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斐然卓絕(五)

作者:欠金三兩
聖人有言: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修士修行入道的第一步,便是冥想,視萬物以心,聽萬物以氣,以當下所感構築一個大千世界,萬分清淨,這便是第一境,世人亦謂之心齋境。

  當年林斐然等人還是小蘿蔔頭時,先練了一年的弟子劍,隨後才被師長帶至先祖遺留的劍境中打坐悟道,嘗試着摒棄雜念,破入心齋。

  道和宮擇選弟子嚴苛,入門後卻是放養式,師長將人帶至劍境後,便兀自打坐凝神,再不管弟子去留。

  第一日,全數到齊,但第二日,來人減半,第三日,陸陸續續、稀稀拉拉,甚至有弟子在劍境中打起了雪仗。

  都是一羣半大的孩子,吃得了練劍的苦,卻吃不了打坐的閒。

  衆人玩鬧間卻也明瞭,第一人自然只會是衛常在,他是首座關門弟子,天資卓絕,甚至比冰雪凝靜。

  某一日,劍境內羣峯微鳴,有人破境,衆人回首而視,落到衛常在身上,他卻也睜開了眼,略略側目向後方看去。

  那裏坐着一個小小的女弟子。

  眉目舒緩,脣角微揚,一副遨遊心內、自在暢然的模樣,與衛常在的靜雪之姿不同,她更像咬定的松柏,默然的羣山,眉宇間卻又含有滌盪的風、清渺的雨。

  她在感受世界。

  衆人注視良久,她睫羽微顫,終於睜開了眼,眼內含光,面浮輕霧。

  迎上大家或好奇或驚訝的視線,她揚脣一笑,上下牙各缺一顆,卻不影響這笑容的燦爛。

  “我好像破入心齋境了。”

  一月破境,林斐然三個字自此傳遍道和宮。

  ……

  忽然憶起往昔,她心中並未有波瀾起伏,十年風雪,早已將諸如這般回憶磨得模糊。

  只是感嘆,她已經許久未曾有這樣暢然肆意的感受,心中也迷茫叢生,再無清明,或許,這便是如霰所言的道心有損。

  她自己未曾覺察,劍骨卻率先有了反應。

  終究,陪伴多年的老友還是要離她而去了嗎?

  林斐然心中忽而掠過一抹很輕的悵然,並非可惜,只是悵然。

  道心難固,心中迷障,可她甚至不知迷障爲何,便無從解起。

  至少在劍骨散盡前,她想爲它挑選一柄真正稱手的劍。衛常在送的瀲灩雖好,但也只是比尋常之劍更加稱手而已。

  她低頭看向荀飛飛給的輿圖,尋找其上標註的鑄劍之所,隨即腳步一頓,再次擡頭環視,這才發現四周早與圖上所繪的街巷毫無關聯。

  思緒紛亂之中,她走錯路了。

  這條街巷也不知偏僻到何處,行人稀少,沒有多少鋪面,唯有堤岸邊站着的兩個黑衣人,他們身披大氅,頭戴兜帽,罵罵咧咧。

  “謝看花給開的什麼門,一進來就掉河裏,要不是我們反應快,早成落湯雞了。”

  這聲音十分熟悉,林斐然想去問話的腳步一頓,那二人也恰巧擡起頭來,相視間,默然無言。

  說話的少年人一把掀開兜帽,再次打量她,忽而笑了一聲,冷而輕蔑。

  “真是巧仙人撞巧鍾,巧麻了。”

  另一人卻一言不發,只靜立在側,帽下露出的弧度熟悉非常。

  見她似是凝滯,那少年人抱臂在胸,挑眉道:“廢人多忘事啊,怎麼,逃到妖界不過數日,便不記得昔日同門了?”

  林斐然視線最終定在他的臉上,緩緩道:“我怎麼會忘了你呢,江盡。”

  斐然變成廢人,可是他江盡率先叫起的。

  道和宮每個弟子都會接到除妖獸的任務,這關乎到成績考校,關乎下一年是否還能進小學宮聽講。

  和衛常在不同,林斐然並非親傳弟子,她需要考校成績繼續留在小學宮,更需要用這份成績堵住悠悠之口。

  她接任務,向來以獨自一人能解決的爲先,但也會碰上多人同行纔有勝算的,敢與她同行的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都是和她一般,在道和宮獨來獨往的邊緣弟子。

