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嬰兒哭(1)

作者:談伊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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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菁蕪所言,國主近日來爲國事忙得焦頭爛額,先是皇朝又遣知制誥李穆出使南唐,再請國主與皇帝在園丘祭祀,並警戒國主說,若是國主不早入皇朝,皇帝即將出師南下。

  與此同時,中朝皇帝已遣穎州團練使曹翰率師出江陵,又宣徽南院使曹彬、侍衛馬軍都虞候李漢瓊、賀州刺史田欽祚率舟師繼發,又命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侍衛步軍都虞候劉遇、東上閣門使梁迥率師。

  面對此時危急情景,國主深知若是此次再拒絕皇朝使臣,中朝皇帝勢必會發兵南下,若是聽命北上,那就是被囚的亡國之主,這一次,他拒絕了中朝皇帝的詔意,狠狠丟擲了御筆,道:“朕與國家同在!斷不可苟且!寧願拼死一戰,也絕不會投降!”

  國主一面派遣八弟江國公給中朝貢上二十萬匹錦帛、二十萬斤白斤,以拖延作戰時日,一邊又築城聚糧,大爲守備。

  一時間軍情振奮,山呼萬歲,金陵百姓素來敬愛國主,此次也積極響應號召,以紙爲鎧甲,以農器爲兵器,誓死要守衛城池。

  就在這火燒眉毛的當口,內宦竟然通傳窅才人有孕的消息,國主起初還不信,直到那太醫也來通傳,這才驚詫地就往外走,還是姚公公提醒道:“官家,窅才人的殿內恐怕會有……會有腌臢之氣……”

  國主猶豫了一瞬,還是大踏步走入了茗淳殿中,剛進殿,外間的太醫們紛紛向國主道喜。

  國主問道:“窅才人有孕?”

  其中的一個的太醫賀喜道:“可不是麼?窅才人有孕已經三月有餘。”

  “三個多月了?”國主走近內閣中,只見窅娘半臥在牀,側着頭嚶嚶地啜泣,似有無限委屈之狀。

  國主輕輕走近她,但見殿中陳設陳舊,窅才人只着月白素衣,端的是寒磣小家子氣,又有腳臭味隱隱發出,蹙了蹙眉問道:“三個月了,怎麼也不告訴朕?”

  窅才人啜泣得更甚,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似地落個不停,幽幽怨怨地泣道:“嬪妾自知有難言之疾,如何敢去叨擾官家?嬪妾……嬪妾躲嫌還來不及……”言罷又是語不成聲地啜泣了起來。

  國主聲音有些柔軟:“朕這些日子很忙,很累,不能來看望你,你既是有孕,就要好好調養。”

  窅娘的肩頭聳動,彷彿弱不經風的花徑,被風一吹就會折倒似的,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哭,哭得滿面淚痕,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國主道:“好了,以後朕會多指派些宮人才伺候你,朕得空了也來看你。”

  窅娘這方纔止住了哭泣聲,抽抽噎噎問道:“真……真的?官家……官家不嫌棄嬪妾的腳癬病了。”

  國主壓下了心頭對房中臭味的厭棄,默然點頭。

  窅娘這才含了一份薄嗔,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嬌嗔道:“這些日子,嬪妾對官家日思夜想……”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聲珠玉墜地的叮鈴聲,國主與窅娘轉頭看去,在屏風後,竟是國後立在門側。

  原來,嘉敏聽得窅娘有孕而來,剛走至殿門口,不想正好看到了他們二人的一番言語,這一幕落入了嘉敏的眼中,讓她滿目的酸澀,彷彿咀嚼着一枚極其酸澀的的梅子,酸徹到五府六髒。

  憑什麼,這個奪走她一切的女人,就能受到老天爺的一次次眷顧,就可以一次次佔有一切?

  憑什麼,這個壞事已經做盡的毒婦,還能有孕在身?

