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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节 雪满头(二):别怕,我在

作者:砚篱不离
休养了约莫半個月,我身子才见好。

  一出门方惊觉冬天来了。

  铅灰色天空下寒风呼啸,万物凋零,雪花漫天卷落。

  黄昏的雪最是迷人,也最是壮丽。

  我紧了紧衣衫,瑟缩着脖子将飞舞的雪堵在门外。

  還记得经過十五岁那件事后,有很长一段時間我很害怕下雪。

  雪一落,我就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被劫时的场景。

  但那段時間几乎天天下雪,人们都在雀跃「瑞雪兆丰年」之时,我却缩在被窝裡不肯看雪一眼。

  我爹日日以泪洗面,觉得我疯了,什么大夫郎中之类的几乎都找遍了,无果后還去了几次山头的庙裡去拜過老神仙。

  终于有一天,我又被雪吓得浑身颤抖,爹抱紧我温声安抚道:「遥遥不怕,会有人来救你的。」

  有人来救我?

  是的,傅喻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這样想着,我就不怕雪了,后来每次下雪我都会收到傅喻的信,上面写着:遥遥不怕,我在。

  傅喻哥哥一直都在。

  渐渐地,我竟开始期待下雪,因为无一例外会收到傅喻的来信,說不定他還会来看我呢!

  虽然他从未来過。

  但他說過的,他在啊。

  看,又开始下雪了。

  今晚傅喻会来嗎?

  对了,還有昔年,上次见過面之后他一直沒来過。

  如果昔年能来,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晓得他在撒谎骗我,眼睛被戳瞎的模样不是這样式儿的。

  寒夜的冬风吹得甚是恼人,木窗哗哗直响,树枝也噼啪断裂。

  在深夜裡,這些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吵得我睡不着。

  我披起大氅,趿了双厚棉鞋出来,站在园子裡抬头望向各個屋顶。

  「昔年,你在嗎?」

  我晓得他每次来都是先站在屋顶的。

  半晌,回应我的依然是呼呼风声。

  我低头喃喃自语:「你沒来……」

  我正想掬一捧雪来捏個像昔年那样的小雪人儿,余光忽然闪過一個黑色身影,然后头一晕,便不省人事了。

  怎么那么多人觊觎我?

  美貌,果真是原罪。

  我是被生生颠醒的。

  在一個人的背上。

  我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還被一個大麻袋套着,只露出头部。

  「你醒了?」背着我的人套着头套,气喘吁吁问道。

  「你是谁?」我战战兢兢环顾四周,发现是一片深山老林,铺天盖地全是雪,仿佛要把人给吞掉。

  我脑海裡浮现出那個噩梦般的雪夜……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主子要见你。」头套男說。

  我稍稍放下心来,既然有人要见我,說明我现在暂时沒生命危险。

  「你主子是谁?」

  「不必多问,见到就知道了。」

  他累得直喘粗气,后颈還出了好多汗。

  「干嘛要把自己弄那么累,直接飞到你主子那裡不就行了。」

  「我不会武功,只会下蒙汗药。」

  「但是你蒙汗药下得也不咋地,我那么快就醒了。」我說。

  他沉默了会儿:「主子太抠了,给的钱只够买劣质盗版的蒙汗药。」

  「……」

  看他這身板,和魁梧二字沾不到一点儿边,听声音估摸着還是個小少年。

  见他累得跟條哈巴狗似的,我說:「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不行,要是你逃跑了怎么办?」

  「你用麻袋套着我呢,我能跑…不是,能跳多快?」

  「還是不行,我主子說了,必须要和你寸步不离。」

  行吧,這孩子真轴。

  背着走的時間久了,我感觉胃被他的骨头硌得有点儿疼。

  我說:「要不咱休息一会儿吧,你的骨头硌得我好疼啊。」

  「啊?对不起。」他赶紧把我放下来,然后从胸前掏出個软垫,「用這個垫着应该就不硌了。」

  我恶寒:「你怎么還随身带垫子?」

  「我怕有什么意外,這個垫在心口要保险些。」

  冬日树林只剩下枯败光杆,雪一落得多了,枝桠就啪地断掉,人一经過便落满头雪。

  四周黑黢黢的,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說寻路了。

  「你真厉害,還能找到路。」我說。

  「其实我是在乱蹿。我迷路了。」

  「…哥,你走夜路不带灯的嗎?」

  「第一次干這行当,业务不熟练。」

  我:「……」

  天還是黑沉沉的,我十分害怕他走着走着掉坑裡。

  于是我提议天亮再走,他略思考一番,同意了。

  我好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吓得一激灵:「哥,不会有野兽吧?」

  他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姑娘,不…不怕,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会保护你的!」

  安静半晌,我們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确定沒声音了才放下心来。

  他生了一团火,我躺在地上,感受着柴火的融融暖意,顿觉困倦至极,便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清脆的鸟叫声传来。

  我迷糊睁眼,天空刚泛出点鱼肚白。

  落了一整夜的雪不知在何时停了,山林白茫茫一片,寒凉薄雾扑面,迷迷蒙蒙。

  哈一口气,水雾很快飘散在空气裡。

  我感觉自己枕着個软软的东西,一扭头才发现头下是头套男的大腿。

  他背靠树干坐着,兴许是天气太冷又一夜未眠,露出一对熊猫眼和流涕的鼻孔来。

  「睡得還好嗎?」他问我。

  「還行。」我实话实說。

  「那就好,我還担心石头硌疼你,特意把你头枕我腿上。」

  「哥,我觉得你不适合干這行。」

  他沒說话,用沾满柴灰的手揉了会儿被我枕酸的腿,便去找吃的了。

  临走时他還问我想吃什么。

  我說想吃肉。

  他略犹豫一番:「不知這么冷的天還有沒有野鸡,你等着,我去找找。」

  待他走后,我本想奋力往远处挪,却失望地发现他用绳子把装我的麻袋和树绑一起了。

  难道我孟遥真要命丧于此了?

  我有点想哭。

  正当我绝望之际,惊喜看见有一抹纯白飞来。

  「昔…昔年……」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呜呜呜,昔年。」

  他应该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径直往我這裡来。

  他摸索着替我松绑。

  我用手背擦干眼泪,他心疼地摸上我脸颊:「遥遥你怎么样?有沒有受伤?」

  我摇头:「沒有。」

  「谁干的?」他面露滔天怒意,就连身体周遭的气压都低了。

  「一個善良的劫匪。」

  「什么的劫匪?!」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善…善良的劫匪。」我拉住他的衣袖,「咱還是快离开這個是非之地吧。」

  「不行,老子今天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杀掉!」他转而又问我,「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嗎?」

  「我說我想吃肉,他就去给我捉野鸡了。」

  「……」

  「昔年,我冷,想躺被窝裡,咱還是回去吧。」

  「不急,我要先把那人杀掉,若是你真冷,可以直接躺我怀裡。」

  「……」

  他把我横抱起来,然后运行轻功飞在树巅。

  他借力所過之处,树枝微响,细雪微落。

  不多时,我看见后面傅喻大老远地飞来。

  「傅喻也来了。」我說。

  昔年沒說话,脚下却默默加快了速度。

  「嗷——嗷——」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有野兽!」

  段昔年停在一棵树杈上:「你听声音,就在這棵树下面。」

  我垂眸往下看,竟是只大黑熊!

  等等,黑熊前面躺着的人不就是那個头套男嘛!

  此时傅喻飞来我們身旁,见昔年抱着我,目光微沉。

  我战战兢兢问道:「那個头套男,死了么?」

  「沒有。」傅喻答道。

  「那他为什么躺在那裡一动不动?」

  「应该是在装死吧。」

  那黑熊低着头看了头套男好一会儿,然后伸出两只熊爪把他掂起,抛来抛去。

  一会儿用熊掌拍,一会儿用熊头顶,就像玩杂耍一样。

  头套男吓得呜呜咽咽间尖叫不停。

  「那只熊在干嘛?」我沒搞懂這庞然大物的想法。

  「它把人当球在玩儿。」傅喻說,「估计再折腾一会儿,那人就沒命了。」

  虽然他是個劫匪,但……

  我抬眼盈盈看着段昔年:「昔年,他是個善良的劫匪。」

  段昔年不为所动。

  我又扭头看向傅喻:「他是個善良的劫匪。」

  傅喻不为所动。

  「你们见死不救,我不喜歡。」我耷拉着脑袋。

  其实我心裡也在犹豫该不该救他。

  救吧,可他是個劫匪啊。

  不救吧,但他又沒伤害過我,還用大腿垫着我头,替我捉鸡吃。

  「别扯上我,我沒见死,何来不救?」段昔年目光空洞盯着远方,

  「既然遥遥不喜歡,那我就救他一救吧。」傅喻說完就飞了下去,一把抓起被黑熊抛向空中的头套男,然后足尖轻点黑熊鼻头借力飞回树梢。

  被傅喻捉着后领的头套男哭得泣不成声,他的黑色头套還糊了好大一面积的涕泪。

  黑熊见自己的玩意儿被抢走,气得捶胸顿足好一阵,還把周围的雪薅了個遍,寻球无果作罢后,便灰溜溜离开了。

  我們飞回地面,头套男已经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横流的涕泪。

  等他哭够了,才抽抽嗒嗒目光盈盈看着傅喻:「帅哥,谢谢你救了我,你好有男友力哦……」

  当傅喻想趁他不注意揭他头套时,突然出现一個人影抢先一步把他带走了。

  傅喻和昔年追了好一阵,還是沒抓到人。

  回去途中,傅喻对段昔年轻笑道:「武功不错。」

  「你也不赖。」

  都是互相赞扬的话,但我为何会觉得低气压呢?

  我悻悻打圆场:「二位别谦虚嘛。」

  雪落了几天几夜不停歇。

  满目都是雪啊。

  天空乌沉沉的压抑得我喘不過气来。

  那個脸上横亘着刀疤的恐怖男人又在堆雪人了!

  他說過的,要把我的尸体堆成雪人的模样放在我家门前。

  他堆好雪人后森着脸缓缓向我走来,一步一個雪印:「孟小姐,喜歡這個雪人嗎?特意为你量身打造的。」

  我哭着摇头:「不,不喜歡。」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去,抬脚用力踩住我胸口,我整個人陷进了雪地裡。

  刺骨的冷。

  冷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就這样把我冻死也好。

  我认命地想。

  鹅毛般的雪落到我脸上很快就化了,我虚虚睁眼,灰蒙蒙的天空像破了個洞似的疯狂漏雪。

  沒有人来救我吧……

  谁会来救我?

  如果有個人来救我,我們有幸能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嫁给他。

  「昔年!」

  我哭喊着惊醒,一抹脸,满手是泪。

  只有些许微光透进房间裡,我看见桌上還放着春桃给我剥了一半的橘子。

  屋外寒风呼呼的,還在落雪。

  梦回十五岁那年,我又开始心生惶惧。

  我宽慰自己,抽屉裡還有那么多封傅喻捎来的信儿呢,他說他在的。

  但我還是害怕,睡不着,也不敢睡。

  昔年,你今夜会来看我么……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屋外传来丫鬟小厮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春桃和咕噜逗趣儿的嬉笑,厨房散发出的阵阵米香。

  我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切都像往常那样宁静祥和。

  我披了件大氅跑进厨房问瑛娘今天吃什么,她笑嗔我嘴馋,說刚把米蒸上呢。

  這样的日子,真好。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小橙子竟然来了。

  「皇上差奴才来问一句,孟姑娘身子好了沒?」

  我先是点头,后转念一想,恐怕皇上又在耍什么花招,又摇头:「還差一点点。」

  「既然沒好的话,那就請姑娘慢慢入宫吧,皇上命太医替您诊治。」

  我一听又瞬间改口道:「啊呀,我忘记了,我早就好啦!现在都可以在雪地裡撒丫子打滚儿啦!」

  「如此那便更好了,皇上說若您好了,就請速速进宫。」

  我特么!

  「這有什么区别嗎?還不是要入宫。」

  「一個是慢慢,一個是速速。」

  「……」

  我一想起寒冷的冬夜躺在殿门外那种极致的冷就忍不住打哆嗦。

  我心一横:「你要不回禀皇上,說我說的,让他就当臣女死了吧。」

  小橙子慌乱间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姑娘說的什么话?不仅是我,還有您的父亲,您的妹妹都不会允许你這么說自己的!」

  「……」

  我還是不情不愿进宫了,走之前不忘多带了床被子,還拿了個汤婆子,啊,還有暖炉……

  当我叮铃咣啷扛着一大堆东西跪在皇上面前时,他满面疑惑:「你带這些东西来做甚?」

  「天冷了,臣女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能冻着自己。」

  他无奈扶额:「小橙子怎么传的话?這都能传错!」

  「嗯?」我懵懵抬头,「皇上這趟叫臣女来不是让我继续看门的?」

  「朕找你来是想问你關於你妹妹的事。」他顿了顿,接着說,「其实這事朕本想问你爹的,但那老头儿肯定不知道,所以才想到了你。」

  「敢问皇上是要问什么?」

  「你妹妹…喜歡朕嗎?」

  我点头:「喜歡啊。」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昨天朕說要封她妃,她虽面上同意了,但朕又不晓得她是不是真心的,如今有你這句话,朕就放心了。」

  什么?封……封妃?!

  等等,咕噜說最后是我当了娘娘啊。

  不对不对,我怎么忘记了,故事已经被改写了。

  算了,不纠结此事。

  只要孟桔喜歡,是心甘情愿,能得到完满,就算对象是男配又有何关系呢?

  我鼓起勇气对他說一定要待孟桔好,他答应了,說好。

  「朕打算在腊月十九那日迎她入宫,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嫁女宴定是少不了的。

  但腊月十九正好是我的生辰。

  不過這個生辰宴不办也罢,我本就活不长,办了也徒增烦恼。

  我走在宫道上,偶然遇见一些下了朝的大臣。

  我规规矩矩对他们行礼,又略寒暄几句,便分开了。

  其实我還听见他们的低声交谈。

  他们說孟桔要进宫当娘娘啦,說我們孟家如日中天更加惹不得,還說不要弹劾我爹了。

  我以为爹会因为孟桔的事高兴得手舞足蹈,沒想到他竟如往常一样平静,吩咐下人准备嫁女宴时的语气就像在让他们准备什么午饭,在书房挂一幅什么样儿的画。

  咕噜听闻此事后雀跃不已,激动得上窜下跳:「啊啊啊,我磕的cp终于在一起啦!」

  孟桔也春风满面,常常笑红了脸。

  日子在弹指间悄然流走,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九。

  這一天,雪下得很大。

  从早晨起来,我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

  我急急拉来春桃对她說此事,她笑道:「小姐您不要自己吓自己,应该是昨夜沒睡好的缘故吧。再說今日是小小姐的大喜之日,能发生什么坏事呢?」

  是啊,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坏事呢?

  我稍稍放下心来。

  整個丞相府挂满了红绸缎子红灯笼,還有扶桑的友情表演。

  宾客们都是京城有名的商贾贵胄。

  自然作为有孟家一肉之恩的段家也在邀請之中。

  来来往往的宾客对爹說恭喜,我也对各位长辈鞠躬哈腰行礼。

  這一天,丞相府热闹极了。

  扯着嘴角假笑了一天,我脸都笑僵了。

  终于夜色开始朦胧,但雪不见停。

  临时支棱起的戏台乒乒乓乓敲锣打鼓,加之扶桑的优美唱腔,引得宾客掌声连连叫好声不绝。

  应酬了一整天,我都沒空和春桃他们說话,自然也沒和傅喻昔年交谈過。

  只在路過时偶然听见段昔年责怪傅喻,那天为何不早点揭开那人的头套。

  傅喻又怪昔年沒有早点提醒他。

  我忍不住噗嗤轻笑。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

  我终于空闲下来去了趟茅厕,刚扎好裤腰带出来,却看见一抹白衣径直往后山走去。

  「昔年!」我叫他,他沒回头。

  兴许是唱戏声太大,他沒听见吧。

  我有些担心,他看不见,会不会找错方向了。

  我又连着叫了他好多声,直到看见他走进山去了。

  我急忙追上去:「昔年你走错啦,快回来!」

  我气喘吁吁往山林深处走了会儿,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昔年虽眼睛看不见,但耳朵是好的啊,戏台子声音那么大,他怎么可能听不见。

  糟了!