  除此之外,她甚少與同門同行。

  直到某日,守山弟子收到一封來自北原的求救信。

  北原獸亂,不少散修前去降服,都鎩羽而歸,當地又無宗門駐守,倉皇之間,便有人將信送至道和宮。

  由此,道和宮師長便讓薊常英帶隊,又從衆多弟子中挑出六人一同前往歷練探查,其中就包括林斐然。

  北原不似中州,那裏常年落雪,山野寂寂,風一刮,如剔肉剜骨一般,即便幾人從小待在三清山,卻也受不了這樣銳利的風雪。

  一行人到達村落時,已不是初出洛陽城時的瀟灑打扮,此時人人都披了件銀狐篷,頭罩兜帽,雙頰泛紅,渾身裹着風雪前行。

  村民一見,嚇得還以爲巽風狼成精了,差點舉着鐵弓出手。

  那時林斐然默默跟在隊尾,打量四周,偶爾被風吹得瑟然。

  最前方的一位弟子吸着鼻子,抱着劍,牙關微顫,舌尖發乾,實在狼狽,他看着不住賠笑的村人,頗有些遷怒的意思。

  “妖族是妖族,妖獸是妖獸,獸不能化人,這等常識不知說過多少年,你們抱着個誌異話本就當真了,可笑至極!”

  “方平,不可無禮!”薊常英上前一步,眉頭微蹙,那向來蘊着春風的眸子也沉了些許,“師弟初出茅廬,不識禮數,常英代他陪個不是。”

  匆匆趕來的老村長扶了扶氈帽,下意識撫平皺起的衣襬,笑得侷促:“沒有失禮,沒有失禮,小道長說的是,我等常居北原,難免消息落後些,令諸位見笑……外頭風冷,不如先隨我去喝杯酥茶,暖暖身子,再商議斬妖一事。”

  薊常英再度頷首,歉笑道:“有勞。”

  他起身後望,視線落到林斐然身上,脣下小痣微動,眼睛微彎,他擡手向她招了招:“師妹,你來。”

  隨行弟子轉眼看去,神色各異。

  林斐然早已習慣這般異樣的目光,目不斜視地越過衆人走到前方。

  她身量高挑,銀狐篷垂至腳踝,分明裹得嚴實,卻又像是冷到一般,半張臉縮藏在兜帽中,只飛出幾縷烏髮,露出一雙眼眸。

  那眸子如暖池氤氳,清明含光。

  “先前多位道友折戟於此,想來定有異樣之處,爲免意外發生,我需得先去查探一番。我這幾位師弟妹就留在此處護着你們……他們甚少下山,若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薊常英揚着笑,半側身子,讓林斐然同村長相對,解釋道。

  “我走後,便由這位林師妹帶隊,一應事宜,由她定奪就好。”

  此話一出,另外五人雙目一瞪,看看林斐然,又望向薊常英,其中一人不滿開口。

  “大師兄,她能定奪什麼?”

  薊常英是道和宮衆弟子公認的大師兄。

  這聲師兄不止是因爲他入門早,境界高,更因爲他的身份,他是張春和的首席大弟子,再加之性情隨和,愛護弟子,得不少人信服。

  但他現在竟單獨叫了林斐然,還讓她號令衆人,憑什麼?

  難道憑她與長老相熟?憑她與衛常在有婚約?

  “師兄,憑什麼聽她的!”

  薊常英擡眸望去,脣邊提起一個如常的笑意,他解下系在後腰的笠帽,將它壓在了兜帽上,兩樣帽子重疊戴着,看起來頗有些不倫不類,但配上那張臉,卻不能說難看。

  他笑道:“憑我是大師兄呀。”

  薊常英向衆人頷首後便離開了,散出的髮絲被風雪捲起,他的話音也隨風吹來:“同門之間要互相友愛,若是我回來時知道有什麼不對,可是要罰人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漠漠雪色中,其餘五人不滿看向林斐然,她卻望着老村長,微微頷首:“勞煩帶路。”

  老村長雙手攏袖,笑容訕訕,帶他們走向村中唯一一座祠堂。

  “這是附近幾個村一同籌建的,堅固又厚實,夜間只要燒盆炭火,就一點也不冷了。”

  說完這話,他叫幾個青年端來兩盆炭火和幾捆柴,剛要叫人放下,其中一個弟子便叫住他們。

  “這炭黑黢黢的,一燒起來濃煙飄個沒完,這銀狐裘還要不要?我們有符,不用你的炭火。”

  他手一揮,長符出袖,剛要貼上那老村長額頭,便被林斐然截下。

  她這才摘了兜帽,露出幾縷翹起的髮絲,目光平和:“符,不是用來貼在人額頭上的。”

  那是鎮妖獸的貼法。

  她手一拍,符咒穩穩貼上老村長胸前。

  “村長,東西既然已經搬來,就放在此處。我想問一下,這附近有幾個村落,那引起獸亂的巽風狼最近又常出現在哪?”

  方纔抿脣不言的青年這纔開口:“附近五個村落,隔得都不遠,只是我們這裏最貼近雪山,那老狼便常來,村外現在還有它的腳印。”

  林斐然沉思道:“之前來過不少修士都敗了,你們可看過他們打鬥?”

