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風滿樓(2)

作者:談伊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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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敏的心咯噔一下,和元英面面相覷。

  呂太醫也意識到什麼,肅然道:“請容微臣持有這果脯,回去查證。”

  嘉敏神色有些凝重,讓呂太醫速速回去查驗。

  一夜之後,呂太醫再來拜見,此刻他滿頭大汗,神色極爲惶恐:“稟娘娘,微臣翻遍醫書,查出果脯和藥罐中的確有一物的殘留氣味。”

  “是什麼?”

  呂太醫拭了試額頭的汗:“女兒紅。”

  嘉敏已然意識到什麼,問道:“這女兒紅究竟是什麼東西?爲什麼本宮喫的果脯和姐姐煎藥的藥罐中都有它?”

  呂太醫這才沉緩道:“微臣出宮後請了異邦人士來辨識此味。查證這氣味出自一種異域南邦極爲常見的草,初用時,無色無味,但彌久可發出一股讓人不悅的氣味,南邦的人都用它來驅散蟻蟲。但……”呂太醫神色有異,難以往下說。

  “繼續說。”

  呂太醫只得:“所謂‘女兒紅’,顧名思義,便是女兒見之便紅,若是不慎服用,對人百害無利,可讓人產生暈眩之症,孕婦尤忌。”

  果然!果然如此!嘉敏跌坐在塌上,臉色難看至極,緊緊攢住了拳頭。

  元英恍然:“難怪娘娘在小產之前屢屢頭暈耳鳴,莫非娘娘小產就是因爲吃了這有‘女兒紅’的果脯?”

  呂太醫眉頭緊鎖,陷入了往事的沉吟中:“微臣想起來了,昭惠後在誕下二皇子之前,也總有暈眩之症,生產時,也歷經萬險,自那之後,昭惠後孃孃的鳳體一日不如一日,終成了大症候,香消玉殞,二皇子也是天生帶了毒性,才致身體孱弱,驚厥而亡!”

  “娘娘與昭惠後病症如此相似,如此一來,昭惠後是深受‘女兒紅’所害,娘娘也是重蹈覆轍!”

  呂太醫慚愧道:“可嘆微臣與朝中太醫全都不識得異域的藥草,所以一直也未察覺到這種毒草。若不然,昭惠後與娘娘何必遭此大罪?都是微臣的不察之罪啊!”

  嘉敏惘然地搖了搖頭:“此事不能怪你,人若害我,你又如何能阻之?”

  她緩緩起身,言語極冷極冷:“好毒的心思!同一種毒草,害了本宮的姐姐,又來害本宮的孩子!姐姐、仲宣,還有本宮那馬上就要足月的孩子,她們死得好冤!更可悲的是,姐姐與仲宣死了十年,卻無人爲他們的孩子平冤!姐姐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寧?”

  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靜,銅漏聲一點一滴,打破了死寂。

  “這些年,本宮常常自責內疚,以爲是我的過錯,才讓姐姐過早地離開人世。可是,直到現在,本宮才明白原來,這一切的背後,有一雙毒辣至極的手將我們推到了懸崖上。誰?到底是誰?!是誰想要害死姐姐和本宮?”

  元英凝眉道:“果脯是薛姑娘送來的,可是薛姑娘與娘娘一向交好,又與昭惠後無怨無仇,如何能下得了手?”

  “你說得不錯,本宮也不相信是薛九所做。能害得了姐姐,又能害得了我,這個人,十年裏一直在皇宮裏,既能接近姐姐,也能接近我。”

  元英低頭沉吟:“十年,宮中人來人去,那些嬪妃中留在國主身邊有十年以上的,唯有……”她突然想起來,猛然擡頭,目光如烈焰地灼灼注目着嘉敏,而嘉敏也想到了那個人,兩人異口同聲道:“窅娘!”

  元英道:“在國主尚且是王爺時,窅娘就已經留在王府中,她可是宮中資歷最久的嬪御!一定是她以這種慢性毒毒殺了昭惠後,又將此毒拌在了果脯中!”

  嘉敏悲憤道:“果然還是她!果然是她!本宮怎麼就能忘記她,這個女人,奪走了本宮的孩子,奪走了本宮的親人,奪走了本宮的一切,本宮怎麼就忘記那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

  “娘娘……”呂太醫見國後的眸中涌出狠戾之氣,有些擔憂地喚道。

  嘉敏攢緊了拳頭:“本宮要讓窅娘祭奠我姐姐和孩子的魂靈!”

  正說着,殿外傳來細碎的小步聲,片刻之後,門口已經多了兩個倩麗的身影,正是黃保儀和薛九,黃保儀乍然見到嘉敏,驚喜非常,似不敢相信眼前的嘉敏,泫然欲涕:“國後孃娘。”

  嘉敏亦是打翻了五味瓶,吶吶道:“薛妹妹,保儀。”

  兩人行禮如儀,嘉敏忙讓他們的起身,保儀道:“從娘娘失蹤那一日,臣妾就知道,娘娘一定還有回宮的一天,只是到昨日,才得知國主接你入宮。”

  薛九也道:“是呀,回宮了就好。”

  黃保儀道:“聽薛妹妹說,娘娘誕下了麟兒?”