  我提着裙子往回跑,却撞到了一個人。

  「小妹妹,我們又见面了。」

  远处灯光照来,我看见他脸上那條可怖的刀疤……

  他手臂上搭着一席白衣。

  「你,你不是死了嗎?」我害怕得止不住往后退。

  「死了?」他轻笑,「当时我确实差点儿被那毛头小子给杀了,但我命大啊。」

  「你别乱来啊,今日府裡人多着呢!要是发现我不见了,肯定闹得很大。」

  「人那么多,少你一個又有谁会发现呢?」

  他說完就一把捉住我后领往深山飞去。

  衣领勒得我喘不過气来,我觉得我快被勒死了,出于求生本能不停挣扎。

  刀疤脸终于停了下来,抬脚踩住我的腹部,把我禁锢在树上。

  他随手撕下衣服的布條将我手脚捆住,然后像扔一條死狗一样把我扔进厚厚的雪地裡。

  「我可沒动手杀你哦。」他蹲在我面前,露出阴森可怖的笑,「以后就算仵作来了,也只能验出你是被冻死的。」

  「你为什么想要我死?」我问。

  「想知道?」他垂眸冷冷看着我,「可惜了,我不喜歡完成别人的遗愿。」

  他得逞地笑着,渐渐走远了。

  我挣扎着起身,可雪实在太厚了,我一动,大堆积雪就哗地滑到我身上,压得我更加难以动弹,更别說起来了。

  我想呼救,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早已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发不出声来。

  我身体的热度迅速流逝。

  我绝望地望着夜空,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视线堵了一坨白。

  相信在不久后,落下来的雪就会把我给完全掩埋。

  我将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如果运气好,也许在来年春天会被人发现尸体。

  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进发丛。

  离城那么远,這回应该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好冷,好想睡觉啊。

  我缓缓闭上眼。

  我讨厌這种死法。

  脑海裡浮现出以往的日子。

  那么稀松平常的时光,如今却觉得如春阳般灿烂。

  那些日子裡有我喜歡的傅喻、健全的昔年、温婉的孟桔、喜歡银子的爹爹、活泼的春桃。

  哦,对了,還有不会說话的咕噜。

  還记得昔年总說我是丑八怪,我争论不過他,只好抹着眼泪去找傅喻哥哥做主。

  他从来都是笑得似和煦春风,温柔摸摸我的头:「遥遥才不是丑八怪呢,遥遥长得可好看啦!」

  我喜歡傅喻哥哥,讨厌段昔年!

  不過我只讨厌他說我丑,其余时候嘛,勉勉强强啦。

  自然也有喜歡他的时候。

  喜歡昔年带我去看他家母猪新下的小猪崽儿,喜歡他肯偷偷让我抱一抱那软软糯糯的小乳猪。

  因为段大娘总不让我抱,說我是尊贵的小姐,不能做抱猪這种粗活。

  可能只有昔年晓得,我素来不喜歡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喜歡抱小猪崽儿。

  嘘——

  這是我和昔年之间的秘密,谁也别告诉哦。

  孟桔是我妹妹,但我一向不太喜歡。

  因为她学东西学得又快又轻松,就连爹爹每日逼着我学的琴棋书画都比我好。

  我一日学会的东西,她有时半日便会了。

  但孟桔很低调,常常才不外露。

  因为我长得美,故而全京城都认为我是最美最有才的。

  我讨厌這顶「才女」的帽子,也就连带着不喜歡孟桔。

  我心想是我无理取闹了。

  孟桔很惨。

  因为是庶女,别人本就对她不如对我尊重,加之她娘是青楼女子,出生不体面,别人更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但我又是矛盾的,时常想起很小的时候,我還只有丁点儿大,看着可可爱爱的小娃娃小桔,就忍不住想抱她。

  她還在穿开裆裤不怎么会走路时,就爱亦步亦趋追着我到处玩儿,姐姐姐姐地叫,摔倒了就直接躺在地上,装哭求安慰。

  我每次都信以为真,急急跑過去把她抱在怀裡,轻拍她的背:「妹妹不哭哦。」

  有一次她摔倒磕掉一颗门牙,流了满口血,我吓坏了,急急抱着她去找爹爹。

  爹爹說沒事,還让我們把门牙找到扔房顶上,說這样以后小桔乳牙长得快。

  可那颗牙掉哪儿去了呢?

  我满院子找啊找,从中午到黄昏,终于找到了。

  当我兴奋地想告诉小桔的时候,看见不知何时她已小脸儿红红,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我拿着那颗小小白白的牙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扔到房顶上,心想着小桔的牙一定要快快长好啊。

  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歡小桔的呢?

  我也說不上来。

  总之就莫名其妙不喜歡了,后来发现她比我聪慧我就更讨厌她了。

  在小桔、昔年和傅喻三個人中,我最喜歡的是傅喻。

  他是京城著名乐坊「醉乐居」老板的独子,长得唇红齿白,温润如玉。

  他总是冷静自持的,甚至在我亲眼看见傅老板因病咯血吓一大跳时,他竟面无波澜,熟练地掏出手帕替傅老板擦嘴。

  我不知道傅老板得的什么病,也从来沒问過。

  一开始我觉得应该很严重,但听傅喻說郎中說多调理调理,病情便不会恶化时,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我再长大一些,无意中听见爹爹和傅老板商量我和傅喻定亲的事时,雀跃得连着好几天一顿吃了五碗饭。

  那时我娘還在,她总打趣我:「遥遥一顿吃那么多,当心沒小公子要哦。」

  嘻嘻,怎么可能呢?

  我爹和傅老板都說好啦,我以后是要嫁给傅喻哥哥的。

  我一直把這個秘密埋藏着,有时候会想,要不告诉傅喻吧,但很快又掐灭了這個念头。

  等到我們都长大些再說吧,他一定会像我一样惊喜的。

  再說回我娘吧。

  她是怎么去的呢?

  在我记忆中,她身子一向不好,时常伤风感冒。

  還记得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冻死了好多流浪猫儿狗儿。

  我娘又感染了风寒,虽房间裡炭炉每时每刻都热乎着,但她還是沒熬過那個冬天,去了。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哭得涕泗横流,小桔轻轻推开门,用软乎乎的小手往我嘴裡塞了块枣糕。

  「甜嗎?」

  「甜。」

  然后我就不哭了,和孟桔手拉手去厨房问瑛娘要枣糕。

  在小桔娘死的那天,我也捏着块枣糕去给她吃。

  但我沒想到她竟边吃边哭,丝毫沒有停下来的苗头。

  直到我說:「我們去抱抱昔年家的小乳猪吧。」

  她才停住哭声,說好。

  昔年家的母猪又生小猪崽儿了,昔年還偷偷送了一只给我和小桔。

  从那以后,我喜歡小乳猪胜過琴棋书画這件事,不再只是我和昔年之间的秘密。

  我俩把猪偷偷养在小园子裡,突然有一天,它出现在了饭桌上。

  我爹吃得满嘴油:「今日瑛娘在园子裡发现了只小乳猪,也找不到主人,只好让它成为盘中餐了。」

  我和小桔一听,不约而同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屋顶给吼破。

  两嗓子把我爹吓得筷子一扔,急忙又抱又哄的,直到我和小桔哭得累了睡着了,此事才算完。

  這都是我們七八岁的事了,但竟感觉一切如昨。

  回忆好乱,一会儿是傅喻,一会儿是小桔,但很少想到昔年。

  兴许是因为我俩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一起爬树捉虫捕鸟,经历的事情多了,便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了。

  有时候昔年会问我:「遥姐姐,你還记得和我一起玩儿的最快乐的时刻是哪一刻嗎?」

  我偏头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你呢?」

  他笑了,酒窝随着笑意漾出来:「每一刻。」

  不過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這样呢。

  我和昔年是好友,每次我一生气,他用一個办法就能把我哄好,就是赶紧抱一只小猪崽儿来让我摸。

  我摸着摸着就忘记自己還在生气了。

  我們一起在学堂学认字的时候,昔年是最受欢迎的,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子给他送吃的。

  有时是小糖人儿,有时是糖葫芦,還有的时候是样式各异的花糕。

  但這些吃食大都进了我腹中。

  昔年不仅长得好,悟性也高,很受先生器重。

  我不晓得昔年和傅喻哪一個读书要厉害些,因为傅喻有专门的先生上门教书。

  還记得那是炎热酷暑,我热得什么都不想做,這就导致我忘记了完成先生留的课后任务。

  第二日在去学堂途中遇见段昔年,经他提醒才猛然想起。

  无法,只好拿了他本子来抄。

  可先生何其聪明,一眼就看出我俩作业的猫腻,单独叫我們去问。

  先生生气的模样好吓人。

  我心一横正想承认,但段昔年先开口道:「是我抄遥遥的。」

  先生对他甚是失望,用戒尺打了他手心十下,然后罚他提着两桶水站在太阳下。

  窗外,知了呜呜啦啦鸣叫,我透過窗看他,他双臂颤抖,汗流浃背。

  他也看见我了,顶着烈日咧嘴冲我傻呵呵地笑。

  当时我就想啊,昔年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但遗憾的是,我越长大就越黏着傅喻,和昔年的来往也日渐减少。

  兴许是为了弥补难以抱到小乳猪的缺憾,我养了條小狗狗,起名为咕噜。

  咕噜浑身雪白的毛,长得毛茸茸肉嘟嘟的,不仅我喜歡,春桃也爱得不行。

  有时我喂了它,春桃又接着喂,因而咕噜长得越来越圆。

  日子就這么過着。

  弹指间便来到我的十五岁。

  严格意义上来說,還有几天才是我生辰。

  「傅老板快不行了。」我爹有些伤感。

  我跑去找傅喻,见他端了盆水蹲在院子裡洗带血的帕子。

  「傅喻哥哥。」我轻声叫他。

  他抬头看了看我,略勾起唇角对我微笑,便又低着头继续洗帕子了。

  我回到家,看见爹手中拿着份大红色婚书。

  他說是傅老板在病榻上差人送来的,我和傅喻的婚书。

  「等遥遥及笄傅喻守孝期满后,你们便成婚,如何?」

  我愣了会儿,說好。

  我十五岁生辰宴只简单办了办。

  虽說一切从简,但来祝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一切只因我爹是位极人臣的丞相。

  如日中天,便招来了仇人。

  還记得那是我生辰宴過后的第二日,雪一直落到黄昏。

  在雪将停不停时,我蹬着鹿皮靴打算去找傅喻,却在路過院子结冰的池塘时被人掳走。

  那人长得面目狰狞,加之脸上横亘着條长长的刀疤,我看了更是害怕。

  才略消停下去的雪又开始落了。

  我不晓得他要将我带去哪裡,要用什么方式杀掉我。

  可我才十五岁啊,還沒有成为傅喻的新娘子,我不想死。

  刀疤脸捉着被他绑成粽子似的我穿梭在深山中,兴许是为了节约体力,他沒有施轻功。

  走了很久很久,他停下来换了只手抓住我后颈处的麻绳把我拖在身后。

  所過之处,留下长长的拖痕,但很快又被新落下来的雪掩得干干净净。

  行走的痕迹沒了,更加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了。

  我任由他拖着,泪水滑過脸颊,寒风一過,仿佛要把我沾上泪痕的脸吹裂。

  我绝望得很了,临死前想问问他为何要捉我,却由于太冷,张了张嘴,竟沒发出声音。

  我又试了一次,终于嗓音沙哑问道:「你为何要捉我?」

  「因为你爹是贪官。」

  是啊,我晓得的,我爹是贪官。

  人人憎恶,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大贪官。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问過爹为何要贪,他說:「因为遥遥和小桔要吃肉,爹爹不想买不起肉。」

  当时我就在想,有朝一日皇上定会找机会端掉丞相府的。

  刀疤脸又拖着我走了许久,长時間被拖行在雪地裡,我的身体已经被冻得麻木不堪。

  终于他停在一处空旷的地方。

  深夜裡,雪又变大了。

  我绝望得要命。

  「孟小姐,喜歡堆雪人嗎?」他忽然问我。

  我怯怯看着黑夜裡他身影的轮廓,沒說话。

  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怒气冲天恶狠狠地:「回答我!」

  我哭着摇头又点头。

  他语气阴恻恻的:「那我堆给你看,好不好?」

  他說完就真去堆雪人了,嘴裡還低声喃喃着:「小花儿也最爱堆雪人了,爹爹给你堆一個。堆一個你喜歡的,要用树枝当雪人的手臂,要用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哦,对了,爹爹差点忘了,還要给雪人先生画個微笑。」

  他在雪地裡不停忙活,我看着他移动的身影,不知不觉雪已落满头。

  天开始蒙蒙亮,雪终于停了。

  在這一整夜裡,我哭干了眼泪,也由无边的恐惧慢慢变成如今的心死。

  刀疤脸堆了好多個雪人,他用冻得通红的食指画好最后一個雪人的微笑后,怔愣半晌,忽而恨意滔滔:「我的女儿死得透透的啦!你的女儿也别想活!」

  他展身向我飞来,满面阴狠:「孟小姐,想当雪人嗎?」

  我陷入无尽惶恐中,轰然泪落,一個劲摇头:「我不想。」

  「那可不行,我說過要给小花儿堆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雪人,可我不知道堆個什么样儿的才好看。大家都說你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我打算堆個和你一样的。」

  他忽然开始狂笑:「哈哈哈,我的小花儿见到爹爹给她堆的雪人儿一定很欢喜!」

  我觉得他是個疯子。

  冬阳从带着光晕爬上东边山头,雪白得发光,枝头竖直悬着的冰锥子被照得熠熠生辉。

  明明都出太阳了,为何我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我终于涩着嗓子问他:「你何时杀我?」

  「不急,等我为你量身打造一個雪人空壳再告诉你。」

  他又开始堆雪人了。

  我好饿,好想吃烤红薯。

  我好冷,好想坐在小火炉前。

  不知死后的世界有沒有烤红薯,有沒有小火炉?

  我突然很想抱抱昔年家的小乳猪。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不饿了,只感到胃疼。

  我开始思考一個問題,我究竟是会先冻死還是先饿死?

  刀疤脸把雪人堆一半后,坐到一棵树下啃早已冻硬的馒头。

  看他吃东西,我的饥饿感又油然而生。

  那個馒头看起来好难吃,冷冷的吃起来直掉渣。

  可是我好饿,好想问问他我可以吃那些掉下来的馒头渣嗎?

  但我是個有骨气的人,我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怎么可以吃别人嘴裡掉的食物呢?