  原來,酸澀到極點的時候,就只剩下冷笑,她遽然轉身,手上那一串珠玉也在此時斷裂,一顆顆圓潤光潔的珍珠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窅娘見國後轉身離去,極爲得意地揚着臉,國主忙奔了出去,在院門前叫住了嘉敏。

  嘉敏並不擡眸看國主,只是行禮如儀。

  國主探詢着她的目光:“你生氣了?”

  原來,失望到極致時竟是無知、無覺,嘉敏微微莞爾:“臣妾恭喜官家還來不及,臣妾生什麼氣?又生誰的氣?”

  國主輕輕道:“窅娘有孕,是朕這一年來最大的驚喜,在此時國情急迫之時,她給朕帶來了最大的喜兆,或許,這喜兆能衝一衝國中連日來的厄訊。”他定定地盯着嘉敏的眼眸,鄭重地道:“所以,朕格外期待這個孩子。”

  嘉敏凝視着國主已現滄桑的面顏,那無法掩飾的幾縷白髮更襯得他的憔悴、他的無力。

  她的面上只有如儀的神情:“臣妾亦如官家一般,期待新的麟兒爲宮中、爲國家帶來新的氣象。”

  國主大感欣慰,輕拍着嘉敏的肩,柔聲道:“這些日子,就要委屈你了。窅娘性情張揚,未免會有拿大做致的時候,你讓着她一些,由着她一些。”

  嘉敏微微點頭,任由心底的苦澀與恨意一點點地翻騰、再一點點地沉寂了下去。

  窅娘有孕,自是像寶貝似的被供奉了起來,無數的錦衾玉裘、珍珠寶貝流水似地送往茗淳宮中,窅娘不喫宮人送來的膳食,在殿中另開廚竈,每日不知要浪費多少鮮蝦魚貝、牛羊雞鴨,才能烹調成一碗湯羹,若是這湯羹鹹了半分,淡了一點,老了一分、嫩了半點,都會命人重做。

  只是,在盛寵之下,窅娘並未舒坦半分,孕吐與身體的不適常常讓她體力不支,煩躁不堪,稍有不順就拿宮女撒氣,若是那湯羹滾燙了,她劈頭就倒在宮人頭上;若是腳癬病發作,奇癢難忍,她偏要怪罪宮女沒給她穿好鞋,讓人狠狠地摑宮女的臉。

  她晚上睡不安寧,常感頭暈目眩,聽到半點聲音就會驚醒,狂暴地扔東西。

  天氣漸涼,瑤光殿中的楓葉片片血紅,杏葉澄澄明黃,映襯着滿園的秋菊,更讓人驚覺秋日的寒涼。一場綿延的秋雨,將園中的色澤又加深了些許,暗沉沉地生出悵惘之意。

  嘉敏素手撫琴,琴聲素淡,她亦覺無味,索性披了一件風衣,信步走至窗前,看回紋掛落下的景色,但見天空濛蒙如罩薄煙,暗暗催人鬱郁,那宮檐翹角在雲霧籠罩中綿延無盡,檐角銅鈴被秋風吹得乍然而起、輕輕搖曳。

  目光再觸及那滿園的秋菊,心中大有所動,想起姐姐是最愛這些花兒的,十多年了,姐姐芳魂渺渺,念及此,心中不免極爲感慨。

  思念乍起,曹郎如何?是否也會像自己一般彼此想念?

  自從重回宮中,音訊皆斷,可是嘉敏從不懷疑曹郎對她的情分,她知道,那是從未有過的深情,是“之子于歸”的溫暖。

  但願,但願,她能及早地了斷這一切,再也不辜負這世上對的人,對的情分。

  正怔忪間,元英已布好了飯菜,喚道:“天氣涼了,菜也冷得快,娘娘快用些吧。”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呀,今日我可是有口福了。”說話間,外頭來的卻是保儀,她的身後還跟了好些個宮人,攜些箱籠。

  保儀風塵僕僕地進來,見了桌案上的飯菜,不由笑道:“娘娘也忒清素節儉了些,這些菜羹竟沒有一點葷食。”