  薛九亦笑道:“是啊,奴婢也有好長時日不曾去看望國後,竟錯過了麟兒誕生之日。”

  “只是……”保儀迫不及待地朝殿中四處張望,奇道,“怎麼不見小皇子的身影,難不成國後孃娘還將他放在故居別院嗎?”

  嘉敏的笑顏漸漸凝澀,坐下只是低頭撥弄解語花不語,殿中的氣氛驟冷凝下來,也不知爲什麼,今年的春天特別冷,爐中的火燒得極旺,卻還是止不冷浸浸地侵人骨髓。

  保儀見嘉敏神色極爲淒涼,也想到了那令人不安之事,唯有薛九的神情變幻莫定。

  嘉敏輕嘆了一聲,低低道:“她是個小公主,可惜還未來得及睜眼看這個繽紛多姿的世界,就……”

  保儀已經知道是什麼,那期盼的喜悅也驟然落空,成爲心底中刻骨銘心的失落和傷痛,可是她知道國後比她更痛,她握住了國後的手,輕聲道:“什麼都別說了,臣妾已經明白了,既然是小公主與娘娘未結下緣分,那就不必強求,來日方長,娘娘還有更大的福氣在後頭。”

  嘉敏感激地凝睇着保儀,保儀的性子雖是清冷了些,即便是待她也總只是淡如水的情義,即便是寬慰她的言語,也只有寥寥落落的幾句,可嘉敏明白,這就是千金難買的君子之交,保儀的一句話,總抵得上旁人的千言萬語。

  嘉敏轉頭看向薛九,薛九慌亂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捧起桌旁的茶盞喝了下去,茶有些燙,薛九的舌頭被燙了,忙不跌地吐出茶水,那吐出的滾茶又漾在了她的手背上,燙得她叮鈴一聲闔上茶蓋,如此一番忙亂,越加顯得她的慌亂。

  嘉敏目不轉睛地看着薛九,問道:“薛妹妹,你送給本宮的那些果脯和點心真的很好喫。”

  薛九心中如敲鼓一般,她極力穩了穩神色,頗爲不自在道:“國後孃娘喜歡喫,奴婢再做一些就是了。”

  “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裏面錯添了一些輔料?”

  薛九面色灰敗如土,訕訕道:“娘娘說的,奴婢怎麼就不明白呢……”

  嘉敏道:“薛妹妹,實不瞞你,本宮是在吃了你送的點心果脯之後,才至小產。太醫查驗,那點心裏面添加了一味毒藥‘女兒紅’。”

  薛九大驚,徒然無助地望着國後,極爲驚恐地搖着頭:“不會的、不會的,那些只是普通的點心,奴婢什麼也沒做,娘娘是不是喫錯了什麼東西。”

  嘉敏緩緩搖頭,目光卻定定地落在薛九的臉上,薛九更加驚慌,踉蹌跪在地上,冤屈地訴道:“娘娘,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娘娘待奴婢情深意切,奴婢亦視娘娘爲貴人,奴婢怎會、怎會做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薛九的臉漲得通紅,委屈的大圓眼中溢滿了淚水,那又驚又怕、又怒又悲的神情,讓人看了實在是不忍心。

  保儀也有些惻惻,對嘉敏道:“九姑娘是個心無城府、粗枝大葉的性子,至於下毒那樣陰損小招,與她的確是沾不上邊。”

  薛九抹了抹眼淚,又道:“奴婢行事的確是粗心了些,會不會是……”她沉吟了片刻,恍然大徹,“會不會是奴婢讓黛煙去膳房取點心佐料時,被別人動了手腳?”

  她身邊的隨侍宮女黛煙嚇得磕頭不迭:“奴婢想起來了,奴婢在御膳房的時候,曾經說起娘娘做這些點心是要送給國後的,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走漏了消息,以至於點心中被人下了毒?”

  薛九一聽,又急又氣,一時羞憤,甩手就是摑了黛煙一個耳光,斥道:“平時就見你這張閒嘴零碎,如今惹出這樣大的事,就是絞了你的舌頭,讓你在油鍋裏滾過也不足以償命!”

  黛菸頭發凌亂,臉上腫起了五指鮮紅的印子,她是嚇得魂飛魄散,泣不成聲了,她搗頭如蒜,分不清是給國後磕頭還是給薛九磕頭,一個勁地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薛九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你這條賤命還有什麼可求饒的?!大不了與我一起以死謝罪!”她揪住黛煙的頭髮,將她拖了出去。

  嘉敏輕斥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薛九面紅耳赤,激動地痛聲道:“奴婢一時疏忽,釀成大錯,以致娘娘遭人暗算,痛失愛女,奴婢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有何顏面面對國後孃娘?但求娘娘賜死,給個痛快!”