  我咬牙承受着饥饿,沒一会儿又感到口渴。

  我一屁股坐到雪地裡,俯身啃面前石头上的积雪。

  冻得牙齿好疼,想喝瑛娘煮的热汤。

  我鼻子一酸,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在平整的雪面砸出一個又一個热热的小圆坑。

  我艰难挪动身体靠在石头上,失神地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被积雪压低的木枝头。

  我忽然很想求他不要折磨我了,快点把我弄死吧。

  刀疤脸吃完馒头后,继续他的堆雪人工作。

  他细细堆着,就像在雕琢一個艺术品。

  噼啪。

  我抬头,发现竟有一只小麻雀扑棱着翅膀从满雪枝头飞向天空。

  沒想到在這片死寂中,還有小生命呢……

  我又不想死了。

  开始在心底暗暗祈祷能有人来救我。

  又是一個落雪的黄昏。

  一开始只稀稀拉拉飘下几片鹅毛,慢慢地越下越大,加之凛冽寒风,我被狂飞乱舞的雪花迷弄得几乎睁不开眼。

  「小丫头,想见见我的小花儿嗎?」刀疤脸问我。

  「不想。」

  「由不得你想不想!」

  「你疯了,真的。疯得太可怕了。」我鼓起勇气說,「你的女儿一定很难過自己有一個這么恐怖的爹爹。」

  他脸色猛然间阴沉下去,抬脚把我踹出三丈远。

  我的口腔浸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极速飞跃過来,一脚把我踩进雪地裡。

  我惹怒他了,他一定会立刻杀掉我的。

  我心如死灰闭上眼等待死亡,却突然听见刀疤脸一声痛苦的闷哼,同时踩在我胸口的力道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竟看见段昔年在狂乱的雪花中飞身一脚接一脚狠命踹着刀疤脸的前胸。

  刀疤脸被他踹得节节败退。

  「昔年……」我一张嘴,泪水就像泄洪般涌落。

  刀疤脸猛然闪身,躲過了昔年的踢踹。

  他施展轻功旋飞至段昔年身后欲偷袭,昔年迅速弯腰躲闪,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腾空跃起,踩在刀疤脸的头顶。

  他像是用尽毕生力气要将刀疤脸踩埋进雪裡。

  但刀疤脸何其狡猾,抬手抓住段昔年的双腿把他甩开。

  昔年被甩落地前稳住了身形,他仿若有滔天怒意,衣袍猎猎翻飞,墨发乱舞,周围的雪花形成一個旋,渐渐变成一颗大雪球,猛然如离弦的箭向刀疤脸击去。

  刀疤脸惊恐间迅速飞起,擦過强劲的雪球逃過一劫。

  雪球直直撞向后面的一棵大树,树上的雪哗啦落下,雪球四分五裂后,大树竟开始摇摇欲坠,忽然轰地断裂倒下,激起一大片地上的雪花。

  我沒想到昔年会武功,而且還這么厉害。

  但我還是不由得替他捏一把汗,毕竟刀疤脸的武功也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刀疤脸哼笑道:「沒想到一個十几岁模样的小毛孩子,功夫能练到這种境地。」

  「死刀疤,丑八怪,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给弄死!」段昔年咬牙切齿恨恨道。

  「哟,小子,口气不小啊!」

  刀疤脸的功夫十分老练,我十分担心昔年吃亏。

  狂风怒号,乱雪迷人眼。

  二人又开始打了。

  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招数,只看见旋来飞去的身影。

  终于他们的身形停了下来,我睁大双眼仔细瞧,发现段昔年骑在刀疤脸双肩,双腿死死箍住他的脖子。

  刀疤脸痛苦地用双手抓住昔年的腿想解开束缚,但胳膊毕竟拧不過大腿。

  「哈哈,死刀疤,還是老子更厉害!」段昔年說完便神色一凛,旋身欲将他脖子扭断,未曾想那刀疤脸竟从胸前摸出一把什么东西。

  我急急大喊:「昔年小心!」

  但未等他反应過来,刀疤脸已经将那把东西向他脸部洒去。

  「啊——」段昔年猛然间痛苦地捂住双眼哀嚎。

  刀疤脸趁机挣脱开他双腿的钳制。

  「小子,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小瞎子。」他得逞地笑着。

  「昔年——」我哭得泣不成声,「都怪我,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段昔年紧捂双目跪在雪地裡,我看见一滴滴血从他指缝中缓缓渗出,啪嗒啪嗒滴落到纯白的雪地上,然后开出一朵朵妖艳得触目惊心的红梅。

  「哈哈哈,论卑鄙,還是我刀疤天下第一!」

  我看着痛楚不已的段昔年,一颗心仿佛要被撕碎。

  我泪水机械般滑落,却已经心痛得哭不出声来。

  我艰难挪动被绑住的身体,想挪到他身边去。

  「小丫头,死都要记住哦,你的小情郎为了救你瞎啦!哈哈哈!」刀疤脸笑着笑着,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又捂着胸口哼哼气喘,想必是受了重伤。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已经瞎了眼的段昔年,抬手欲杀之。

  我目眦欲裂,哭喊道:「不要——」

  忽然穿着紫绀外袍的傅喻提着一柄长剑从远处极速飞来将刀疤脸踢倒在地。

  刀疤脸见傅喻来势汹汹,自己又刚经過一场生死搏斗,在交手中定半刻都抵挡不住,于是虚晃了個假招骗過傅喻,趁机捉着我飞逃进山林更深处。

  傅喻在其后穷追不舍。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猝不及防,不知不觉又迎来了一個漫长的雪夜。

  傅喻很快便追上了我們,他从背后对刀疤脸狠狠一击,刀疤脸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将我扔下。

  「小心,他会用毒!」我提醒傅喻。

  傅喻只冷着一张脸沒說话,迅疾飞向被他击伤的刀疤脸。

  二人只周旋了须臾,傅喻便找到机会拔出剑,毫不犹豫砍下去。从他的左肩到右腰,血汩汩冒出。

  刀疤脸终于倒在雪地裡。死了。

  傅喻面无表情的英俊的脸沾上他后背喷出来的点滴血迹。

  我紧绷的弦啪地断裂,感觉浑身血液的流速终于慢下来。

  「我們去找昔年吧。」我对傅喻說。

  「嗯。」他帮我把绳子解开,抱着我飞回原地,可昔年不在這儿了。

  他去哪儿了?

  会不会伤得太重晕倒被雪埋住了?

  我越想越担心,哭着跪行在地上徒手刨雪。

  「昔年,你在哪儿啊?」我哽咽喃喃道。

  傅喻就這样看看我,又失神看看远方黑夜的万家灯火。

  他终于艰涩开口,轻声呜咽着:「爹……」

  我跪在雪地裡找啊找,直到双手冻得像红萝卜,直到雪落满头,還是沒找到昔年。

  后来……

  瞧我這记性,后来的事我又不记得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回忆,可千万别又忘了。

  你說呢?昔年。

  由于在雪地裡待太久,我全身都被冻伤了,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休养。

  春桃红着眼睛喂我吃饭,孟桔每天强颜欢笑给我讲平日府裡发生的趣事,咕噜也有精无神整日趴在我床边。

  一日,春桃开门进来:「小姐,傅公子来了。」

  傅喻哥哥?

  「傅喻哥哥救了我。」我說,「我要去见他。」

  春桃一怔:「小姐您說什么?」

  我倏地泪落:「是傅喻哥哥救了我。」

  「不是還有段……」春桃猛然捂住嘴巴,立刻旋身跑出去了。

  沒一会儿爹来了,他柔声道:「是啊,是傅喻救了我家遥遥。」

  「傅喻哥哥好厉害呢,他两招就把坏人打死啦!」

  「是啊,遥遥說得对,傅喻那小子真厉害。」

  我爹坐在我床榻边,忽然哽咽着抹眼泪。

  不知为何,站在爹身后的小桔和春桃竟哭得涕泗横流。

  「遥遥不是最怕雪了嗎?今天傅喻送来封信,你看看。」爹說着就把信拆开,我努力伸出手展开信纸,上面写着:遥遥不怕,我在。

  我把信宝贝似的抱在怀裡。

  傅喻哥哥在。

  第六章你又来救遥遥了呢

  我觉得我脑子大概病了。

  府裡也有人在偷偷說我疯了,說我脑子裡的记忆被怪物给吞掉了。

  什么记忆呢?

  我不知道。

  待到我身子略见好时,春天已经来了。

  春桃摘了把迎春花插在我房间的花瓶裡:「小姐,我把春天带来啦。」

  又過了一個月,我终于可以自行走动。

  我抱着咕噜坐在久违的鱼塘边,看鸟语花香,明媚春光。

  偶有青青小小的春果儿噗通落在塘裡,激起一圈圈涟漪。

  咕噜好像很喜歡這种气氛,总爱钻花丛裡兴奋滚两圈,带出些泥土花瓣儿来。

  我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是春天的味道。

  冬天過了,沒有寒风了,也不落雪了。

  我,心安了。

  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

  只是……

  傅喻哥哥已经好久好久沒来看過我了。

  還有昔年。

  明明我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他竟然都沒来看一眼!

  呸,還說是朋友!

  我再也不想理段昔年啦!

  我抱咕噜去找它的饭盆时,遇见正好下朝回来的爹爹。

  我问:「爹,为什么傅喻哥哥不来看我呢?」

  「他很忙,沒時間。」

  「在忙什么?」

  爹愣了会儿,才說:「忙着准备傅夫人的后事。」

  「病重的不是傅老板嗎?」

  「傅老板在你被劫的那個夜晚就去了。」我爹温声道,「遥遥啊,本来爹不想告诉你這些的,但你将来要嫁给傅喻,迟早会晓得,爹也不想瞒你。」

  我有些难過:「那傅夫人是怎么回事呢?」

  「傅老板走后,她忧思成疾,沒多久就病倒了。」

  我急忙跑去「醉乐居」,发现正在歇业中。

  我轻车熟路爬上围墙翻进去,看见后院挂满了缟素。

  一切都安静极了。

  傅喻坐在石凳上,目光眺望远方。

  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想他什么也沒看,只是在静静坐着。

  我走過去,轻声道:「傅喻哥哥。」

  「遥遥。」他眼眶忽然红了,「我娘也沒了……」

  「哥哥……」我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他语气平静:「遥遥想嫁给我嗎?」

  我沉默须臾,才說:「想。」

  「可我不愿意啊。」他失神看着我的脸,「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個雪夜,我那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爹让我去救你。

  但是我想送他最后一程,他才說他已经和孟大人写好了我們的婚书,我那时才知晓,你,孟遥,已经是我傅喻名义上的妻子。

  所以我必须去救你。

  我明明已经跑得很远很远了,但還是听见屋内传来我娘的哭声。

  我晓得在那一刻,我爹应该是沒了。」

  「傅喻哥哥,对不起……」我一张嘴,瞬间泪落两行。

  「一看到你的脸,我就会陷入深深的遗恨。」他哽咽了会儿,声音颤抖着說,「遥遥乖,我還想活下去,你就放過哥哥吧,嗯?」

  我骨鲠在喉泪如雨下,翕了翕嘴唇,终于說哽着嗓子說:「好。」

  他吩咐下人拿来笔纸,当着我的面写下一份休书。

  他的字真好看,遒劲有力,贝联珠贯。

  我失神捏着這封休书走在回家的路上,燕子低飞,很快绵绵春雨细细密密斜织下来,给整個京城蒙上一层阴霾。

  「爹,傅喻哥哥把我休了。」我紧紧捏着那张纸,「這么好看的字,他第一次为我写的东西,便是這封休书。」

  我爹眼眶微湿,略俯身紧紧搂住我:「既然他不愿,那遥遥就不嫁,我的好遥遥乖女儿才不愁嫁呢!」

  夜裡,我坐在梳妆台前,窗前蜡烛明明灭灭。

  我打开抽屉拿出那写着「遥遥不怕,我在」的信纸,不禁模糊了双眼。

  傅喻的字可真好看。

  字……

  我猛地一惊,迅速拿出那封休书。

  字!字不一样!

  每次下雪,爹爹一共给了我那么多张信纸,竟沒有一封是傅喻写的!

  我急忙跑去敲爹爹的门,他很快就开门了,惊惶不已:「遥遥你怎么那么慌?发生什么事了?」

  我拿出那厚厚一沓:「爹爹,您告诉遥遥好不好,這些都是谁写的?」

  「是傅喻写的啊。」

  「不!不是他!不是他写的!」我倏地泪落,「您别骗我了。」

  「遥遥……」

  我紧紧抓住爹的衣袖:「爹,求您,告诉我吧……」

  「是…是那個杀猪小子。段昔年。」

  昔年?

  他为何要给我写那么多信,却不肯来看我一眼呢?

  是在愧疚沒有去救我嗎?

  他可能不晓得我沒有怪他吧。

  我一刻也等不及了,在春夜裡从城南穿梭到城东,去敲段家的门。

  可是我敲了好久好久都沒有人来开。

  终于有邻居打着哈欠出来对我說:「他们不在,举家去四川找大夫了,哦,就是那個闻名中原医术高深的大夫。」

  「谁生病了嗎?」

  「你還不知道呐?他家昔年瞎啦。」

  我心裡咯噔一下:「怎么瞎的?」

  「這個就不晓得咯。」

  「您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嗎?」

  「大概是开春吧。」

  怪不得昔年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我。

  我问爹爹知不知道昔年的眼睛是怎么弄成這样的,我爹竟莫名其妙问我:「遥遥你真不记得了嗎?」

  我一头雾水:「记得什么?」

  「沒什么。」爹垂眸掩去情绪,「段家小子的事我也不清楚。」

  连着约莫半個月,我常常坐在窗前呆呆看着那封休书和那厚厚一沓信纸,从清晨到黄昏。

  有一天,我爹說:「遥遥不要再看這些东西了,爹帮你放好好不好?」

  我說好。

  继而又摇头:「您把那封休书拿走就行了,我要等昔年来看我。」

  我想问问他是怎么瞎的,想问问他在是如何一片黑暗虚无中浪费了多少张纸,又是如何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一笔又一笔练好「遥遥不怕,我在」這几個字的。

  昔年啊,你快回来吧……

  从那以后,我仍然整日整日,甚至整夜整夜坐在窗前,心想:昔年什么时候回来呢?

  春桃和小桔找我說话,我只晓得一句又一句问:「昔年回来了嗎?」

  一开始她俩還会哭,后来兴许是习惯了,說:「還沒呢,等来年吧。」

  于是我听话地等着来年。

  但来年還沒等到,我的记忆就先被怪物吃掉了。

  遥遥脑袋裡好像住着一個专门吃回忆的怪物。

  一天我问爹爹:「我可以去找傅喻哥哥玩嗎?」

  「不行!」他义正言辞,「他是個负心汉!」

  「爹,您怎么可以這样說他呢?他不仅救了我,還写了那么多封信安慰我呢!」

  「你…你說什么?」

  「我說,傅喻哥哥是遥遥的盖世大英雄,遥遥想当他的新娘子。」

  我爹面露惊诧,双唇颤抖,然后呜呜咽咽說:「可以,這回爹爹陪你去吧。」

  当时我就想不通啊,爹为何会哭呢?

  我和爹来到门庭若市的「醉乐居」,见到了傅喻。

  我雀跃跑過去:「傅喻哥哥,你都好久好久沒来看過我了。」

  但不知为何,傅喻沒理我,而是疑容满满看向我爹。

  我爹泪眼涟涟,对傅喻說:「她忘了一些,你也装一装吧。」

  「忘记什么啦?」我扭头问爹。

  「遥遥忘记帮你的咕噜洗澡啦。」他說。

  我一拍脑袋,噢!真忘啦!

  咕噜的毛可能都要打结了,不晓得它会不会又气得拱翻饭盆。

  我捧着脸坐在「醉乐居」的阁楼上,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听着街边小贩的叫卖,乐坊裡悦耳的歌声传来,我听着听着便困了。

  睡着之前我還在想,我真想嫁给傅喻哥哥啊……

  窸窸窣窣……

  什么声音?