  老村長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看是看到了,那些道長都和老狼在雪原上鬥法,我們只遠遠觀着有雷光在閃,一打起來,雪霧滿天,什麼也看不分明,等清晰後,那些道長也都敗了。”

  另一個青年補充道:“我上次照顧那個道長,他說,這老狼邪得很,根本殺不死!”

  幾人又陸續說了不少,林斐然還在聽,有兩個弟子卻重重放下劍,一聲悶響後,兀自坐到一旁閉目養神。

  那村長見狀止了話頭,臉上又泛起幾分歉意:“諸位都是道和宮的仙長,想必不成問題……仙長們遠道而來,應當疲乏了,你們先休息,我們去準備些喫的。”

  林斐然側目掃過那兩人,還是抿脣道:“麻煩了。”

  她送走村長和幾位青年,回到祠堂,裏面的五人一反之前疲累的神態,聊得正興起。

  “定是那些山下修士學藝不精,打不過罷了。留在山上能多學多少道法,偏要下山,下山可就再不得回宗門了。”

  “大師兄都出手了,咱們就靜待消息罷,他不會放我們遇險的。”

  “也是。”

  五人聊得火熱,沒有理會進門的林斐然,她略一頓足,轉身坐在一旁,靜心思索方纔的消息。

  北原的天總暗得快,等到老村長等人來送奶酥時,已然將夜。

  村長几人覺得祠堂狹窄,又黑燈瞎火的,不夠方便,便抄上柴火,清理出祠堂前一片空地,叫幾人出去喫。

  “這酥油茶非得現煮才香,這樣酥子也不會膩人,你們除妖會更有勁。”

  老村長看着手中上好的清茶,微微有些不捨,但還是樂呵呵地絞進鍋中,眼中帶光。

  幾個弟子聚作一堆,聽着這話時互看一眼,眼中揶揄不言而喻,忍不住小聲笑道:“他以爲除妖是做農活呢。”

  另一人打眼看到坐在火堆旁的林斐然,又竊語起來:“平日不熟,這幾日趕路才知道她話這麼少,你們說她和衛師兄怎麼聊天啊?是不是相顧無言?”

  其中一人雙手抱胸,哼笑一聲,音量一點不低:“那是看不上我們纔不屑同我們閒聊呢,人家一月不到就入了心齋境,是第一人,能和我們一樣嗎。”

  “江盡,你小聲點!”另外一個弟子拉住他,“她由大師兄帶大,關係非同一般,小心她告你黑狀!”

  那老村長卻聽進這話,攪着奶茶的手停了下來,滿懷希冀道:“真的?姑娘你如此厲害?是第一人?”

  風雪簌簌,滿是寂靜,唯有火上紅壺咕嚕作響。

  江盡瞟向那獨坐一隅的少女,再憋不住,放聲大笑:“是啊,可厲害了,明明第一個入了坐忘境,修習多年,至今還是坐忘境呢!”

  其餘人未開口,卻也忍不住掩脣,喫喫聲不絕。

  江盡揚起下頜,緩聲調笑:“這斐之一字,向來與驚才絕豔、天賦異稟相連,敢以斐作名,自然也當是天才人物,只是有的人擔一斐字,卻實爲廢,竟厚顏至此——”

  衆人目光不約而同移去,鬨笑出聲。

  少女獨坐風雪之中,黑眸映着篝火,默而不言。

  老村長几人聽不懂這話中之意,卻不願再露怯掃興,便也跟着附和笑起來,手下奶酥攪得起勁。

  江盡一看,捧腹樂道:“你看,連這山野村人也瞧不上你,還想做領隊人,不如做夢更快!”

  老村長乾巴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他看向林斐然,又看向江盡,這句話他倒是聽懂了。

  山野村人。

  他耳尖微紅,給了身側還在傻樂的青年一巴掌,隨即埋頭攪着奶茶,再不言語。

  自那日後,斐然二字便與廢人扯上了關係,反正都是同一個音開頭,衆人當面喚她名字也不再小心,總愛拿腔捏調,故意吐字吞音,聽起來便像林廢人。

  這一叫,就是多年。

  ……

  正值午時,清淺的日光灑在這偏僻一隅。

  江盡對上林斐然的視線,目露興奮,他拇指頂劍出鞘,冷笑道:“偷盜寶物,叛逃下山,今日,就由我們將你抓回正法——是吧,衛師兄?”

  一陣暖風拂過,吹落兜帽,那掩映其下的真顏終於露出,烏髮如綢,冰肌玉骨,眼無波瀾。

  他神情平靜,也並未拔劍,只看着她道。

  “斐然,隨我們回去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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