  嘉敏輕嘆一聲,走下扶起了薛九,替她理去鬢邊的碎髮,“本宮就知道你從來都不知曉事情真相,原是我錯怪你了,從一開始,本宮就不該懷疑你。”

  薛九的情緒稍稍平撫,情悲意傷:“奴婢雖然不曾害過國後孃娘,可娘娘落胎也終因吃了我做的果脯點心,可憐那小小公主,終因奴婢……”

  嘉敏搖了搖頭,“不要再自責了,小公主不會怨恨你,本宮也不會怪罪於你。”

  薛九止住了抽噎,極爲哀慼道:“娘娘雖然未怪罪於奴婢,但奴婢又如何能心安?請國後孃娘准予奴婢去牛頭山的西佛堂,日日爲小公主謄抄經書,唸佛懺悔。”

  保儀道:“可憐薛妹妹的一片誠心,只是……”她略略一沉吟,道,“娘娘中毒之事,左不過是窅妃那個賤人。”

  嘉敏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咬碎銀牙恨恨道:“她手沾染過那麼多人的血,本宮一定讓她付出血的代價!”

  “娘娘可是想好了應對之計?”

  嘉敏悠悠冷笑:“慌什麼,一個一個地來。”

  ……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嘉敏還騰不出手去對付窅娘,朝中又發生了些煩擾之事。

  原來是潘佑自曹仲玄被國主毒殺之後,心灰意冷,因不滿時政和朝中公卿,向國主七表不止,諫疏既多,已讓國主心中生厭。

  這一日,嘉敏在御園的雪月榭烹茶。

  廊下轉過一人,神色十分鬱郁,此人正是潘佑,剛剛從澄心堂出來,見到國後,忙行禮。

  嘉敏道:“大人爲何愀然不樂?”

  潘佑一時被問得怔住,嘉敏溫言道:“潘大人若是不急,請喝茶。”

  “既是國後孃娘盛情,臣卻之不恭。”

  兩人隔簾而坐,茶湯浮起一層水汽,房中氤氳着令人回味綿長的茶香。

  潘佑端坐,感慨萬千:“國後孃孃的茶藝獨絕天下,臣曾有幸得嘗娘娘的‘愧顏茶’,今日又得以娘娘親手調製的茶,實乃臣三生有幸,只是這茶香倒也古怪新奇,不知道是何茶?”

  嘉敏點茶嗎,說道:“是爲‘君子茶’,潘大人中心耿直,坦坦蕩蕩,亦如這茶葉的舒展,茶味的清香。”

  潘佑苦澀一笑,端起竹製的茶杯品茗一味,“承蒙國後孃娘看得起,臣不敢自詡君子,卻從無做過愧對良心的事,只是,身爲朝臣,卻無一件裨益於國事民生,臣實在是自責啊!”

  “潘大人是朝廷的唯一一股清流,若是潘大人如此菲薄,國主還能倚賴誰?仰仗誰?”

  潘佑眉頭緊鎖,長嘆一聲:“當日娘娘親臨臣的私邸,讓臣如撥雲見日,時時自我警惕,以忠心侍主爲畢生所求。可如今家國愔愔,如日將暮,臣雖然不才,又如何能與奸臣雜處?如何能侍亡國之主?!”

  嘉敏聽得心情灰暗,沉沉問道:“潘大人洞察秋明,言辭激勵,國主向來是善聽潘大人諫言的,難不成國主聽不進潘大人的一言一語了麼?”

  潘佑搖頭,痛心疾首道:“臣已上疏七次不止,凡數萬言,詞窮理盡。可是國主一意力庇奸邪,曲容讒僞,臣無能爲力啊!”

  嘉敏心頭大震,顫聲問道:“國主他……他竟是如此昏昧?”

  說到痛心處,潘佑直擊胸膛,涕淚橫流:“自林將軍英魂消逝,國主一天天聽不進忠言,周圍都被奸邪小人層層圍困,臣如今已被奸臣公卿排擠,再不得親近國主,臣報國無望……”

  言罷,他撩起布衣前襟,跪地作揖,驚得嘉敏忙從湘簾中走出,“潘大人,你這又是做什麼?”

  潘佑不起,言辭懇懇:“臣知道,宮中內外,唯有娘娘纔是最清若幽蘭的人,臣亦知道,娘娘與國主伉儷情深,也只有娘娘的蕙質蘭心才能讓國主如沐春風,才能吹散他周邊的團團陰霾!”

  “潘大人的話,本宮實在是聽不懂。”

  “臣已經勸不動國主,還望娘娘能回宮勸說官家,讓國主重回清明,若不然,我風雨飄搖的大唐崩在旦夕!”

  嘉敏苦笑:“潘大人太高看本宮了,本宮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穩一國之本?”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古有賢妃敦促國君上朝理政,娘娘身爲賢后,又如何不可爲呢?”

  嘉敏若有所思。

  潘佑愴然而低低道:“若是國後孃娘能以一己之力,讓百姓少受一些苦楚,讓國主身邊少一些奸佞小人,讓亡國之恨不那麼痛苦,臣再也無憾。臣告退。”

  桌上的“君子茶”水汽嫋嫋,茶香四溢,而剛剛喝茶的那個人卻已經走遠了。

  沒想到,第二日便傳來潘佑自剄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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