  嘉敏道:“平時菜色玲琅滿目,極爲鋪張浪費,本宮能喫也就那些,這幾樣菜都是應季的蔬菜,保儀若是不嫌棄,就一起用膳罷。”

  保儀款款落座,道:“臣妾向來也不喜食葷食,這幾樣菜色澤鮮亮,正是對我胃口。”

  一旁的元英一邊添碗加筷,一邊道:“保儀娘娘有所不知,國後孃娘近來極爲節儉,只因近來國中備戰,娘娘將全部值錢之物都已捐出。”

  保儀道:“臣妾倒是和娘娘想到一塊去了。”她指着身後的箱籠,“這也是臣妾置藏多年的細軟收藏,但願能爲戰事略盡一些微薄之力。”

  嘉敏嗔責道:“你素來清簡,從來不曾在衣物首飾上用心,唯有這些古貨,是你一生的收藏,這些全是些極其珍稀之物,你也捨得?”

  保儀不以爲意:“許穆夫人爲國奔走呼號,花木蘭代父從軍,臣妾的這些區區收藏,又算得了什麼?只恨我終不能是男兒身,在疆場上馳騁一番。”

  元英感慨道:“兩位娘娘爲大局而慮,如今國勢危殆,大戰一觸即發,宮中誰不厲行節儉,誰不出財出力,唯獨茗淳殿的那位,整日間挑三揀四、金山銀海地過日子。”

  保儀不屑道:“她不過是仗着腹中龍子囂張作態而已,若是她腹中空空,看她還如何作態。”

  嘉敏擱下了筷子,目光平靜無瀾,冷冷道:“那就讓她腹中空空。”

  保儀朱脣微漾,目中驟現深意:“臣妾等的就是娘娘的這句話,因爲,臣妾早已爲娘娘打理好一切。”

  天氣漸漸轉寒,又是一度秋,秋風蕭索,夾裹着寒透的涼意深入到深宮中,每一處紅牆的縫隙,每一篷衰草的根莖,都感受到了這肅殺陰森的寒風。

  夜長日短,宮人們變得懶怠了,總是草草地忙完手中的活,就早早地歇息,就連素來愛貪玩的小宮女們,也不見動靜。

  偌大的後宮幾近有一半閒置,再加之近來所放出宮的宮女不少,宮中越加寂寂沉沉。那些閒置的宮室中無人灑掃,結滿了蛛絲,破了窗紙的窗戶隨風啪啦地拍打着,久而久之,竟傳出了鬧鬼的流言。

  有宮女說,在荒棄的宮室裏時常聽到小孩的哭泣聲,那長得沒膝的荒草間常常看見一個小孩的身影。

  這流言在宮中迅速地流傳,傳遍了每一角落,越傳越可怕,越傳越離譜,以至於宮人們從那些廢棄的庭院經過時,須得成羣結伴。

  不久之後,又有一個宮女突然間瘋了,有人說她半夜撞上了那個鬼孩,被嚇得失散了魂魄。

  還有宮女說夜間口渴汲水時,在井裏看見了小孩,那小孩的面色慘白,瞪着兩個黑窟窿的眼睛。

  有宮女說那小鬼是昭惠後的幼子,難不成生前死的冤枉,這纔到宮裏四處遊蕩了?

  這些流言越來越多,多到連窅娘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原來,那一晚,窅娘睡不踏實,突然想喫一些酸棗糕,可這點心殿中並未備有,尚需得到點心房去取,菁蕪便呼來小宮女鈴鐺去取來一些,此時已過子時,殿外秋風蕭索,嗚嗚咽咽,吹得人心驚膽戰。

  鈴鐺哪裏敢去,支支吾吾地挪不開腳,菁蕪早已不耐煩,喝道:“小蹄子越發偷懶了麼?讓你跑一趟,難道腿就斷了?!”

