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狼與狽(3)
心被狠狠地戳傷了,就再也沒有癒合的能力,薛九聽不到自己血滴的聲音,撫慰她受傷心靈的只有溪瀑的淙淙水聲,以及林間聒噪的鳥兒鳴聲,她精疲力盡地站起來,也幾乎在同時,她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憐憫之意都已然被滔滔不絕的恨意所代替。
薛九來到嘉敏的閨閣之房時,眼睛還是紅彤彤的,嘉敏正問詢呂太醫安胎之事,見到薛九的模樣,倒是有些驚訝,她忙讓元英給薛九端茶遞水,關懷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眼睛就這麼紅?”
薛九勉強地笑了笑:“沒事的,來的時候貪看路上風景,不小心就讓眼睛迷了沙子。”
嘉敏道:“路上風塵大,勞頓了你。”
薛九道:“娘娘身懷龍胎,這纔是最頂要的事,奴婢在宮中思念娘娘,實在是煎熬難耐,這會子看到娘娘母子安好,心中才定定的。”
聽得薛九的這番話,嘉敏感動之至,“總是你這樣惦記着我,也讓這裏的日子不再孤清寂寥。”
薛九笑了一笑,從侍婢手中取過一疊果脯點心,笑道:“娘娘也知道奴婢最饞嘴最愛玩鬧的性子,旁的給你帶不了什麼,這些果子點心都是奴婢親手做的,在喫上一兩顆,酸甜沁心。”
嘉敏揭開了食盒,果然一陣花果香氣襲來,食盒中翠的碧綠經營,紅的鮮妍如桃,黃的澄澄溢金,嘉敏取了一顆翠色果乾,她身邊的呂太醫適時問道:“娘娘,宮裏來的東西,還請卑職驗毒。”
嘉敏道:“不必了,這是薛妹妹的心意,怎會不在飲食果脯上用心?”她將那片果乾放在口中吃了,讚道:“薛妹妹的手藝更精進了,這果乾酸酸甜甜,多一份酸便是澀了,多一份甜又是膩了,偏偏這果脯的味道恰如其分,滋味剛剛好。”
薛九的脣角含着淡淡的笑容,低頭飲了手中那一杯茶盞。
……
嘉敏略覺不適是在那一天夜半時分,這一晚極其平常,山麓靜謐如跌入了沉沉的黑淵中,只有偶爾有梟鳥發出的嘎嘎粗糲聲響,在山谷中久久迴盪,分外驚心。
她是在窒悶的午夜驚醒,腹部一陣又一陣的絞痛如浪一次次席捲,痛得她打翻了竹枕,元英驚醒,點亮燈燭一看,驚得訝然失聲:“娘……娘子……血……,牀上都是血……”
嘉敏痛得說不出話,渾身都是涔涔冷汗,她緊緊揪住錦被,一雙紅彤彤的眼瞪大瞭望着元英。
元英有些心慌,強自鎮定道:“娘子,你別怕,你撐一撐……奴婢這就去找呂太醫來。”
嘉敏搖了搖頭,一字一字地極爲費力道:“來不……及了,去找穩婆……”
元英緊緊握住嘉敏的手,拼命地點頭:“奴婢知道了。”
元英讓府中奴婢去找穩婆,又想了想,旋風一般出了門,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曹仲玄在一聲瘮人的梟鳴聲中驚醒,正是心神不寧的時候,門被拍得山響,一開門,元英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道:“娘子……娘子就要生了!”
曹仲玄大驚:“娘娘還有三個月才生產,怎麼就……”
元英急道:“娘娘腹部疼……”
曹仲玄沒頭沒腦地就往外衝去,一面又派侍童駿馳快馬加鞭去請呂太醫過來。
等到他來到別野時,嘉敏已經痛得死去活來。
曹仲玄守在外面,心急如焚,搓手徘徊,可又幫不上一點忙。
元英問穩婆:“你以前給很多女人接過孩子,我家娘子這情形如何?”
穩婆擦了擦額上的汗,聲音也有些發顫:“娘子這情形的確有些可怕,我從未遇見過疼得像娘子這麼厲害的,不過我盡力就是。”
房中燈燭大亮,下人們的腳步聲雜沓不歇,熱水和毛巾一片片地往裏遞送,可送出來的卻是帶着血腥的水,嘉敏壓抑的痛呼聲一聲聲宛如鋒利的刀片,割着曹仲玄的心,他恨不能將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給予嘉敏,祈禱到上蒼對嘉敏憐惜一些、再憐惜一些……
在一聲聲極爲掙扎的痛呼聲後,一切又驟然歸於寂靜,曹仲玄的心跳都快要停了,他渾身已經被汗水浸透,極爲忐忑地來到門邊,元英呆呆愣愣地抱着一個襁褓從裏間走了出來,神色哀痛。
曹仲玄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顫抖地揭開襁褓,那裏面是一個鮮血淋淋的小嬰兒,緊緊蜷縮着的身子,身量已成,卻小得可憐。
曹仲玄一喜:“是個小公主。”
元英難過地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曹仲玄乍然明瞭,那是個小公主,可卻是個不會說話的小公主。
她是個死胎。
一陣痛襲遍曹仲玄的周身,他緊緊握住手心,指甲幾乎嵌入了掌心肉皮中,他沉住氣問道:“娘子如何?”