  好冷。

  我缓缓睁眼,看见段昔年哭着徒手刨开盖在我身上的雪。

  今夜的月亮好亮,亮得我都能看见他俊美的五官。

  他眼尾通红,可目光依然空洞无神。

  我努力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哗哗不止。

  我用尽力气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昔……昔年,你又来……又来救遥遥了呢……」

  他听见我的声音,面容闪過巨大的惊喜,摸索着紧紧抱住我的头,温热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我脸上:「是的,我来了,我来救遥遥了。咱现在就回家,咕噜想你了。我也好想你。」

  他把我抱出雪裡为我松绑,還不停用双手搓我的手脚:「遥遥身上好冰好冰,可千万别被冻坏了。」

  看着他惶急的神情,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段昔年急急抱住我不停问:「怎么哭了?哪裡痛嗎?」

  「昔年对不起!我是浑蛋啊!绝世大浑蛋!」

  我竟然忘记当初他是如何为了救我而失明。

  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愧怍,我選擇把那段记忆献给脑袋裡的小怪物。

  因为承受不了被休的痛苦,我又選擇了把那段记忆献给脑袋裡的小怪物。

  我,還真是個懦弱的人啊……

  「哟,小子,身残志坚啊!」刀疤脸不知从何处蹿出来,還拿了把剑。

  「又是你!」段昔年听出了他的声音,语气怒极,恨海难填。

  「是啊,又是我。」刀疤脸轻蔑道,「看来今天我要同一個瞎子打架了。」

  「师……不对,主子!」

  我看见一個皮肤黝黑的小少年从远处跑来,由于雪太深,他跑得格外艰难。

  「死头套?」

  昔年对音色极为敏感,一下就听出来這少年是上次那個头套男。

  原来刀疤脸就是他的主子。

  「小草儿,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是如何赢得這场胜利的。」

  「主子,我們說好的,只劫富济贫,不杀人。」小草儿气喘吁吁說。

  「孬种!」刀疤脸呵斥道。

  见自家主子生气,小草儿乖乖闭嘴了。

  刀疤脸转而对段昔年說:「经過上次小草儿一打探,我发现你的武功竟不退反进。若你不瞎,我還心存忌惮,但如今你只不過是個瞎子,所以還是我手握胜券。」

  「哦?真的嗎?要不试上一试?」段昔年十分不屑。

  「昔年小心,他会用毒。」我忍不住提醒。

  「遥遥放心,我段昔年一亏不吃二次!」

  刀疤脸想先行出招,却被昔年一下识破,顺利躲過他致命一击,然后身形灵活地连续痛击了他好几下。

  我不敢高兴得太早,因为刀疤脸手裡有剑,而且他武功也算上乘。

  我不禁替昔年捏了一把汗。

  果然,刀疤脸很快就找到昔年行招的破绽,寻了個空档化解压制。

  「看来這些年你研究過我的行招。」刀疤扔掉手中的剑。

  「你不也是嗎?」段昔年回。

  话音刚落,二人又轻点足尖纵身飞起,在空中打斗。

  棋逢对手,见招拆招。

  气喘吁吁返回地面,刀疤脸說:「如果我們不是对手,我倒想和你一起喝杯酒。」

  「我从来不和丑八怪喝酒,自然也不想和丑八怪說话。你個死刀疤成功恶心到老子了!」

  「哈哈哈!利嘴!」刀疤脸笑過之后,又神色严肃向段昔年攻去。

  小草儿坐到我旁边,语气略微不满:「能不能让你朋友不要总說我主子丑啊?」

  我沉默须臾:「可他确实长得丑啊……」

  「…但也不要一直說嘛,显得很不礼貌……」

  我不想分心和小草儿多說,只提着一颗心紧紧盯着二人。

  虽然此刻沒有下雪,可他们的打斗将地上的雪卷起,弄得我和小草儿满身都是。

  小草儿又问我:「你在雪地裡待了多久?」

  「不晓得,应该很久了吧,我感觉全身冰得很疼,都快冻坏了。」

  小草儿一听,立刻脱下自己的厚外袍披在我身上:「好些了嗎?」

  我点头。

  我不明白,小草儿那么善良,为何会跟了刀疤脸這种穷凶极恶的主子。

  忽然传来刀疤脸痛苦的闷哼,原是受了昔年重重的一掌。

  他捂着胸口呕出口鲜血。

  月华如练,他的表情又阴沉下去。

  我电光火石间惶急提醒:「昔年小心,他可能要用毒了!」

  果然,我话還沒說完,刀疤脸就故技重施往昔年面前抛洒毒物。

  就在我绝望地以为一切又会如旧时,段昔年身体周遭突然生出一股强劲的气流,雪和毒物混杂着被定格在空中。

  刀疤脸见状,惊得往后退了两步,瞳孔睁大不可思议:「逼出那么强的内力!九成?不!不对,十成!!!等等,你体内的毒……你一個瞎子,内力是如何练到如此境界?!」

  「不想再被丑八怪打败,所以要努力啊。」段昔年用清冽的嗓音說着最气人的话。

  他說完后,周围又产生一阵强风吹起他纯白的衣袍和长长的墨发,定格在空中的毒雪混合物直直向刀疤脸冲去。

  刀疤脸一個跟斗躲开了,然后迅速翻身捡起丢在地上的剑向昔年刺来。

  「他有剑!」我大喊。

  段昔年在他刺過去的前一刻旋身迅移到另一边,然后翻飞而起用脚踢中了他的手腕,那把剑落到了雪地裡。

  趁着刀疤脸重心不稳时,段昔年右手作握物状,像吸铁石吸起那把剑抓在手中,毫不犹豫刺穿了刀疤脸的胸口。

  刀疤脸表情怔然,身体带着剑直直倒了下去。

  「师傅——」小草儿跌跌撞撞奔過去,哭着抱着刀疤脸。

  「說…說了多少遍,有外人在时要叫我主子。」

  「是,小草儿错了,主子。主子你别死,你答应過我的,要带我去劫富济贫!」

  刀疤脸又喷出口鲜血,眼神涣散:「小花儿,我的小花儿,爹爹来和你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他說完,身体就瞬间软了下去。

  剑都戳穿身体了,他這回一定死了。

  我這样想。

  昔年缓缓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双眼居然又流血了。

  是黑色的血!

  我瞬间泪落:「昔年,你的眼睛……」

  在一瞬间透過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从刀疤脸那個方向飞来那把带血的剑。

  「小心!」

  飞剑刺穿了一個人的身体。

  是小草儿的。

  他倒在雪地裡,不断涌出的血液把那片雪都染红了。

  刀疤脸见小草儿挡了剑,呜呜咽咽,想发出声音却一张嘴呕出满口血。

  小草儿望着夜空皎洁的明月:「小草儿只想劫富济贫,不想杀人。小草儿要死啦,要去见小花儿啦……小草儿喜歡小花儿……」

  他說完就咽气了。

  段昔年飞到小草儿尸体旁抽出那把剑,冲至刀疤脸面前,像疯了似的一剑一剑狠命戳,直到把他的身体戳成筛子。

  他這回决计是死透了。

  我的泪水一颗一颗滚落,我也不知道我在悲伤什么。

  也许是为小草儿,也许是为昔年流着黑色血液的双眼。

  或许還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自己而喜极而泣。

  段昔年抬手擦掉脸上的黑色泪水,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抱起我飞离了那個是非之地。

  「昔年,你的眼睛……」

  「我沒事,遥遥别担心,别害怕。」

  「昔年会一直在嗎?」

  「会。」

  昔年在,遥遥不怕。

  所幸這次在雪地裡冻的時間不长,我還能颤颤巍巍坐卧行走。

  春桃哭着为我换掉湿透了的衣服鞋袜,我抱住暖融融的汤婆子,一個劲儿往门外爬:「我要去找昔年。」

  半刻钟前,昔年带我回来时,段大叔和段大娘也在,他们看见儿子双目黑泪立刻红了眼。

  令我沒想到的是,段大娘竟一把把段昔年扛在肩上,飞身进夜空中,径直往城东赶。

  段大叔则跟在后面一路气喘吁吁追跑。

  「遥遥,听爹爹话,你先休息,明天再去找昔年好不好?」我爹近乎哀求道。

  「不行啊,爹爹。昔年救了我的命。」我泪落两行,「我都想起来了。」

  我爹一怔,捂着脸哭了:「小桔已经进宫去当娘娘了,很难得才能见她一面,如果你又有什么三长两短,爹爹该怎么活啊?」

  「遥遥现在可以承受,脑袋裡专吃回忆的怪物已经被我赶跑啦,它把吃掉的所有记忆都吐出来啦。」我說,「爹啊,我现在好想去看看昔年的眼睛。」

  我怀抱汤婆子裹着厚厚的棉被乘车来到段家。

  春桃扶我走過去敲门,沒一会儿段大叔便来开门了。

  「进来吧。」他愁容满面,让出一條路来,一准儿猜到了我定是来看昔年的。

  「段大娘呢?」我问。

  「她连夜去四川找大夫了。」

  段大叔将我迎进门,屋内烛光跳跃,我看见那個坐在烛前挺拔如松的身影。

  布條包扎着他的双眼,還能看得见裡面渗出来点点黑色印迹。

  我的眼眶又湿了。

  「遥遥。」他听出了我来时的声音。

  春桃急忙扶我過去,我坐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你感觉怎么样?眼睛痛嗎?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眼睛。」

  「眼睛不舒服?」

  「嗯。」他点头。

  「怎么不舒服?」我满腔担忧。

  「我的眼睛不喜歡這個布條。」他上唇微撅,「我要用遥遥香喷喷的手帕。」

  「……」

  「死小子,說什么呢說!」段大叔沉声呵斥道。

  「沒事沒事。」我說着便拿出帕子来,「就用這個。」

  春桃替我找来把剪刀,我把帕子剪成條状,然后又细心一條接一條缝起来,缝成长條形。

  把布條换了之后,段昔年才翘起嘴角:「好香啊,是遥遥身上的味道呢。」

  四川离京城很远,就算段大娘会轻功,来回一趟可能也得花十天半個月。

  不晓得昔年的眼睛会不会恶化。

  我日日担忧此事,不断叹息着。

  本想进宫去找小桔借個太医的,因为皇宫裡的大夫都是精挑细选,医术精湛,学历還高得不得了的精英。

  但刚踏进宫门,就遇见了皇上。

  我急急跪下。

  「你来做什么?」

  「回…回皇上,臣女来找小桔……啊不是,找柔妃聊天解闷儿。」

  小桔在入宫那天就被赐了封号。

  「說实话。」

  我猛然抬头,這厮眼睛咋那么毒?用砒霜泡過么?一眼就看穿我在撒谎。

  「你会感到闷么。」他說着疑问句,却用肯定的语气。

  我泄气了:「好吧,臣女此趟来是想借個太医。」

  「为何?」

  「臣女前些日子晕倒在雪地裡冻伤了,身子一直不见好,行走坐卧困难。還有…還有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兴许是眼睛也冻到了,时常感到不舒服,就想着宫裡大夫医术颇精……」

  「那你去太医院挑一個吧。」

  「啊?」

  我不相信,皇上不可能那么好說话!

  「沒听见?」

  「啊不,不是,臣女听见啦!」我雀跃不已,「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呐!」

  原来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娘,皇上能变得那么善解人意!

  本来我恨不得立刻撒丫子冲到太医院,但念及皇上在此,我刚才又說自己行走不便,于是装模作样匍匐在地上艰难往前爬。

  「看你爬得那么辛苦,要不朕命两個太监用板车送你吧。」

  板…板车?

  别是拉粪的吧……

  「怎么,不喜歡?」他见我犹豫,忍不住问道。

  「喜…喜歡。」

  還好不是拉粪的。

  我躺在板车上,前面一個太监抓着车把儿拉,后面一個用力推。

  好不容易看到太医院三個字,我恨不得立刻跳下车跑进去,但俩太监還在這儿呢,這样一来不就露馅儿了嘛,到时候再去向皇上打個小报告什么的,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唉。

  我只好又像刚才那样爬啊爬。

  「哎哟,孟小姐,您這是怎么了?」

  我记得這個太医,是爹的旧友,姓何。

  「何太医,還請您随我出宫一趟。您别担心,不是翘班,我来时已向皇上禀明,他同意了的。」

  「出宫去做甚?」

  「救命。」

  「救谁的命?」

  「…我的。」

  「我现在就可以救。」

  「可我想您出宫再救。」

  「行吧……」

  见他拿着药箱急忙要走,我立即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等等,太医院這儿有眼科专家嗎?」

  「我是全能的。」

  「好,就选您了!」

  于是這次,我和何太医两人坐着板车出了宫。

  我指挥太监停在段家门前,然后扶我下车,我爬进门后,见太监已经拉着板车离开了,才急急站起来。

  「孟小姐你……」

  不顾何太医讶异的神色,我拉着他冲进裡屋,看见段大娘已经回来了,旁边還坐着一個身着粗布衣两鬓斑白的大叔正闭着眼神情凝重替昔年把脉。

  不知为何,何太医突然泪眼朦胧。

  「好哇,好哇!」粗布大叔欣喜万分,「這小子的毒素已经被内力逼出来了,假以时日便可重见光明!」

  我們一听,心头蒙了好几天的阴霾消散了。

  「可是我們早就试過了,不行啊。」段大娘說。

  「這小子应该是遇见了十分危急的情况,激发出巨大潜力,逼出了十成。」

  通過他们对话我才懂了,原来当时昔年运行十成内力,把眼裡的毒物给逼了出来,它们和着泪水流出眼眶,所以才黑乎乎的。

  「我再给你们开一些外用内服的药,用药注意事项呢,就是……」大叔說着无意中瞥见何太医,「二弟?!」

  何太医用袖角抹了把眼泪:「大哥!」

  于是他们二人手拉手蹦蹦跳跳了好一阵。

  「哎呀,咱们兄弟俩好久不见啦!」他们說着便眼泪汪汪紧紧抱在一起。

  何太医吸了吸鼻涕:「真好,我這趟出宫来啥也沒干,完了回去還可申請一次出差补贴,赚了赚了。」

  「……分我一半。」

  由于昔年的眼睛要慢慢来,不可一下子就见强光,因此還用布條蒙着眼。

  不知为何,昔年突然开始喜歡散步。

  「遥遥,咱去后院逛逛吧。」

  「好。」

  于是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在院子裡走。

  「遥遥,咱去看看小乳猪吧。」

  「好。」

  于是我又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去逛猪圈。

  「遥遥,咱坐下来休息会儿吧,我累了,渴了,想喝茶。」

  「好。」

  于是我引着他坐到石凳上,然后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摸了我的手好一会儿,還沒摸到茶杯。

  啪!

  段大叔一把将段昔年乱摸的手无情打掉:「臭小子!别装了,要喝茶自己倒!」

  好哇,原来他是装的!

  我一气之下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转身想走,却被他急急拉住,他可怜兮兮道:「遥遥,我眼睛疼……」

  「怎么疼?为何会疼?疼得厉害嗎?」我瞬间无比担忧起来。

  「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眼睛就疼。」

  「……」

  「倘若我眼睛好了,你在我眼前,我明亮的双眼倒映着你的脸,我就会把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难道我长得不忍直视嗎?」

  「不是,我要用眼皮把遥遥关在裡面,让你永远在我眼中。」

  「傻瓜,這样你就看不到我了啊。」

  他用修长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可你在這裡啊,用心去看,就能看到你了。」

  「昔年……」

  「所以,懂了么?」

  「懂什么?」

  「我很久都沒看過你的模样了,想摸摸你的脸,在脑海中刻画一下。」

  「所以你兜那么大圈子,說了那么多感人肺腑的话,目的是又想乱摸?!」我撅嘴扭头,不想理他。

  「……」

  何太医回宫时,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說其他的,就說是来替我看的病。

  他拍拍胸脯:「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要說我啥也沒干,不就申請不到出差补贴了嘛。」

  這样想,也行,只要不說出昔年的事就成。

  何太医离开后,千裡迢迢从四川来给昔年看病的粗布大叔何大夫也要离开了。

  他拿出算盘敲了一笔账:「看诊费、误工费、差旅费……哦,差点忘了,在来的路上我還掏了两個馒头钱。」

  算盘哔哔剥剥直响,最终终于敲定。

  何大夫砸吧砸吧嘴:「嘛,老熟人啦,给你们算便宜点,给一百两就行。」

  段大叔和段大娘二话不說,就拿出了一百两银票给他,顺便還给了他两块猪肘子和猪屁股。

  只要昔年眼睛能好,给多少钱都行。

  這天我又蹦跳出门想去段家时,傅喻竟然来了。

  我這才猛然想起,都已经好久好久沒见過傅喻哥哥了。

  「遥遥,最近醉乐居新进了一批箜篌,音色不错,要去弹弹嗎?」

  「不了傅喻哥哥,我以后再去吧。」我說着就往前走。

  「遥遥!你要去哪裡?」他叫住我。

  「去见昔年。」我說,「他的眼睛好像快好啦!」

  我沒回头看他,而是迫不及待往城东跑去。

  我来到段家,却被段大娘拦挡在门口。

  我踮脚往裡头看,段大娘又挡住我视线,我往左探头,她又挡,往右,還挡。

  正当我一头雾水时,段大娘扭头对裡說:「儿子,遥遥来了哦。」

  段大娘终于侧身让开了,我看见坐在石桌前的白衣少年目不转睛看向我。

  「怎么样,遥遥好看吧?」段大娘喜滋滋的。

  他怔愣半晌,然后撇撇嘴不屑道:「還是和以前一样,丑兮兮的。」

  我气得血液上涌,他他他又說我丑!