  鈴鐺嚇得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灰白着臉道:“奴婢……奴婢……不敢……外面鬧鬼……”

  菁蕪暴喝:“哪裏的鬼?如今越發聽不得喚了?!要用這樣的緣故來搪塞我?!”

  鈴鐺哭喪着臉,哀哀道:“奴婢實在……不敢,奴婢出去也是死……奴婢寧願……寧願被姑姑打死……”

  菁蕪想甩她一個耳光,又怕將自己的手打疼,硬生生地收住自己的手,罵罵咧咧道:“哪裏來的鬼?我倒是要看看,這小鬼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她一邊罵,一邊帶了兩個小宮人親自出了宮門,那點心房有些偏遠,需繞過好些個畫廊、好幾座荒廢的庭院,菁蕪起初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等走到僻靜之處時,只見眼前的通道深深望不到盡頭,通道兩側,一面是斑駁的殘牆,一面是荒蕪的枯草,在暗淡的燭光下篩下詭異的陰影。

  一陣陰風吹來,宮女的燈燭突然滅了,眼前黢黑的一片。

  菁蕪突然害怕起來,踟躕着不敢繼續往前走,正在此時,草叢中傳來一聲幽怨的嘆息,那嘆息聲若有若無,彷彿來自極寒的陰間,菁蕪豎起了耳朵,壯大膽子喝道:“誰?是誰在哪裏?”

  荒草從中沒了任何動靜,菁蕪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那幽怨的嘆息聲突然在她耳畔響起,極近極近,彷彿是貼着她的背脊樑,陰寒冷森地舔舐着她的脖子。

  菁蕪周身的血直往腦袋衝,腿一軟,就跌倒了地面,另外兩個宮女更是嚇得失聲尖叫起來,沒了命地往來時的路上跑,菁蕪使不出一點力氣,手腳並用地往後挪,卻不想碰到了一個硬冷的東西,菁蕪顫抖地摩挲着,那……那分明就是一隻孩童的腳,只是……冷得出奇……

  菁蕪想自己莫非撞到了不乾淨的東西,頓時魂魄飛散,想喊出聲,喉嚨裏只能咕嚕咕嚕地滾着,她想跑,可手腳都像是木了一般,動彈不得半分。

  “別……別……別找我……不是我害你的……”菁蕪的喉嚨像是被卡住了一樣,費盡了力氣才勉強說出話,裙下已被尿液蠕溼一片,她手腳像是鑄銅一般地爬了出去,像只無頭蒼蠅一樣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茗淳宮,直將殿門撞破,猶如一灘爛泥一樣攤在地上。

  窅娘聽得動靜,起身來至殿堂中,見到菁蕪披頭散髮滾在地上,耿直着脖子,翻着白眼,渾身像是打擺子一樣顫抖着,身上更是發出一股嗆人難聞的氣味。

  窅娘以袖掩鼻,喝問跟隨菁蕪一起去的兩個宮女:“她這是怎麼了?!”

  那兩個宮女也是面色煞白,披頭散髮,極爲害怕地避開菁蕪,戰戰兢兢道:“奴婢們……剛纔撞見了小鬼,姑姑……姑姑的身上只怕……不乾淨……”

  窅娘喝道:“胡說!”

  窅娘雖然面上強硬,心中卻發起了毛,突然一陣陰風襲來,吹滅了殿中的燈燭,窅娘甚覺詭異,那滾在地上的菁蕪冷不丁伸出手,緊緊抓住窅娘的手腕,“娘娘……他……他來找你來了……”

  窅娘被嚇得心都快跳了出來,翻着白眼珠,顫顫着聲音喝道:“你胡說什麼!”

  菁蕪披頭散髮,睜大了極爲驚恐的眼,手指甲死死地嵌入了窅娘的手腕,說道:“他們來了……小鬼們真的來了……”

  “誰?……誰來了?”

  菁蕪以手比劃着,又指向外面,幽森森地說道:“這麼大,這麼長的一個……娘娘,你看……他就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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