元英尚且還來不及到回答,裏面衝出來滿手是血的穩婆,她神色驚慌,沒頭沒臉地就往外衝:“不好了,不好了,娘子不好了!”
曹仲玄抓住穩婆的手腕,喝問道:“娘子到底怎麼樣了?!”
穩婆連着擺手,頭搖得如同撥浪鼓:“娘子快沒氣了,娘子的臉色太好,我救不了,我什麼都做不了……”
曹仲玄只覺得鮮血涌上腦門,不顧一切地就要進去,就在此時,荊門邊突然傳來一聲馬兒嘶鳴聲,駿馳和呂醫已經匆匆趕到。
曹仲玄已顧不上許多,與呂醫一起進了嘉敏寢閣,呂太醫見國後昏迷過去,氣若游絲,嚇了一大跳,忙取出藥箱中的扎針,對國後施以鍼灸。
時辰在一點點地流逝,房中的血腥氣在漸漸地瀰漫,曹仲玄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的氣息急促,嘉敏就不會醒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用了很長很長的時光,終於,嘉敏長噓了一口氣,呂醫又餵了國後藥丹,曹仲玄提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
呂太醫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道:“娘娘適才太險了!若是我來遲了一步,或者是我的醫術差了一些,娘娘現在……”想起剛纔驚魂攝魄的一幕,呂太醫仍有些害怕,長吁一口氣道:“好在已經渡過了最兇險的時刻,只要娘娘能熬過今晚,即可無憂。”
這一晚註定在不平靜中渡過,曹仲玄陪坐在嘉敏身側,一夜未閤眼,他緊握着嘉敏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以及冰涼幾乎沒有溫度的體溫,他熬紅了雙眼,親親吻着嘉敏的手,柔聲而沉定地喃喃道:“你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放心呢,還有我在……上天一定會庇佑你的……”
隱晦暗沉的烏雲漸漸散開,一輪淡淡的圓月掙脫層層重雲的束縛,灑下了淡淡的清輝,夜風起,一縷縷吹散了血氣,林中啼鳴的梟鳥也停止了聒噪。
暗夜的時間在一點點地流逝,終於,聽得了一聲近處的雞鳴,天光已經漸漸發白,黑夜終將散去,而曙光將籠罩一切。
曹仲玄將嘉敏的手握得更緊,他以臉的餘熱輕輕摩挲着她的手,柔情滿溢:“嘉敏,你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如果你相安無事,我寧願以我的殘生來換你的餘生!”
雞鳴三次,山巒之際的朝霞漸漸由緋紅變得金燦,當一輪朝日從天際邊徐徐升起的時候,嘉敏冰涼透骨的手終於有了溫度。
曹仲玄大喜,幾乎狂奔而出,嘶啞的嗓子道:“你沒事了!你沒事了!”
元英喜極而泣,呂太醫已經備好了藥湯,讓元英服侍國後喝下去。呂太醫感慨萬千道:“娘娘是好人,幸得老天不棄。”
曹仲玄焦心了整整一夜,鬍子拉碴,眼窩深陷,極爲憔悴,他忐忑問道:“娘子什麼時候能醒?”
呂醫嘆道:“娘娘元氣大傷,需要大補氣血,何時能醒也要看她造化了,若是在藥膳中能添加大量桑椹和蟲草,將對娘娘的鳳體大有裨益。”
元英沉吟道:“這新鮮的桑椹容易獲得,可這蟲草本就是極爲難得的御製之物,這些年宮中府庫年年虧空,也不知道宮中還有沒有?”
呂太醫道:“應該還有,微臣可去太醫院查看一番,去取了蟲草、人蔘等上好滋補之物,最好是能取到十全十補得藥材!只是,來往途中,恐怕還需要時日。”
曹仲玄點頭道:“那就有勞呂兄,這桑椹倒是山中常見,我去先去摘了!”