  我撸起袖子想冲過去和他理论理论,我這鼻子這眼儿分明长得恰到好处,哪裡丑啦?!

  一点欣赏水平都沒有!

  「段昔……」我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然后哗地泪落。

  喜极而泣。

  「儿子,厉害啊。」段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比你老娘我都厉害,快說說,你是怎么运行起十成内力的?我最多才能运七成。」「這個嘛,简单。等我把我爹揍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时,你自然而然就激发出十成内力了。」

  「……」

  切,段昔年又在臭屁了。

  儿子眼睛好了,段大叔和段大娘整日都眉欢眼笑的,甚至還开始允许客人赊账。

  我想,昔年的武功应该是段大娘教的吧。

  怪不得以前段大叔砍不动的猪骨头,段大娘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我又开始疑惑了,段大娘不仅长得好看,武功又好,是怎么看上段大叔的呢?

  段昔年眼睛好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时常有人去买肉的同时会顺嘴问一句:「你家昔年的眼睛是怎么好的呀?有沒有心仪的女子呀?我有個小侄女文文静静的,和昔年差不多大。」

  段大娘笑呵呵地:「我那色批儿子是想看春宫图想看得不得了,抓心挠肝似的,心裡一急,眼睛就莫名其妙好了。诶,你刚才說你有個小侄女,要不看咱两家啥时候有空……」

  「啊不不不,沒空沒空,你家肉真新鲜,哦呵呵……」

  我:「……」

  昔年的名声就這样被段大娘给败坏光了,但却意外增加了书店春宫图的销量……

  甚至有书店老板在书封面批注道:「段家儿子就是为了看這本,眼睛才好的。」

  我坐在床上喝瑛娘送来的热汤时,傅喻来了。

  「身子還好嗎?」他一如既往地温柔。

  「好多了,谢谢傅喻哥哥关心。」我想了想,接着說,「這几年我总缠着你,想必你心裡肯定不好過。当时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唉,不過遥遥還是要谢谢傅喻哥哥当时選擇了去救我。」

  他神色微动:「遥遥你……」

  「嗯,我都想起来了。」我說,「谢谢哥哥休了我,哦,对了,差点忘啦,我還要谢谢你当时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了昔年。」

  傅喻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抿了抿唇,沉吟道:「遥遥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說完就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轻松。

  我不再缠着傅喻哥哥了,他一定很开心。

  我呢,也不愿再缠着他了。

  刚喝完热汤,我就听见爹回来的声音。

  我兴奋跑出去:「爹,你這些天都去哪裡了?」

  「沉迷工作无法自拔。」他兴许是累到了,面容憔悴。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我顿了顿,「我决定不喜歡傅喻了,要换一個人喜歡。」

  爹眼睛倏地亮了,难掩欣喜:「谁?张公子?」

  「不是,是昔年。」

  「不行!他是個瞎子,若是遥遥和他在一起,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便。」

  「他不瞎了。」

  「什么?」

  我雀跃道:「他的眼睛好啦!你要是不信,咱现在就去看看。」

  我和爹一同来到城东肉铺,段昔年正在看摊子。

  我正想和他打招呼,却看见一個姑娘红着脸去他那儿买肉:「段…小老板,你家肉怎么卖?」

  「你一来就问别人問題,不礼貌。」段昔年伸出食指摇了摇,「你得赔我一個。」

  姑娘懵了:「怎么赔?」

  「你问了我問題,那我也要问你。」

  姑娘大惑:「什么問題?」

  「你体重多少?」

  「大约43公斤吧……」

  「還好,我抱得动。」

  姑娘一听,瞬间红透了脸。

  见此场景,我和爹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向段昔年远远扔了個眼刀子,摇头、叹气、甩袖,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诶,孟大人,遥遥,来了怎么不說一声?别走,等等啊喂!」

  段昔年在背后大声呼喊,我和爹心有灵犀都選擇了不搭理。

  「女儿,你要不再换個人喜歡?依爹来看啊,就那张公子還不错。」

  「算了,我還是孤独终老吧。」

  「……」

  夜裡,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白天段昔年贱兮兮调戏小姑娘就来气。

  不行,我要立刻、马上去问清楚,不然今晚,明晚,甚至以后都别想睡着了!

  我轻车熟路来到段家门前,正想敲门,段昔年就从围墙裡飞身出来了。

  「遥遥想我啦?」

  听着他沒脸沒皮又无比自恋的话语,我又气不打一处来。

  「呸,老色批!想你?!還不如想一头猪呢!我来啊,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像段大娘說的那样,猥琐地偷看春宫图!」

  「沒呢,想进屋一起看嗎?」

  「滚蛋!」

  我抬手欲推他,他突然神色一凛,迅速抱住我旋身往旁边闪躲。

  嘭!

  我气焰瞬间被浇灭,僵硬着扭头,竟看见一支冷箭插在墙上,箭尾還在微微晃动。

  第七章他好可怕

  段昔年把那支箭拔下来,紧拧眉头看着箭头上刻的图纹。

  我們抬头望向箭射来的方向,却是静悄悄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那個图案是什么?」我问。

  他急忙把箭收到袖筒裡,神色轻松:「想知道?」

  我重重点头:「嗯,很想。」

  「我也不清楚,但看着像春宫图第二十九页的一幅画。」

  「……」

  我嗤之以鼻,你记得可真清楚!

  「估摸着是哪個干那种活计的组织射偏了吧。」他說。

  虽然一开始我是不信的,但他神情严肃,說得很真的样子,我不由得产生怀疑,真是這样嗎?

  本来想追问下去的,但又想到若昔年有心骗我,无论我怎么刨根问底他也决计不会說的,我只好压住心中的疑惑。

  「遥遥,你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傅喻对我打了個响指。

  我犹豫了会儿:「傅喻哥哥,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一個什么组织的箭头刻着春宫图似的图纹啊?」

  傅喻一听,喷出半口茶来:「你…你說像什么似的?」

  「春宫图,昔年說的。」我双手撑着下巴直叹气,「他又不肯给我看那個箭头,再說我也沒看過那啥图啊,哪裡晓得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图案啊。」

  他掩唇咳了咳:「我…我也沒看過……」

  唉,连傅喻都不知道,這下可犯难了。

  如果真像昔年所說,是别人射偏了還好,但如果有人意图射杀我們,那会是谁呢?

  我心下警铃大作,难道又是刀疤脸嗎?!

  可我当时亲眼看见他已经被昔年戳成筛子了,离开时也確認過他确是死得透透了的。

  难道又是因为我的美貌?

  我恨不得给自己几個大嘴巴子,懊恼得直捶墙:「祸水!祸水!该死的魅力!」

  傅喻:「……」

  咕噜叼着饭盆对我不停摇尾巴,我蹲着给它喂食时,傅喻突然犹犹豫豫问我:「遥遥,曾经…曾经你总爱来看我,找我聊天,为何现在不怎么来了呢?」

  「因为当初我喜歡你啊。」我大大方方承认,「全京城都晓得我心悦你。」

  「那现在呢?」

  「现在……」我偏头看向窗外,寒风起,枯叶落,我觉得自己心裡也落下了個什么东西,整個人都无比轻松起来,「不是放下了你,而是拿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是段……」

  「汪汪!」咕噜跑到傅喻脚边恶狠狠咬住他的衣角,一個劲儿将他往外拖。

  「咕噜,你怎么了?」我想把它抱开,但它死活不松口。

  傅喻无奈道:「咕噜好像不喜歡我很长時間了,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但奈何它不会說话。」

  咕噜把傅喻赶走后,我才问它原因。

  它躺倒在我床上,气得四脚朝天止不住乱蹬:「呸!什么破男主,看那苗头就是想吃回头草啊,一点都比不上咱痴情皇上好嘛!」

  我笑了:「你的意思是傅喻哥哥喜歡我?」

  「对啊。」

  我摆摆手,感到有些好笑:「你别开玩笑了,他当初为了救我,错過见自己亲爹最后一面呢!难道他愿意過一辈子的前一日庆祝我生辰,后一日便是他爹忌日的日子嗎?」

  咕噜一听,终于停下乱蹬的四肢:「說得好像有点道理……是啊,你又沒有人见人爱闪瞎狗眼的女一号光环,凭什么男主会喜歡上你呢。」

  「吃鸡翅嗎?」我晓得它一向最爱鸡翅了。

  「吃,多放辣,不辣我可不吃。」

  趁着咕噜吃鸡翅吃得欢,我又问:「你還记得昔年在书中具体是什么样子嗎?」

  「他啊,长相俊美,气质风流,但黑心烂肠的,喜歡杀人,還喜歡美女。」

  长相……是這個样子。

  喜歡杀人……我确实见過几次他杀人。

  喜歡美女……這一條我特么举双手双脚赞成!

  因为自从昔年眼睛复明以后,他家的猪肉生意越来越红火。经過一段時間观察才发现,原来去买肉的多了很多单身漂亮姑娘。

  送手帕的、送荷包的、送情诗的……络绎不绝,应有尽有。

  說实话,我有一点点生气。

  因为那要命的风流鬼段昔年都来者不拒!

  所以我感觉我在他心裡不是最特别的。只要是好看的姑娘,他估摸着都可以。

  段昔年,大色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叉着腰气鼓鼓在坐在自己的小院子裡。

  「遥遥。」他带着别的女人的香粉味走過来。

  虽然我沒闻到,但想也想得到,就他那德性,一定是碰别的女人了!

  「你都好久沒来找過我了。」他坐到我旁边。

  我转過身去背对他:「你有多大脸啊,我为什么要去找你?有那么多姑娘陪你玩還不够呐?我去還要排队呢,麻烦,不去!」

  他嗤地笑了:「生气了?」

  「沒有。」

  「你数一数這院子裡,有几样东西是圆的。」他凑上来问我。

  「凭什么要数?你让我数我就数啊?」我扭头不看他,「我不!我就不!我偏不!」

  「好好好,遥遥不数,我数。」他說着就开始了,「墙角那块石头是圆的,這张石桌是圆的,還有咕噜是圆的,哦,還有呢……」

  他說到此,忽然不說了。

  「還有什么?」我习惯性问道,但說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還在生气呢,怎么可以理他?!

  我暗自懊恼,又被他套路了!

  他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脸,戏谑道:「還有遥遥這张气得圆鼓鼓的脸儿。」

  「遥遥为什么生我气呢?」他问。

  「气你……」我咬咬牙,「气你乱收别的姑娘东西,還和她们抛媚眼儿!」

  「不是,我沒有。」他着急忙慌解释道,「她们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沒收。還有抛媚眼儿這事,是她们给我抛的,我一個都沒接。」

  「那你为什么不把媚眼儿瞪回去呢!」

  「我們做生意的,哪裡能瞪客人啊?」

  「你說什么都有理!」我继续翻旧账,「昨天去你那儿买肉的那個姑娘,你說你想抱她。」

  他一听,噗嗤一笑:「遥遥吃醋了。」

  「沒有,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当时我是见你来才故意那样的,想確認遥遥是不是真的在意我。」他垂下眼睑,黯然道,「其实我不是很自信……」

  「借口,就你嘴会說!」我气得直跳脚,「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若是别的姑娘想来,就得排在我后面,她们凭什么插队啊!再說了,你凭什么要让她们插队啊?!维持一下秩序有那么难嗎?」

  他一怔,继而面容闪過巨大惊喜,眉欢眼笑道:「遥遥你刚才說什么?」

  我刚才說什么了?

  我刚才說……

  啊!我我我。

  我這才后知后觉。

  「我可以把刚才的话撤回嗎?」

  「不可以。」

  竟然敢逆着我?

  好吧,我觉得我该继续生气!

  這样想着,于是我莫名其妙又生气了。

  只要有姑娘向他示好,我总是不问问清楚,便自动默认他接受了。

  我這是在无理取闹嗎?

  天啦,在昔年面前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变得那么矫情啊?

  他又坐到我面前,忽然问我:「遥遥你的幸福是什么?」

  「我的幸福就是不看你,不听你,不想你!」我又开始发脾气了。

  「那你想知道我的幸福嗎?」

  「你的幸福就是收姑娘香喷喷的帕子,接姑娘语意缠绵的情诗!」我声音尖锐起来。

  「不是。」他忽然捉住我的手,双目直视我的眼睛,「我的幸福就是双眼能看到遥遥的脸,鼻子能闻到遥遥的香,双耳能听到遥遥的娇嗔,還有嘴巴……」

  「嘴巴…什么?」我怔然看着他。

  他左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快速轻啄了下我双唇,然后說:「嘴巴能這样。」

  我的脸瞬间滚烫,撅嘴嗫嚅道:「你這算什么?」

  他一头雾水:「强吻?因为沒经過你同意……」

  我闭上眼睛嘟起嘴巴,含糊不清道:「又不是不让你亲,干嘛要像個采花贼似的用强的?」

  我话音刚落,他的唇就猛然贴上来。

  之前還调侃皇上和小桔嘬螺蛳呢,這回還真狠不下心来调侃自己。

  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呢?

  也许就是昔年的模样吧。

  ………

  最近听闻宫裡传来些风声,皇上为了小桔打算遣散后宫!

  咕噜既兴奋又感动:「痴情男二,呜呜呜,爱了爱了!」

  我也为孟桔找到真爱而高兴,但心下总觉得哪裡怪怪的。

  爹整日满面愁容。

  有几次我都话到嘴边,但又生生把疑问压了下去。

  爹看起来身心俱疲愁深似海,我不能再打扰他给他施加压力了。

  我左想右想,来到消息灵通的「醉乐居」。

  傅喻见我来,眸中闪過一丝神采。

  我犹豫半晌,還是决定开门见山:「傅喻哥哥,你最近有沒有听到一些關於小桔的事?還有我爹,他最近愁眉不展的。」

  「听闻之前皇上独宠小桔,惹得后宫众妃嫔不快意,最近皇上又欲遣散后宫,這回不仅引起各娘娘们不满,朝堂也因此事争论不休。」他顿了顿,「至于孟大人,自然是众矢之的,屡遭弹劾。」

  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怪不得最近爹满目忧愁。

  我脑海裡忽然有個念头一闪而過,恐惧瞬间填满心扉,全身血液就像停滞了一样。

  听咕噜說故事的结局是孟家垮台……

  所以這是苗头嗎?

  不行,我要进宫找小桔,问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清楚皇上究竟在想什么!

  然而我還沒踏进后宫,就被侍卫拦住了:「沒有皇上命令,所有人一律不得入内。」

  于是我又急急跑去找皇上,所幸在途中遇见了多日不见的小橙子,他告诉我皇上在御书房。

  我气喘吁吁来到御书房门外,重重跪在地上,扣首,恭恭敬敬道:「臣女孟遥叩见皇上。」

  他沒应。

  我再次大声道:「臣女孟遥叩见皇上。」

  過了半晌,终于传来他让进的声音。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然后跪行過去。

  他见我毕恭毕敬的态度,眸色微沉,转而又把视线放回手中的书上:「你来做甚?」

  「回禀皇上,臣女思念柔妃娘娘思念得紧,很想见见她。」

  「当真?」

  「当真。臣女与柔妃娘娘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如今多日未见,臣女想她想得茶饭不思,都瘦了。」

  「去吧。若不识路,可让小橙子带你去。」

  「谢皇上。」

  皇上确实越来越好說话了。

  小桔住在地势最好的「馨柔殿」,此处景色宜人,采光甚好。

  殿外還种满了小桔最爱的粉蔷薇。

  看来皇上是真的很宠她。

  我稍稍放心了些。

  见我来,小桔雀跃不已,连忙叫宫女准备糕点茶水。

  我摆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我這趟来就是想和你說些体己话。」

  小桔听懂我的话外音,很有眼力见地摒退了宫人。

  「小桔最近在宫中吃得可好?睡得如何?有沒有人欺负你?」

  「姐姐放心,皇上可宠我了,也沒人敢欺负我。」她笑眯眯的,不像說谎的样子。

  我犹豫半晌,還是决定问一问她,外面传闻她是否知晓一二。

  但又不敢贸然說出爹爹的事,于是拐弯抹角道:「听說皇上要为了你遣散后宫?」

  她点头:「虽然皇上宠我,但我觉得這样不太好,也劝過他,可他让我放心,說不会伤害我的。」

  不会伤害小桔,意思是皇上会保全我們孟家嗎?

