窅娘行了過來。
保儀見到窅娘,身子略欠,算是草草與她行禮節,而面上的那種清冷倨傲之氣,寫滿了對窅娘的輕視厭惡之意。
窅娘氣得就想當面甩她一耳光,只是礙於國主在側,只得將一肚子的火氣壓了下去,她強顏歡笑,媚眼如絲,對國主千嬌百媚道:“官家原來是在這裏與保儀雨中漫步呢!讓妾身一番好找。”
國主淡然道:“朕不過是與保儀閒話一二了。”
窅娘半嗔含癡道:“閒話也是詩情畫意,保儀詩書皆通,官家與保儀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最會討得官家歡欣,哪像臣妾肚無文墨,詞不達意,唯能以色事夫了。”
對於窅娘的這番半諷半譏之語,保儀極爲不屑,蛾眉略皺,將目光投入到池中的錦鯉之中。
國主略帶了薄薄的冷意說道:“窅妃小產不久,這樣寒索疏冷的天氣在暖閣中將息纔是,怎麼跑了出來?”
“臣妾有急事稟報。適才楚國公夫人進來看望臣妾,說是楚國公已寄來了家書。”
國主一掃臉上陰霾,大爲驚喜,急切問道:“七弟有消息了?他怎麼樣?他現在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地從窅娘的手中取過書信,當看完那的一頁之後,既欣慰又憂愁,“他們待七弟很好,不曾讓七弟委屈半分,只是七弟近來終究是回不來了。”
窅娘道:“楚國公衣食無憂,安危不足爲慮,只是……官家請看信的背面。”
國主翻了信的背面,果見上面還有小字,尚未讀完,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手也在不住地發顫,他將信封揉成一團,猛地丟到了地上,慘白着雙脣道:“不可能,不可能……”
黃保儀不知是何事讓國主如此激動,撿起地上的信紙一讀,也是大震。
窅娘道:“林仁肇此前種種舉動皆有叛變之心,只是官家並未察覺,若不是楚國公入中朝朝貢,就永遠不會發現林仁肇這個賊子!”
國主尚在極大的震驚之中,只是不願接受事實:“不會的,不會的……林仁肇誓死抗敵,忠正驍勇,怎會投靠趙皇麾下?這封信一定是假的!”
窅娘冷笑一聲:“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又是楚國公的字跡無疑,官家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官家可別忘了,林仁肇本來就是降國流寇,他這樣的草莽,心中何曾有君臣朝綱?不過是一條狗而已,誰給的骨頭多,就像誰搖尾乞憐。”
黃保儀急道:“林將軍美譽名震江南,我朝百姓無不愛戴,臣妾相信林將軍是愛惜聲譽的人,不會做出這等臭名昭著的叛國之事。臣妾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窅娘陰陽怪氣道:“保儀爲何要替叛臣美言?那林將軍一表人才,就連國後孃娘也對他的魅力欲罷不能,難道保儀也對林將軍心生欽慕……”
此語正是戳中了國主的痛楚,一想到嘉敏與林仁肇的種種糾葛,他只覺得像是飲了一杯苦酒,他厲聲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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