……
山中瘴氣縈繞,曹仲玄在山中採摘桑椹,累了以地爲席,以天爲被,一日時光,已經採了一揹簍桑椹,突然,腳下一滑,腳踝上一陣刺痛,竟是一條花斑紋路的毒蛇咬到了他的小腿脛。
曹仲玄意識混沌,無力地滾落了下去。
與他一起上山的駿馳見此大驚,心急不已,忙扶他回去。
……
嘉敏在第三日的清晨,終於悠悠醒來。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想要擡手,可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窗外陽光灼熱刺眼,百鳥歡歌,可嘉敏卻覺得輕飄飄地,空落落地。
她突然想起來,孩子,孩子……她驟然清醒,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嘶啞着聲音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起牀太急,身子又太虛弱,她驟然栽倒在地,小腹又傳來一陣陣劇痛,元英聽得動靜,又喜又痛,歡喜的是國後終於醒過來了,痛的是國後此情此樣,直讓人心碎。
元英將嘉敏重新扶上了牀,雙手合十祈禱道:“謝天謝地,娘子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總算是醒了!娘子身子孱弱,又怎能經得起這樣大的折騰?”
嘉敏緊緊抓住了元英的手,目光定定而執着地問道:“我的孩子呢?”
元英傷感地別過了頭,將眼底中的兩滴淚水抹掉,回過頭依舊笑道:“小公主正在偏房裏安然睡覺呢!有乳母哄着,娘子儘管放心就好。”
嘉敏面色微有解頤,鬆開抓住元英的手,蒼白的脣角邊勾起了一個欣慰的笑容:“是個小公主?抱來讓我看一看。”
元英替國後掖好被角,心中泛起一陣陣心酸憐憫,面上卻帶着和悅的笑意,“娘子難道不知道嗎?早產的嬰兒尤爲稚嫩,娘子鳳體有恙,是碰不得小公主的,還是等娘子早早地將身子調息好了,再去逗小公主。”
嘉敏有些惴惴地問道:“身子不好,當真不能碰小公主嗎?”
“那是當然,若是將病氣過給了小公主,那可就不好了。”
嘉敏將心中的衝動一點點地壓了下去,一面又希望自己恨不得馬上就生龍活虎,她不甘心道:“我就遠遠地、遠遠地看上她一眼。”
元英只得又找藉口搪塞過去:“小公主剛剛喝完奶,這會子才睡着。娘子還是好好地把這湯喝了,再穩穩地休憩幾天,到時候再親再抱小公主,豈不是更好?”
嘉敏依言喝了湯粥,又吃了好些清淡小菜,就連苦澀的藥湯,她也喝得殘渣不剩。她多希望自己快快好起來,可以去盡情地擁抱這燦爛夏日的陽光,去聆聽山巒中小鳥的鳴唱。
喝了藥之後,嘉敏又迷迷濛濛地睡去,她的身子太虛弱了,早產已耗盡了她所有的氣血,而大悲大喜又極損她的氣力。
唯有安臥於枕,才能讓她卸下所有的重負。
嘉敏再次醒來時,月光如鉤,夜闌如靜,唯有寢閣中的一點紅燭吐着昏黃的光亮。她的頭仍有些鈍重,可已經不再那麼難受了。
小公主,小公主在哪裏?
嘉敏不顧元英的囑託,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起牀去看望她的小公主,她隻身着一件茜色的寢衣,跌跌撞撞地奔向外面,撥開了掛落上的簾幕,可偏殿裏寂靜無聲,只有月光透過窗格,清冷冷地瀉在地上,哪裏有小公主的身影?
嘉敏愣了愣,將一層層地簾幕撥開,可是,還是沒有。
“小公主,我的小公主,你在哪裏?”嘉敏焦急地在房中四處尋覓,從這一間房有跑到另一間房,從花廊穿過了庭院,可依舊是什麼都沒有。
她狠狠地擰了一把自己,疼,她不是在做夢,可是,她的小公主到底在哪裏?
國後夜半的異樣驚動了別院中所有的人,別院燈燭大亮,下人們都出來攔住了,勸她回房好好休息,可是嘉敏只是執迷地追問小公主在哪裏。
下人們默默垂首,不敢言語。國後推開他們,執意要去尋覓小公主。
元英知道瞞不住國後,心中極爲酸澀,大慟不已,拉住了嘉敏的手,勸道:“娘子,別去找了。”
嘉敏幾近發瘋,心焦如焚道:“爲什麼不讓我去找?你們將小公主都藏到哪裏去了?我要我的孩子!”
元英死死地咬住了脣角,眼中拼命忍住的淚水還是一滴又一滴地流淌了下來,在蒼冷的月光中泛着黯然陰鬱的光澤。
嘉敏見了她的淚水,心中驟然一縮,突然其來的痛讓她猝不及防,她呆立了良久,踉蹌了數步,才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輕輕問道:“小公主她……元英,告訴我最壞的結果,告訴我!”
元英忍了忍,這才說道:“小公主她與娘子緣分淺薄,還來不及睜眼,就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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