  我這样想着,却又霎時間觉得自己太過天真。

  咕噜說书中的皇上除小桔外,对别人心狠手辣,眼裡揉不得一点沙子。爹又是個贪官,想必他很早就想端掉孟家了,又何来保全之說呢?

  我越想,脑子便越乱。

  待到出宫来,发现天空已乌沉沉的了。

  「哟,孟家垮台?沒那么容易。你都不知道当初孟丞相都快豁出命了。」我听见一個太监对另一個太监說。

  「這些话可千万别传到馨柔殿那位的耳朵裡去了,不然啊,十條命都不够你花的。」

  「是是是,明白,明白。」

  ………

  我回到府中时,发现丫鬟小厮们正在张灯结彩,我惊觉再過两日便是春节了。

  只是這回布置得迟了一些。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裡,竟看见树下栓着一匹棕马。

  咕噜对它狂吠不止。

  「這马儿哪裡来的?」我问咕噜。

  「刚才你爹命下人牵来的。」咕噜肉嘟嘟的身体躺倒在地上,颇为不满道,「這是你的新宠物嗎?我车见车爆胎的咕噜是不是要失宠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揉了揉它圆滚滚的肚皮:「咕噜那么可爱,怎么可能失宠呢?别乱想了。」

  我疑惑看着刚打完喷嚏的马儿,爹为何要送马给我呢?我又不会骑。

  我去找爹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写密信。

  也不晓得是写给谁的。

  我心脏咯噔一下,生出不好的预感:「爹,您這是在给谁写信呢?」

  他不动声色把信叠放进信封:「朝堂上的事,你别问。」

  「是最近同僚们弹劾你的事嗎?」我不死心追问道。

  「不是。遥遥别担心,你爹我朝堂风雨几十年,就是被人弹到丞相這個位置的,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弹倒的。」

  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才安下心来。

  「爹,您为何要送一匹马给我啊?」

  「骑啊。」

  「我又不会。」

  「让那杀猪小子教你。」

  「骑马多麻烦啊,他会带我飞。」

  「如果他不在你身边怎么办呢?」

  「怎么会?我們說好要一直在一起的。」

  我爹慈爱地摸摸我的头:「遥遥,听爹话。学会骑马又不是什么坏事,還能强身健体呢!前些日子你感染风寒,可把我吓坏了,不锻炼锻炼增强体质,是又想吓爹嗎?」

  說得有道理。

  傍晚,我亲自洗刷那匹马儿,它好像很亲昵我,一個劲儿用头蹭我的手。

  给它起個什么名字好呢?

  一抬头,看见飞檐下挂着的红灯笼,灵机一动道:「马儿啊马儿,以后我就叫你灯笼吧。」

  咕噜见我待灯笼好,气得背对着我躺倒,不满地哼哼唧唧乱叫。

  大家都說灯笼毛色光亮肌肉流畅,是匹好马。

  京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红灯笼,红对联,氛围喜庆。

  人们摩肩接踵采买年货。

  最盼望過年的自然是小孩子们了,因为可以吃到好吃的,還能成群结队放爆竹。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昔年带我放爆竹,我怎么都不敢,觉得噼噼啪啪的听着吓人。

  他耐心劝我不要怕,看他是怎么放的我就怎么放。

  但他对我解說演示得太专注,沒注意到引线已经燃尽,然后爆竹在他手心就炸了。

  被炸伤之后,段大娘還给他好一顿打,直骂他不规矩,是個捣蛋鬼。

  我有点感动,他为了教我把手都炸伤了。

  于是我大着胆子点燃了第一根爆竹……真刺激!

  然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鸡窝,猪圈都炸過,直到那次炸了爹的被窝……

  那是爹第一次凶我,但我咧嘴大哭时,他又开始哄我,最终還是买了根糖葫芦才把我哄好。

  后来那串糖葫芦被我和昔年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怎么個一人一半法儿呢?

  說来好笑,我們薅下一颗小糖球,我咬掉一半后,另一半留给他。

  现在想来真是笨啊,我三颗他三颗不就平分了嘛。

  不過倘若剩下一颗,他一定会让给我的。

  爹爹說我不像富家小姐,昔年說我笑的样子真好看。

  兴许是觉得我笑起来好看,他常逗我开心。

  长大后也一样,比如现在。

  他教我骑马,我开开心心不知不觉间便会了。

  「今天是除夕呢,段大娘還肯放你出来啊?」

  「一开始她是不肯的,但我說我要来教遥遥骑马,不用我主动走,她就把我推出门了。」昔年坐到我身旁,「明天我来教遥遥射箭吧。」

  「好。」

  京城热闹极了,唱曲儿的、說书的、卖艺的赚得钵满。

  鞭炮声不绝于耳,夜裡有猜灯谜、坐游船的游戏,偶尔還有盛大的烟花表演,万家灯火通宵达旦,全城歌坊笙歌阵阵。

  我和昔年坐在房顶上俯瞰這盛景,我就期待啊,期待上元节快快到来,到时候我要送昔年那支我最爱的桃花簪。

  至于我想向他要什么,還沒想好呢!

  但如果他敢忘记给我准备礼物,我一定要多气一会儿,不能让他简简单单就把我哄好了。

  我可是丞相府的大小姐,一定要给他点儿小姐脾气受一受。

  鞭炮爆竹响過,便吵醒了沉睡在树干中的芽儿,它们先是探出嫩绿嫩绿的尖儿,然后嘣地冲出来挂在枝头。

  就在新绿初发的年初一,扶桑的戏台子被官兵端了。

  理由是私养刺客,有组结叛盟之嫌。

  前一天還人满为患的戏楼,此时竟荒凉沉寂。

  我晓得的,之前的那群黑衣人便是扶桑戏班子的人。

  不過我還是莫名感到不安,总觉得如今這局面就像傍晚涨潮前沉沉的日落。

  昔年听闻扶桑此事时拧紧了眉头,沉默地坐在那裡,不晓得在思考什么。

  我忍不住问:「扶桑此事,是不是和上次射来的箭有同样的关系?」

  他见我忧虑惮惮,瞬间眉眼舒缓,语气轻松:「遥遥想多了,沒有的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教会你射箭。」

  「我不想学了。」我說。

  为什么要教我射箭?有昔年在,我不想会這些。

  我怕有朝一日我真会了,昔年就不在了。

  「遥遥乖。」

  「不要,我不学!」

  「好好好,咱不学射箭,那我教你用弩。」

  不等我拒绝,他便用修长的食指按住我双唇:「不可以說不。」

  第二日,他便替我拿了张弩来。

  這弩很小巧,正适合我佩戴。

  弩不像弓那样考验手臂拉力,再加上昔年会教,我很快便会了。

  但我总装作不会,宁愿让昔年一直教我。

  只要他同我在一起,在我视线中,我才安心。

  我不晓得我在担心什么,就是觉得心底有個什么东西在暗潮汹涌。

  也许真像昔年說的那样,是我想多了。真希望真的是我想多了啊。

  在初三這天,天空刚泛出鱼肚白,京城還未开始喧闹时,皇上下令遣散后宫,独留孟桔一人。

  爹一瞬间泄了气,坐在木椅上止不住叹息。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对于像咕噜那样的读者来說,皇上此举是感人肺腑的尾生抱柱,情深似海。

  然而对我們孟家来說,无疑是灾将灭顶,大厦将倾。

  我忽然产生一种怀疑,皇上真像咕噜說的那样深爱孟桔嗎?

  下午,扶桑终于被放了出来,說是调查有误,罪结未定。

  我不由得略微感到那么一丝丝心安。

  看来的确是我想多了,那支箭和扶桑遇难的缘故不是同一個。

  晚间,爹送了盘枣糕到我房裡,问我:「遥遥会骑马了嗎?」

  「会了。」我說。

  他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来:「会了就好,会了就好。」

  「爹爹,皇上是不是对我們孟家起了不好的心思?」

  「怎么可能呢?当初先皇驾崩,皇子夺嫡时……」他突然噤了声,转而道,「放心吧,我們孟家不会那么轻易就垮台的。」

  「真的嗎?」

  「真的,我的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你呢?」他顿了顿,接着說,「不過遥遥在骑马时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掉头。」

  「为什么?」

  「因为人要向前看啊,向前走才会进步嘛。盯着一個方向一直跑一直跑,就会看见太阳了。」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我真笨啊。

  怪不得咕噜总說,我那么蠢,真不敢相信我能混成人人喊打级别的恶毒女配。

  虽然我不聪明,但也晓得皇上城府颇深,正在打着不好的算盘。

  好想知道,但不敢去问。

  如今我最担心的是小桔,皇上有沒有伤害她?還是真的在宠她?

  我暗暗祈祷着是第二种,逢场作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她接出宫来,陪她另觅良人。

  我实在等不及了,天還沒亮就进宫去了。

  踏进宫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未经皇上同意,我是不能私自进后宫的。

  但现在皇上上朝去了,于是我跪在御书房外等他。

  因为小橙子說過,皇上每次下朝后都会先来御书房看会儿书,然后才会回殿内批奏折。

  不知何时竟开始下雨了,空气中水汽氤氲,新柳鱼塘迷迷蒙蒙。

  我就担心啊,今日朝堂上是不是又有很多人弹劾我爹呢?

  不知跪了多久,我才远远看到小橙子替皇上撑着伞走来。

  我立即把头扣在大理石地板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双明黄色靴子停在我眼前。

  忽然身上沒有了雨打的感觉,头顶一片雨落油纸伞的滴滴嗒嗒。

  我抬头,看见原本遮着皇上的伞挪到了我头上。

  他阴沉着一张脸:「又想让自己感染风寒,然后赖朕亏待你嗎?」

  「不,不是,臣女万万不会這样想。」

  「你此趟入宫来又是做甚?」

  「臣女想见一见柔妃娘娘。」

  「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你還是别去叨扰她了。」

  我忧心忡忡:「她怎么了?」

  「她有了身孕。」他蹲下身来,炯炯直视我的双眼,「你妹妹怀了朕的龙种,前些日子有小产之兆,太医說她受不得刺激,否则容易一尸两命。所以漂亮的遥遥啊,你還想去见她嗎?」

  我愣愣看着他,一時間忘记了他是天子。

  他…实在太可怕了。

  怕得我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轻易移开眼。

  皇上眸中闪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速别過眼去:「别像個流浪狗似的可怜兮兮盯着朕!」

  经他一呵斥,我立即垂眸,眼前是湿漉漉的大理石板纹路。

  我的身子忽然就像筛糠一样止不住颤抖。

  我好怕這样的人。

  「小桔……不,是柔妃娘娘,皇上可不可以不要像刚才凶臣女那样凶她?」我紧咬下唇,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她会怕的。」

  「所以,你怕我嗎?」

  他兴许是顺嘴一說,忘记用朕這個字了。

  我摇头:「不怕。」

  「谎话精。」

  我心想,皇上說话都那么奇怪嗎?明知道我怕他,還要问一句怕不怕,我說不怕,他又不信。

  他又无言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旋身进御书房去。

  小橙子想急急跟上去,他却說:「别跟进来,你们就這样待着吧。」

  于是我跪伏在地上,小橙子蹲在一旁为我撑伞。

  不知過了多久,天终于放晴,但沒有皇上命令,小橙子不敢收伞,我也不敢起身。

  沉寂。

  小橙子還是耐不住寂寞,低声同我聊起天来。

  他說让我放心,他去看過的,小桔很好。

  有他這句话,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

  之后他的话题便是百无聊赖的了,一会儿說,前些天有個宫女在御花园唱歌,因为太過难听被皇上赶出宫去了;一会儿又說御膳房的厨师做饭水准不稳定,有时甚至還沒外面酒楼做的饭香。

  他說着,我听着,恍惚间就像回到当初我躺在殿外同他聊天时那样。

  他說着說着,忽然凑近了,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偷偷告诉你哦,有一夜我去皇上寝殿吹灯时,听见他說梦话了。」

  「什么梦话?」

  「我只听清了一句,当时他眉目舒展,梦中心情好像不错,說:当时我就想啊,那姑娘怎么就那么好骗呢?」

  我也不由得好奇,他在睡梦中到底是骗了哪一位单纯的姑娘呢?

  這日一跪,仿佛跪到了地老天荒,好不容易得到皇上允许可以站起来时,我的膝盖已经痛得不听使唤,又直直跪下了去。

  皇上眸色微动,接着命两個太监将我架出宫去了。

  回到府中,却不见爹的身影。

  他不是早就下朝了嗎?

  我如惊弓之鸟般,又陷入深深的忧虑。

  所幸在天擦黑时,他回来了。

  我不放心,急急问道:「爹,您白天去哪儿了?」

  「工作啊。」

  「骗人,你们很早就下朝了。」

  「最近烟花爆竹泛滥,有的官员宣传监管不到位,出了好几起失火事故,所以下朝之后去了趟吏部,讨论人事任免及处分事宜,意见有分歧,所以耽搁得久了些。」

  「哦。」

  那就好。

  「吃饭了嗎?」他问。

  「沒呢,想等您回来一起吃。」

  「让春桃去把那杀猪小子叫来吧。」

  吃饭时去叫他……

  我瞬间豁然,爹這是正式接受昔年了嗎?

  我爹看出我的疑惑,补充道:「只要遥遥喜歡。」

  我雀跃不已,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不用春桃,我亲自去。」

  爹在后面大喊:「女儿啊,矜持!」

  「嘻嘻,不用,因为他是昔年啊!」

  昔年是特别的,他不是别的男子。

  因为他是昔年,我可以大声笑闹,因为他是昔年,我可以做自己。

  我感到幸福,因为有爹爹、有小桔、有春桃、有傅喻、有咕噜。

  還有昔年……

  差点忘了,如今還多了一個灯笼。

  我来到段家,還未推门进去,就看见裡面队列整齐地出来十几個官兵。

  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

  着急忙慌跑进去,在看到那個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时,我才踏实了。

  「昔年。」

  他惊喜扭头:「遥遥你怎么来了?」

  「官兵为什么来?」我走到他面前问。

  「是扶桑戏班子的事,由于我平日裡和他走得近,所以他们就来问了些话。」他轻轻将我圈到怀裡,「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遥遥别担心。」

  不知为何,他的宽慰总能将我不安的心抚平。

  我們手牵手回到丞相府时,饭菜已经摆好了。

  平时在家不喝酒的爹甚至把尘封许久的女儿红都搬了出来。

  「小子,来,坐。」爹說着便为段昔年倒了满满一杯酒。

  「啊不,不用,我来。」段昔年拿過酒壶,「小婿怎能劳烦岳父大人亲自替我斟酒呢?」

  「谁特么是你岳父大人?!别叫太早啊!」

  段昔年连连摆手:「不早不早啦,我在梦裡都不晓得這样叫過好多回了。這次叫了回活的,感觉真不一样。」

  「……」

  我无奈扶额,昔年你平时油嘴滑舌那股劲儿去哪儿了?怎么关键时刻嘴笨成這样啦?

  還好爹是個宽宏大量的人,沒同他计较。

  他们說着說着就說到我小时候。

  「遥遥小时候特别爱闹。」爹說。

  「现在也是。」

  「……」白眼警告。

  「不過我喜歡她闹,喜歡看她笑。」

  爹终于把白眼收了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之所以会放爆竹,都是你小子教的,還毁了我的被窝。」

  「天地良心,我只教了她放爆竹,沒让她炸您被窝。」段昔年顿了顿,接着說,「若您实在气不過,要不我把我被窝赔给您吧,我和遥遥共用一個就行,我不嫌挤。」

  我:「……」

  爹向他飞去個无情眼刀,随即闷完一杯酒:「還有,你总是怂恿她抱小猪崽儿,每回她臭烘烘脏兮兮地回来,一点儿都沒個闺秀样儿,我就想撸起袖子冲去揍你!」

  「老天作证,不是我怂恿遥遥,是她自己想抱的。」段昔年說着說着竟噗嗤笑了,「說来好笑,我還吃過猪的醋呢!那时我就想不通啊,为何遥遥宁愿抱小猪崽儿,都不愿意抱抱我呢?」

  我对他做了個鬼脸:「因为猪儿比你可爱啊。」

  段昔年笑眯眯捏了捏我的脸:「因为遥遥比小猪儿可爱,所以我和遥遥正好相反,只想抱遥遥不想抱小猪儿。」

  爹看着我俩,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我和昔年也笑了。

  真是快乐的时光,如果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兴许我总是自私地贪念着快乐,所以报应才会那么快到来。

  天都快晌午了,爹還沒回来。

  上朝不至于上那么久啊。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独留春桃疑惑叫我名字,问我去哪儿。

  最近我常来皇宫,看门侍卫都认得出我来,也不拦我。

  未至朝堂,就看见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稀稀拉拉出来,但无一人像以往那样边走边闲聊,而是皆闭口不言,神色凝重。

  看這样子,可能今天在朝堂上讨论的话题不太轻松。

  既然才刚下朝,那爹也应该很快就出来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朝堂门口,却看见两個太监用担架抬出一個人来。

  我大着胆子来到朝堂外,听见皇上无奈的声音:「孟爱卿啊,朕也不是不想护着你,但你看方才在這泱泱大殿之上,钱爱卿为你之事触柱而亡,若朕继续装作看不见,又如何堵悠悠众口呢?」

  「罪臣敬谢皇上多日来的袒护。」我爹语气平静,「至于钱大人之事,罪臣自是罪责难逃。」

  所以皇上這是要开始问爹的罪了!

  我惊惶间冲进空旷的大殿,跪爬過去,抓着他的龙袍苦苦哀求:「皇上,刚才那個钱大人之死不能全怪罪在我爹身上啊!還請您網开一面饶了他吧!」

  「遥遥,你来干什么!」我爹重言重语呵斥道,「這裡是你该来的地方嗎?!立刻给我回去!」

  皇上俯身用食指抬起我下巴,神色冷漠直视我:「可你爹现在是琐尾流离,进退维谷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呢,所以漂亮的遥遥啊,你說朕该怎么办呢?」

  第八章被押进了牢房

  皇上說话总這样,话尾留一個问句,心中却早已想好了办法。

  一阵风吹进殿内,我感觉有点冷。

  我沒来由地特别特别想昔年,一想到他,我的泪水又悄然滑落。

  如果此刻他在,一定会立刻带我走的。

  刚开始泪水只是顺着眼角流进发丛,但沒一会儿就像泄洪那般止不住,流得满脸都是。

  兴许是泪水滴到了皇上手上,他神色微动,手指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恼然甩开我下巴:「别在朕面前哭,难看死了,朕看着心烦!」

  我立即抬手擦掉眼泪,尽量维持声音的稳定:「皇上,臣女不哭了,不哭了。您别烦好不好?還有我爹爹……」

  「滚!」

  我一怔。

  一說到爹的事,他心情好像就变得极其糟糕。

  他背過身去,语气颇为烦躁:「给朕滚!」

  「谢主隆恩!」我爹重重磕了個响头,泪眼朦胧跪行過来拉我走。

  我不死心,又抬手抓住面前那個男人的金丝龙袍:「皇上……」

  「遥遥乖,听爹话,咱回家。」我爹把我抓着皇上衣服的手掰开,耐心哄我,「我們现在去见那個杀猪小子吧,一整天沒见面,你一定想他了。哦,爹還是不要叫他杀猪小子了,遥遥是那么那么喜歡他啊,肯定不乐意爹這样叫。我要不也像遥遥那样叫他昔年吧。」

  是啊,我想昔年了,从早晨醒来那一刻就开始了深深的思念。

  因为啊,昔年不在,遥遥怕。

  待会儿若是见到他,一定要多怪上一怪,怪他不来看我,怪他刚才沒来带我走。

  我們刚回府,春桃就慌乱跑過来:「老爷,小姐,您快去看看吧!扶桑公子的戏院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听說段公子也在!」

  我一听,心瞬间凉了。

  猛然想起之前就有官兵去段家找過昔年……

  我又惶恐不安起来。

  怪不得今天他一直沒来看我。

  在去戏院的路上,我一直想着,我還是不要怪他了。

  若他无事,我一定要挽着他胳膊多撒会儿娇,让他亲亲我抱抱我。

  我們来到戏院时已一片狼藉人去楼空,随便抓了個路人来问,才晓得扶桑和昔年一同被抓走了。

  听闻此噩耗,我一下瘫软在地。

  「遥遥先别担心,我們都知道段昔年沒做過什么,爹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沒事的。」

  「真的嗎?」

  「真的,你不相信爹爹啦?」

  「信。」

  我宁愿相信。

  我四处打听,才听闻段昔年和扶桑被特殊关押在大理寺,理由是组结叛盟。

  意思是官方怀疑他们要造反嗎?

  我說我要去见昔年,可爹說大理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见他的。

  「爹,我們现在就去向大理寺說清楚,昔年什么都沒干。」

  「遥遥啊,你不懂,无论我們說什么都沒用的,其中利害……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

  皇上?怎么又是皇上?!

  我不禁攥紧拳头,他究竟要干什么!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意识到,当时爹哄我回来见昔年时,皇上一定已经预料到,我們将会面临一次巨大的落空。

  所以他就看着我們满怀期待的模样,又想象着我們殷盼成空的样子。

  爹语气沉重:「兴许是我們孟家连累了他。」

  是啊,如今皇上有心端掉孟家,和我們关系密切的段家也定会被追究。

  那么傅喻会不会也被连累了呢?

  不容多想,我即刻前往「醉乐居」。

  在看到它依然亨达兴旺,听见那阵阵笙歌,我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遥遥,段昔年他被抓了。」傅喻神色复杂对我說。

  「嗯,此事我晓得的。」

  「惹了皇上,他以后的日子决计不会好過。」

  「嗯,此事我也晓得的。」

  他行至我面前,认真看着我:「遥遥,你可以把那封休书還给我嗎?」

  我一时沒反应過来他是何意。

  「我…我后悔写它了。」

  我一下怔愣了。

  他苦笑道:「想我傅喻自认为冷静自持,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面对遥遥时乱了方寸。」

  「傅喻哥哥……」

  「我此生做得最后悔的一样事,便是写下那封休书。」他盈盈握住我的手,「段昔年已经很难给你幸福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

  「傅喻哥哥。」我抽出手来,「我想昔年了。」

  他眸色瞬间黯然。

  就算我可能会像原故事那样被傅喻一刀砍死,我也不愿再为了活命而想方设法让他对我产生怜悯,甚至好感了。

  一是我不再喜歡他,二是我相信若我真的命悬一线,届时昔年一定会化身成像话本子裡写的盖世英雄那样来救我的。

  听闻皇上要亲自审理昔年扶桑组结叛盟一案,我天還沒亮就等在大理寺门前了。

  在沒见到皇上之前,我心裡還在打鼓。若是他坐在轿子裡不肯见我怎么办?若是侍卫太多,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见皇上怎么办?

  我就這样惴惴不安到天亮。

  直到看见那如松柏般的身影,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沒坐轿子,沒穿龙袍,沒带侍卫。

  他见到我时的表情并不意外。

  由于是在宫外,况且他還特意穿了一身便衣,想必是为了掩饰身份。

  因此這回我沒有跪他,而是小心翼翼抓住他的衣袖:「皇上,昔年他什么也沒干。」

  「你在朕面前就非要像這样诚惶诚恐嗎?」他抬手欲拿开我的手,却在触碰的一瞬黑了脸,「手那么冰,等很久了?受那么久的冻就为了向朕說這一句话?」

  「那這句话可以成为昔年无罪的证据嗎?」我有些天真地问。

  「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您心裡应当也清楚,昔年真的什么也沒干。」

  「放肆!」他一把甩开我,我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紧咬下唇抑制住眼眶将要流出的那股暖意:「那您能让我见见他嗎?就算只一面也行。」

  「朕看啊,你還是等些时日再见他的尸体吧。」

  听他如是說,分明是春天,我却心生一股浓浓的腊月寒。

  如果昔年沒有和我們孟家扯上关系,是绝对不会遇到這种事的。

  我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偶然听见說书的在绘声绘色编排我們孟家。

  从如何发家到如何风生水起,再到如何面临如今的陨落。

  听众们听得津津有味,叫好声四起。

  我走上前的那一刻,說书先生停止了讲述,听众们诧异地看着我。

  我沒說话,只从袖筒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的钱盆裡,然后笑问說书先生:「那先生您可以讲讲我們孟家为何会陨落嗎?」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先生一愣:「孟小姐……」

  「因为你爹是大贪官啊!」有听众如是說。

  啊,对啊!

  瞧我,都忘了,我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贪官。

  墙倒众人推,如今這副局面,我早该预料到的。

  都怪爹,都怪昔年,都怪大家,把遥遥宠成了一個生活五彩泡泡裡的公主,快乐得都找不着北了。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遥遥。」

  我扭头,是傅喻。

  「想喝桂花酒嗎?」他說,「去年让厨娘酿的,還剩下两坛,就埋在园子裡的梧桐树下。」

  「是昔年喜歡喝的那种嗎?」我问。

  「是。」

  「這回傅喻哥哥可以给我個大杯子嗎?我怕杯子太小,一口不够喝。」

  他一瞬红了眼眶:「可以,只要是遥遥要求的,都可以。」

  我就想啊,傅喻哥哥好像一直很宠我呢。

  他带我走后,我听见身后的說书先生开始說道:「說起孟家大小姐,不得不提她与现醉乐居坊主傅喻傅公子的那段花边……」

  我就猜,猜這位說书先生待会儿又会如何编排我和傅喻。

  其实我有些遗憾,遗憾他们沒有编排我和昔年。

  不過既然他们不编排,那我以后自己编些出来给大家讲。

  至于怎么编…還沒想好呢,如果编不出来就逼着昔年编,但我一定要把自己是京城第一美人這样事写进去。

  噢!到时候可千万别忘记多骂几句昔年是個风流浪荡的登徒子,最好啊带动大伙儿一起骂,骂到他不敢再调戏小姑娘最好。

  和傅喻喝完酒后,我的心情還是沒见好。

  低落着回到丞相府,惊觉已是狼藉满地,一片萧條。

  我心咯噔一下。

  咕噜从草丛裡窜出来,泪眼汪汪:「呜呜呜,大家都被抓走了!」

  我急急问道:「爹呢?」

  「他是最先被抓走的。」咕噜张牙舞爪直抓狂,「狗皇帝,老子不该站他cp的!」

  「都沒了嗎……」我有些失神,忽而想到一件事,「那灯笼呢?」

  「還栓在后院呢。」咕噜急切道,「趁此时沒人,你快骑着灯笼逃吧!」

  逃?

  呵,我逃得掉嗎。

  我急忙跑去把灯笼的绳子解开,然后交代咕噜带着灯笼一起去「醉乐居」找傅喻。

  「可我是個路痴啊!」

  我把它抱在怀裡轻轻撸它毛:「咕噜不怕,只要出了這丞相府,你们就安全了。自然最好還是能找到傅喻。」

  我刚交代完,就听见身后传来可怕的声音:「孟小姐,得罪了!」

  我反应极其迅速地拿起鞭子狠抽了下灯笼的屁股,然后它便惊痛间冲了出去。

  之后我就被两個官兵反手押住了。

  我被押进了牢房裡。

  牢房霉味扑鼻,還夹杂着老鼠腐尸的恶臭。常年不见天日,昏暗潮湿,到处都是污泥浊水。墙上遍布蛛網,偶尔還有壁虎老鼠爬過。

  我看着這场景忍不住干呕。

  可不等我呕完,狱卒就不耐烦地把我扔进一间牢房裡。

  我沒站稳,手按进一個水凼,拿起一看,掌间泥土還混杂着蠕虫和一些虫尸。

  「呕——」

  我吐了,也不晓得吐了多久,胃裡沒东西了就开始吐胆汁,吐得涕泗横流。

  我整日窝在那方相对而言還算干净的草席上。

  饭来,我看了看,是生冷的馒头和白水煮青菜。

  我不吃。

  我可是堂堂丞相府的大小姐,怎能吃這种糟粕呢?

  我常呆呆地望着那小小的天窗,落雨了我晓得,放晴了我也晓得,有时還会看到些乱红飞花。

  不晓得那是什么花儿。

  我拔下头上的桃花簪对比瞧了瞧,是桃花嗎?

  瞧我,又犯蠢了,桃花儿的花期還沒到呢!

  啊,我差点忘了,這支簪子是要在上元节时送给昔年的。

  除夕夜和他并肩坐在房顶上那时就已经打算好了。

  多漂亮的花簪啊。

  我抓了抓早已被抓得红肿渗血的手,不晓得這些虫虫蚂蚁是哪裡爬来的,咬得我身上好痒。

  「昔年,你還好嗎?」我紧紧捏着簪子,泪水夺眶而出,「遥遥现在好害怕,你什么时候来带我走啊……」

  我听见人来的声音。

  「她多久沒吃东西了?」

  「两…两天。」

  「蠢东西!」

  然后是身体被狠狠踹飞出去撞击牢门,嘭的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咔哒。

  我懒懒瞥過去,看见一抹明黄。

  皇上来了……

  可是我好累好累,就想這样靠墙坐着,不想跪他了。

  那就小小地任性一次吧。

  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我可不敢任性,要不……干脆不把他当皇上好了。

  嘘——

  這事啊,可千万别被爹知道了,不然他又要說我不懂规矩了。

  「听說你绝食。」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我。

  他干净的靴子溅上了污水。

  我懒懒摇头:「沒有啊,我只是不饿罢了。」

  他蹲下身来与我平视:「两天,不饿?」

  「嗯,我前些天吃的东西還沒消化完呢,可能是当时贪嘴,吃太多了吧,還吐了一些。我就想啊,再来食物我肯定一口都吃不下啦。但是如果昔年在,他一定会很耐心很耐心哄我吃的,還会逗我笑。我是不是很好笑啊,都是大姑娘啦,吃饭還要人哄……」

  他就這样看我,静静听我的喋喋不休,双目渐渐泛出些许晶莹来。

  「皇上,您什么时候砍我头啊?」我抬头,感受到脸上有丝丝凉意,看来天窗又有雨飘进来了。

  「你为何觉得朕要砍你头?」

  皇上的声音怎么有点哽咽呢?

  啊,一定是我的错觉。

  「因为我爹是贪官啊,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可能我也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惹您不高兴了。」我說着,忽然想到孟桔,才像缓過神来似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這個男人,「皇上您沒有对小桔怎么样吧?」

  「沒有。」

  我大松一口气:「那就好……臣女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嗎?」

  「何事?」

  「還請您不要告诉小桔,這段時間孟家发生了什么事。」我說着說着竟有些犯困,懒懒闭上双眼。

  「好,朕答应你,遥遥乖,睡吧。希望這安神香能给你带来一個好梦。」

  在睡着之前,我好像听见他如是說,又好像沒听见。

  当我醒来,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孟小姐,吃饭了。」狱卒把碗放在牢门口。

  碗裡竟不再是清汤寡水,而是香香软软的白米饭,香气四溢的鸡腿肉,還有热气腾腾的青葱豆腐汤!

  我的胃忽然剧烈叫起来,急忙跑過去端起饭碗大快朵颐。

  兴许是饿得太久,胃开始隐隐作痛。明明都是梦中才能有的美味,可我只吃两口就吃不下了。

  连着几顿都是不同花样的珍馐,我不禁疑惑,问狱卒饭菜为何如此丰盛,他說明日是上元节,要改善一两天伙食。

  沒想到犯人也能吃到好吃的。

  不過明天就是上元节了啊,我呆呆看着手中的桃花簪,這回可能送不出去了呢。

  不知为何,我最近很嗜睡,睡得莫名香甜。

  转念一想這样也挺好,睡着了說不定会梦见丞相府,梦见昔年,梦见好多好多遥遥在意的人。

  又是一次饭后,我照常犯困了,于是躺在草席上微笑着进入梦乡。

  遗憾的是這次什么也沒梦到。

  眼前黑黢黢一片,忽然听见耳边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扭头往声源处看去,居然看见一只硕大的黑乎乎的老鼠在打洞!

  「啊——」

  我吓得登时跳起来,直往墙角缩。

  脑海裡满是当时只离我咫尺的脏兮兮的老鼠毛。

  我不由得开始想象在我睡着时,老鼠在我身上爬的场景。

  「昔年,你快来带我走吧……」我坐在墙角失神地盯着天窗,「我好想你,昔年不在,遥遥怕。」

  每天每天都有好多老鼠窜来窜去,還有虫虫蚂蚁钻进我衣服裡咬我,我都分不清哪些地方是被虫咬伤的,哪些是被我抓伤的。

  我透過天窗,看见明明灭灭绽放得惊艳万分的烟花。

  上元节,到了。

  好想去逛一逛上元节的京城繁华的街市。

  又有老鼠从我脚边蹿過,我惊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像疯了一样,嘴裡不断重复着:「昔年不在,遥遥怕……」

  突然有人紧紧抓住我手腕。

  我抬眸,看见皇上英俊的眉眼。

  「遥遥怕……」

  「不怕。」他說。

  「昔年不在,遥遥怕……」

  他眸色黯然下去,沉默了。

  烟花烁烁。

  我說:「上元节。」

  「嗯,上元节。」

  我有些雀跃:「是上元节啊。」

  「嗯,是上元节。」

  我抬头看着天窗,伸手指那华丽绽放的烟花:「你看,烟花,上元节。」

  「嗯,烟花,上元节。」

  我捧着脸,笑嘻嘻问道:「昔年,你說我美還是烟花美?」

  「遥遥美。」

  「可我觉得烟花更美诶。」

  「那烟花美。」

  「哼,你的意思是遥遥不美咯?」

  「美。」

  「到底哪個更美嘛?!男子汉一点都不坚定!我命令你,必须马上选一個出来!」

  「当然是遥遥美。」

  「骗人,你心裡肯定觉得烟花更美!」

  「沒有骗你。」

  「算啦算啦,我不是個小肚鸡肠的女人,就不拿小姐脾气给你受了。」我說着便拔下头上的桃花簪,「喏,给你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所以你也一定要最喜歡它!」

  他把发簪接過去:「可我想最喜歡遥遥。」

  「嘻嘻,那你想吧。」

  「好。」

  「你更期待上元节還是更期待见我?」我开始了新一轮提问。

  「更期待见你。」

  我欣喜得一把抱住他:「遥遥也更期待见到昔年。能对我這么不厌其烦的,只有昔年了。」

  這,真是一场难得的美梦啊,如果能一直留在梦中就好了……

  但是梦醒得真快。

  当何太医提着药箱来时,我正蹲着数牢门上的木头纹路。

  「孟小姐,按照惯例,我需要为您诊治诊治。」

  「囚犯還有资格让太医诊治嗎?」我受宠若惊。

  「這是惯例。」他說。

  哦?宫裡不仅规矩多,怎么還有那么多惯例啊?

  我虽心下疑惑,但還是沒多问。

  他先替我把了把脉,只說了「无恙」二字。

  明明无恙,他却给了我一盒软膏,說是牢裡虫蚁多,如果被咬了可以涂這個。

  兴许是之前和何太医有過渊源,他才会给我软膏吧。

  我心想,何太医真是個好人。

  软膏涂在伤处凉幽幽的,還有止痛止痒之功效。

  满打满算,我在此处已待了九天了。

  不晓得外面情势如何,不晓得爹爹有沒有事,不晓得昔年怎么样……

  我還要被关多久呢?一辈子嗎……

  不行,我必须要想办法出去!

  可這裡到处都有狱卒,我又不会武功。难道真的只能等我死了被抬出去嗎?

  我灵光一闪。

  也许真的只有這個办法了。

  我狠下心来冲過去,用力把头撞向柱子,顿时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快!快去禀报皇上,孟家小姐撞柱了!」

  我失去意识前听见狱卒们慌慌张张的声音。

  還以为醒来将会看到不一样的光景,未曾想還是這昏暗潮湿,充斥着霉味的牢笼。

  「演得一手好戏哦,我漂亮的遥遥。」语气颇为愤恼。

  也许是太過愤然,他又忘记用「朕」了。

  「臣女,不对,是罪臣之女确是有意演戏欺骗皇上,所以皇上可因欺君之罪立即将我砍了嗎?」

  他沒說话,只静静看着我。

  他眉宇间尽是果断,双目幽深得像海。

  我晓得這個男人是何等精明,城府亦是何等之深。

  咕噜总說我蠢。

  是啊,那么蠢笨的遥遥怎么可能骗過這绝顶聪明的豺狐呢?

  我感到很无力。

  大家都說我长得好看,是宠冠六宫的娘娘命,可眼前這個男人哪裡像是会喜歡我的样子啊?

  我是罪臣之女,他又对我无情意,恨不得拆我骨,食我肉,饮我血。

  我可能真的出不去了,真的好想去看看爹,看看昔年怎么样了。

  但不用想也猜得到,他们一定不会好過。

  我胸腔油然生出无边无际的滔滔恨意。

  如今這种局面,皆由眼前這個男人挑起!

  如果悄悄杀了他……

  明知杀了他不会让事情好转,但我真的好恨啊……

  我知道,此刻便是一個绝佳的机会,此处只有我們二人。

  有人說我美得不可方物,可为倾国倾城,亦可为祸水红颜。

  如若当真如此,那我何不试上一试?

  我痛苦捂着头艰难站起,抬眸看了会儿皇上,然后大着胆子双手环上他脖颈。

  他怔然,不知是不愿推开我,還是忘记了推开我。

  「你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我就踮起脚尖轻啄了下他的下巴。

  「遥遥!」

  皇上欲推开我。

  我急忙抱紧了他,同他双颈相交。

  他的身体僵硬,不敢乱动。

  就是现在!

  我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抬手欲戳他脖颈,却在半途中被他抓住了手。

  「你就那么盼着我死,恨不得立刻杀了我?」

  「意图弑君,所以你会立刻杀了我嗎?」我问

  他注视着我:「遥遥啊……」

  不知怎的,我又控制不住落泪了:「爹爹很好,昔年很好,扶桑公子也很好,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是,他们爱你,宠你,同你谈天說地。遇到危险了,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你。他们都在用力保护遥遥,尽其所能为遥遥建造美丽的安全快乐屋。但你爹是贪官,他靠搜刮民脂民膏为你建那栋温暖的屋子。還有段昔年和扶桑,他们私养刺客,倘若有朝一日起了二心,京城百姓将会陷入何境地,你想過沒有?」

  我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說什么。

  「他们保护的只有遥遥你一人,但朕要护着的……」

  是天下,是百姓。

  所以在百姓眼裡,我爹、扶桑公子,還有昔年,都是罪不可恕的坏人。

  「昔年他们不会有二心的。」我說。

  「私养刺客组织,便是错。」

  他說完便旋身离去,還对狱卒吩咐說:「晨光熹微时,带她去见见太阳吧。」

  时隔……

  多少天了呢?

  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待太久,我眼睛受不了突如其来日光的刺激,只好眯着眼抬手遮挡那宝贵的光芒。

  雨后的空气清新得好像能听见翠竹拔节的声音。還有久违的清脆鸟鸣,然后是扑棱翅膀飞入远空的声音。

  是生命。

  春风拂面,柔意绵绵,還带有微微润湿气息。

  我贪婪地深呼吸,想把肺裡多日来的污浊给排干净。

  我缓缓睁眼,看见盎然的春花香草;看见阁楼飞舞的帘栊;看见苍绿雾缭的远山。

  我看了许久许久。

  不知为何,身后的狱卒沒有催我。

  也许是皇上吩咐的,他不敢催。

  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守我的狱卒吐着血倒在地上。

  不等我反应過来,就有一個人环住我的腰,带我跃入空中,逃离這栋锁重墙高的森冷建筑。

  虽然這人穿着斗篷将自己捂得紧紧的,但我還是认出他来了。

  是傅喻哥哥。

  他带我来到一处颓圮破败偏僻陌生的小院,院子裡有棵老柳树,树下栓着一匹马。

  傅喻說:「屋子裡,有你想见的人。」

  我急切跑进去,看见段大叔坐在外间的木凳上掩面叹气。

  兴许是太過沉浸在愁绪中,他沒看见我来。

  我悬着一颗心踏进裡间,段大娘正在拧帕子,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扶桑低声啜泣着。

  我的视线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闭目静静地躺在那裡,头发凌乱,面容苍白,那胜雪白衣遍布鞭笞样的血痕,双手用绷带包裹着,指尖处渗出丝丝红色血迹。

  我轰然泪落,张嘴哽咽着:「昔年……」

  段大娘听见我的声音,关切跑過来:「遥遥你有沒有受伤?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狗皇帝伤害你了嗎?」

  我哭着摇头。

  段大叔听见声音也快步走进来,见我完完整整的,松了一口气:「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走向床榻,颤抖着手想摸摸昔年的脸,但又急急缩回手来。

  他就像折翼的蝴蝶,呼吸弱弱的,我怕自己一碰,他就碎了。

  他不是会武功嗎,他不是会武功嗎?!

  为何会弄成這样?!又为何会允许别人把他弄成這样啊?!

  「他是为了我,更是为了你。」扶桑抹了把眼泪,說,「都是我害了他……你知道嗎,当时我們被固定在墙上的大铁链子栓起来。

  那链子沉得很啊,比秤砣還沉。

  狱卒问我們为何要组结叛盟,我說沒有。他還想說什么,却被一個刚进来的人打断了,那人对他耳语,我們习武之人听力又极为灵敏,因此我听见那人說:上面吩咐下来,狠狠地打。

  当第一道鞭子抽下来时,段公子眼神凛然,身体周遭强风起,铁链哗啦哗啦直响,我就知道他要用内力挣脱束缚了,但那人的一句话,让他瞬间放弃。」

  「什么话?」

  「那人大声道了一句:孟家大小姐!。」

  我一怔。

  「就這一句孟家大小姐的威胁,让他心甘情愿挨了那么多鞭,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心就像被狠狠揪住那样痛。

  我想握住昔年的手,但他双手都被裹紧了:「他的手……」

  「十颗指甲,十支针,最后连针带甲被生生拔掉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就像個要不到糖的小孩。

  「小…小泼皮,怎么又哭了?」段昔年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們目光皆放神采。

  「昔年,你终于醒了!」我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床榻边。

  他双目虚弱睁着,展出一丝笑颜:「遥遥要是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我摇头:「怎么会?就算遥遥哭得像個赖皮猴,哭得在地上打滚儿,昔年也不会不理我的。」

  「是啊,我此生都不会不理遥遥的。」

  「你都不晓得,這些天我在牢裡有多辛苦,每天每天都有老鼠在身上爬,還有好多好多虫子咬我。

  我就想啊,如果昔年在,一定不会让我受這些苦的。

  但是昔年不在,遥遥怕啊,所以我就天天在心裡骂你,本来想扎小人儿骂你的,但想了又想,就算啦,我很大度的,只要昔年你不去调戏别的小姑娘,怎么着都成。

  還有,我本来打算送你的桃花簪不见了,如果你好起来了,一定要陪我去找啊。要是你敢不陪我,等我自己找到了,我就把它送给别的男子。

  不過啊,你最好别错過我,我可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女子,只需要昔年一個抱抱就行。其实现在遥遥很生气呢,所以你得赶快好起来抱抱我。」

  他笑了,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好,我要赶快好起来,不然遥遥要一直生气了。」

  众人皆沉默着听我和昔年的对话,看我在昔年面前撒娇。

  其实我心裡一直压着一件事,又不敢多问,怕昔年不肯告诉我。

  于是我来到院子裡问傅喻:「我晓得傅喻哥哥很聪明,肯定已经知道上次那箭头图纹是什么样儿的了。」

  「是羽林军的箭。」他顿了顿,「段家被抄围后,我偷偷进去找到那支箭,也看過了,图纹…图纹不是那种图。」

  羽林军,皇帝的禁军……

  所以在那时,皇上就对昔年起杀心了嗎?

  所以当时昔年一眼便知那支箭的来历,但为了不让我担心,故意瞒着我。

  「咕噜和灯笼去找你了嗎?」我忽然想起還有它们两個。

  「嗯,不過咕噜是個大路痴,還是灯笼驼着它来到醉乐居的。」他欲言又止,终于說,「你的狗,好像成精了。」

  「咕噜它怎么了?」

  「它…它会說人话。」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天夜裡,我听见屋裡有人哭,就起床寻找声源,发现竟然是咕噜!它应该是做噩梦了,四肢乱蹬。我就奇怪,狗狗居然也会发出人类那样的哭声嗎?正当我疑惑时,它居然說:老子好后悔啊!站了狗皇帝的cp!」

  「……」

  「不過遥遥,你晓得渣男是何意嗎?咕噜說我和皇上是渣男。」

  「就是欺骗姑娘感情,对姑娘不负责任的男人。」我补充了一句,「咕噜說的,不是我說的。」

  「……」

  「灯笼怎么知道要去你那裡呢?」我问。

  他沉默了会儿,說:「灯笼其实是我們醉乐居的马。」

  我們又照顾了昔年十几天,直到他身上的伤口结痂。但此次他元气大伤,還需要静养。

  因为是朝廷重犯,街上贴满了我們的通缉令,我們過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每天傅喻都会送吃的来,還给我們带干净的衣物。

  日子過得像有一层阴霾,为数不多的快乐便是昔年油嘴滑舌逗我笑。

  他有时会装作伤口痛,引我去关心他,趁机摸上我两把。

  有时会半夜突然口渴,让我去给他倒水喝,然后故意打翻杯子弄湿裡衣,闹着让我帮他脱光换掉。

  有时会目不转睛盯着我看,看着看着突作痛苦状捂住心口,說:「怎么办,太喜歡遥遥,它都快跳出来了。如果它真的跳出来了,你可以帮我接住它嗎?」

  「可以。」我說着便做握拳状,「然后捏碎它!」

  「怎么又在谋杀亲夫了?」

  「什么叫又?我只有這次捏碎你的心才叫谋杀亲夫,之前哪有過?」

  「明明就有。」他笑了,「遥遥每天每天都在谋杀我,不過還好我段昔年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不然早就跳出来被你捏碎好几百回了。」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你說說,若人沒有了心脏,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别人不能,但你能。」

  「为何?」

  「因为你有很多颗心脏啊,给我一颗,還剩下好多颗留着分给别的姑娘呢。」

  他「哭天抢地」大呼冤枉。

  我看着充满活力的他,笑得泪流满面。

  谢谢你還能像之前那样逮着机会就摸我,谢谢你還能同我笑闹,谢谢你沒事……

  快乐的事除了這一件,還有另外一件,便是孟家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被放出来了。

  因为孟家倾覆,他们与孟家签的卖身契已自动失效,恢复了自由身。

  夜裡,我起床如厕,刚提起裤子就顿觉颈后一痛,晕了。

  我是被颠醒的,靠着一個人坐在马背上,右手還戴着昔年给我的那张弩。

  我惊惶扭头:「扶桑公子?你這是在干什么?」

  「带你出城。」

  「我不要,我要回去找昔年!」我挣扎着想跳马。

  「不能回去!」他边甩马鞭边稳住我,「你回去就是送死,那裡应该已经被羽林军围剿了。」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段公子交代我,一定要安全带你出城,出城之后终此一生都不要再回来。」

  「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如今身体虚弱又功力大减,难以护你。若是段大娘能行,兴许還有机会带他突出重围,若是不能……他们追来了!」他突然警惕起来,开始快马加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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